第17章
岑默剛躲起來,那腳步聲便到了門外。
“殿下……”
葉雲歸原本在閉目裝睡,聽到是李兆的聲音這才睜開眼睛。
“陛下帶着顧公公在前院的茶廳裏,他已經派了人回京城請太醫了,據說是要将太醫院的院判和幾位德高望重的太醫都請過來為殿下診治。”李兆低聲道。
葉雲歸冷笑一聲,并未表現出太多的情緒。
他對自己這位父皇可太了解了,與其說對方舐犢情深,倒不如說是自我感動。
若對方真的關心他的死活,當初他派李兆進京求醫時,便不會只派一個劉太醫過來便不再過問。好在他有滿月和岑默助力,否則如今早已成了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還有一件事情,大殿下和六殿下過來了。”李兆又道。
“葉雲齊?”葉雲歸一驚,“他來幹什麽?”
“屬下見他過來便趕緊來找殿下知會了,尚不知他有何目的。”李兆道。
葉雲歸驟然聽說對方要來,不禁有些心慌,但他很快就冷靜了下來。
葉雲齊今日在皇陵鬧了那麽一出,想來皇帝早已對他十分不滿,如今就算對方再有什麽手段,也不能掀起太大的風浪。念及此,他心中便稍稍安穩了些。
“你繼續去前頭盯着吧,這裏有岑默你不必擔心。”葉雲歸道。
屏風後的岑默聽葉雲歸這麽說,唇角閃過了一絲幾不可見的笑意。
這說明,二殿下對他還是比較信任的。
李兆離開後,葉雲歸便繼續躺下裝睡。
Advertisement
這時,他隐約聽到外頭傳來了一個孩童清亮的聲音,不用猜也知道來人必定是六皇子。
“我認識你,你是二哥的護衛……”六皇子在走廊上遇到了李兆,朝他問道:“我來看我二哥,他在哪兒?”
李兆聞言只得帶路,引着六皇子來了葉雲歸的屋裏。
“噓!”六皇子示意李兆不要做聲,這才小聲道:“我過來偷偷看看二哥,我聽說二哥不舒服,你不要打攪他。”
李兆聞言便與六皇子身後的護衛一道立在了門口。
葉雲歸閉着眼睛,便聞六皇子輕手輕腳地湊到了自己榻邊。
不知為何,面對皇帝時他一點心虛都沒有,可如今面對這個年幼的弟弟,他竟有些不那麽心安理得了。
“二哥……”六皇子輕輕握住葉雲歸放在一旁的手,小聲道:“你瘦了。”
他說着湊到矮榻邊,将額頭湊到葉雲歸的手背上蹭了蹭,哽咽道:“我很想你,可是父皇不讓我來看你。母妃說,我想你就給你寫信,她讓人給你送過來……”
六皇子年幼,說起來話奶聲奶氣地,如今帶着哭腔小聲朝着葉雲歸訴說心事時,看起來特別可憐。葉雲歸鼻尖一酸,險些當場落下淚來。
葉雲歸這個六弟名叫葉雲承,比葉雲歸小了整整十五歲。
因為他長得和葉雲歸幼時很像,所以皇後很喜歡他,經常将他叫到自己宮裏玩耍。
日子久了,這孩子便與葉雲歸有了感情。
若是沒有被廢一事,說不定他們還真能好好做對兄弟。
只可惜,葉雲承在原書裏是主角,他卻只是個炮灰……
但仔細想想,他的死其實與對方一點關系都沒有,甚至後來他在意的那些人的結局,也都不關六皇子的事。
葉雲歸忍不住想,以他們兄弟之間的情分,以及原書中六皇子的人品,若自己死後對方再年長一些,說不定會設法庇護自己的母親和姐姐。
“嗚嗚……”
六皇子抱着葉雲歸的胳膊伏在榻邊,不知怎麽的竟是小聲哭了起來。
葉雲歸這才想起來,對方當初托人給自己遞來的信,他沒有收。
因為依着規矩,他既然被圈禁在此,便不能與外間傳遞書信。
沒想到,此事竟是被六皇子記在了心裏,如今見着自家二哥,便忍不住委屈了起來。
如果葉雲歸沒記錯的話,這小家夥後來又讓人捎來過自己的功課,有新學的詩也有筆鋒尚且幼稚的畫作……
若細究起來,那大概是他在這皇陵裏,唯一得到過的安慰了。
念及此,葉雲歸慢慢握住了六皇子的小手。
六皇子明顯一怔,哭聲都停了。
可他擡頭看到葉雲歸依舊閉着眼睛,便以為對方還沒醒,忙老老實實收了聲,将小腦袋慢慢拱到了葉雲歸的懷裏。
這一邊,六皇子與葉雲歸溫情脈脈。
另一邊,大皇子卻費盡了心思想做點什麽。
若說葉雲齊曾經對葉雲歸只是忌憚和嫉妒,在經過那些噩夢的折磨後,他則徹底将葉雲歸視如洪水猛獸,不願給對方一丁點喘息的餘地。
“你這會兒倒是好了?”皇帝見到葉雲齊後,語氣依舊帶着幾分不悅。
衆人都知道,皇帝對先皇的忌日向來重視,今日被葉雲齊鬧成這樣,他自然高興不起來。
“父皇,兒臣自知今日犯了大錯,回去後定然去佛堂為先帝抄經祈福,以慰先帝在天之靈。”大皇子說着朝皇帝磕了個頭,看上去确實是恢複了理智,也挺知錯的樣子。
皇帝今日見了葉雲歸,難得被激起了慈父之心,對待葉雲齊也寬容了不少。
“回去再說吧。”皇帝道。
“是。”大皇子規規矩矩地起身立在一旁,又道:“兒臣聽薛統領的人說,二弟似乎是身體有恙。只不知打緊不打緊,生怕病氣沖撞了父皇,這才趕來看看。”
他這話假得不能再假,就連一旁的顧盛都在心裏朝他翻了個白眼。
但皇帝卻在聽到“沖撞”那二字時,不由擰了擰眉。
葉雲齊這話不偏不倚說到了皇帝心裏。
畢竟對方當初就是因為這“沖撞”二字,将葉雲歸送來的皇陵。
而且今日先是葉雲齊的表現很奇怪,像是突然失了神智,後又見到了癡傻的葉雲歸,這很難不令人聯想到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皇帝向來篤信這些,念及此後背都禁不住起了一層細汗。
“父皇,您今日本就勞累,二弟這裏還是交給兒臣這個做兄長的來照應吧。”葉雲齊又道。
皇帝目光微閃,下意識看了一眼顧盛。
顧盛是個懂得揣度君心的,見狀忙順勢道:“陛下,大殿下說的話也不無道理,左右您已經命人傳了太醫來替二殿下診治,您若太過憂慮傷了身子,二殿下知道了也是要心疼的啊。”
“嗯,如此也好。”皇帝瞥了葉雲齊一眼,開口道:“你今日也不大舒坦,就別逗留了。”
葉雲齊聽說皇帝要走,這才松了口氣,不過不等他高興,又聽皇帝朝顧盛道:“這裏交給旁人朕不放心,你親自帶人留下,盯着太醫為雲歸診治。”
“是,老奴領旨。”顧盛忙道。
葉雲齊沒想到皇帝竟這麽重視葉雲歸,将自己從不離身的顧盛都留了下來。
但事已至此,他也不敢再多說什麽,免得惹對方懷疑。
這邊,皇帝準備打道回宮,便讓人去将六皇子叫了出來。
六皇子素來乖巧,只能依依不舍的走了,到最後也沒舍得把葉雲歸叫醒。
“沒想到你孩子緣這麽好。”岑默從屏風後出來道。
葉雲歸吸了吸鼻子,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門口的方向。
岑默瞥見他泛紅的眼尾,不由一怔,問道:“很喜歡他嗎?把他弄來陪你幾天?”
葉雲歸被他逗得失笑,而後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其實我挺好奇的,葉雲齊今日鬧了那麽一場,本該被你父皇厭棄才對。怎麽他來了這一趟,就能三言兩語把人給哄走了呢?”岑默道。
“這就不好猜了。”葉雲歸冷笑道。
不過哪怕皇帝回了宮,他這會兒也不怎麽着急。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葉雲齊要想全身而退,沒那麽容易。
“你父皇将貼身的老太監留了下來,此人你了解嗎?”岑默問他。
“顧總管,我父皇幼時就是他帶大的,對我父皇很忠心。不過此人能走到今天這一步,還是挺知分寸的,屬于那種聰明圓滑,但不壞的人。”葉雲歸道。
依着墩子所言,先前皇帝決定來看葉雲歸時,顧盛還幫忙說過話。
葉雲歸與此人雖沒有多少交情,但顧盛知道的太多,對他多少有點同情,再加上了解皇帝的心思,所以在有關葉雲歸的事情上,從不落井下石。
“這樣看來,事情就好辦多了。”岑默道。
“嗯,到了這一步,咱們就不必做什麽了,等着太醫來了,剩下的事情便順其自然。”
當日午後,太醫院的人便到了皇陵。
這次他們的陣仗很大,不僅來了三位太醫,還帶了不少可能會用到的藥材,免得來回奔波抓藥不方便,可見對葉雲歸的病是真的重視。
“諸位太醫想必對殿下的病症已經有所了解,老奴就不多說了,一會兒諸位親自診治便是。不過念在諸位在宮中對老奴和那幫徒子徒孫都很照拂,老奴今日便再啰嗦幾句。”顧盛道:“陛下今日一口氣招了三位同來,還将老奴留在了這親自守着,可見對二殿下的身體是極為在意的。”
幾位太醫連連應是。
顧盛又道:“老奴跟在陛下身邊這麽多年,許久沒見過陛下如此神傷了。二殿下如今神智不清,如同幼童,今日陛下竟是抱着二殿下将人哄睡的。”
若說他前頭那番話還只是套話,到了這一句意思就很明白了。
皇帝見到葉雲歸癡傻模樣,不僅沒有抗拒,還能親自哄對方睡覺,足見疼惜。
衆人聽到此處,當即都心中有了數。
看來此番來診治葉雲歸,必須得有個結果才好回宮複命了。
“二殿下如今神智不清,諸位一同前去恐怕會吓着他,不如先勞煩李院判過去替殿下診治如何?”顧盛問道。
“還是顧總管想得周到。”李院判聞言便提了自己的醫箱,跟着顧盛去了後院。
這會兒葉雲歸正坐在廊下曬太陽,一見到李院判便認出了對方,他一臉擔心地問道:“李院判,你怎麽來了?是誰不舒服嗎?”
李院判雖早已提前得知了葉雲歸的癡傻症狀,但一見他如此,還是頗為驚訝。
“殿下,下官來為您診平安脈。”李院判道。
“哦。”葉雲歸聞言忙老老實實伸出了手腕給他。
李院判搭住他的脈,不過片刻便擰緊了眉頭。
葉雲歸只當不知,一臉懵懂地看着他,等着他開口。
良久,待反複診了數次之後,李院判才開口道:“殿下,您的身體沒有大礙,只是有些體虛,待下官為您開個方子,喝上兩副滋補的湯藥便可。”
葉雲歸聽他這麽說,當即一臉無邪地朝他道了謝。
待拎着醫箱回到前院之後,李院判的面色便沉了下來。
“如何?”顧盛問他。
“顧公公,這裏沒有外人,下官便直說了。”李院判看了一眼在場的另外兩位太醫,開口道:“殿下的脈象顯示,他長期被夢魇所擾,心神紊亂,這才會導致神智失常。”
“為何會如此?”顧盛不解道。
“我觀殿下身量瘦削,想來是從前衣食無憂慣了,在皇陵保養得不好,虧了身子。這種情況下,若是被夢魇着了,只要喝上幾幅安神藥便可緩解。可不知為何,殿下喝了那麽多安神的藥,不僅沒有緩解,竟越來越厲害了。”李院判道。
他說着取出了兩副藥方,又道:“來之前,我特意調取了劉太醫為殿下開過的兩幅方子,用藥都很得當,并無不妥。這實在是令人想不通……”
顧盛看了一眼那兩幅藥方,眼底閃過一絲疑惑,卻沒多問什麽。
“那李院判可有把握?”顧盛問道。
“為了穩妥起見,勞煩顧公公再帶着高太醫和章太醫分別為殿下診一次脈,待我三人商議一番之後,再做決斷也不遲。”李院判道。
于是,當天下午,另外兩位太醫又趁着葉雲歸小憩的時候,偷摸去診了脈。
當晚,他們便開了一副安神的方子,親自盯着煎了藥送到了葉雲歸面前。
“滿月,這藥沒問題吧?”葉雲歸抿了一小口後朝滿月問。
【很好的安神藥,小歸,你今晚肯定能睡個好覺。】
葉雲歸聞言這才一口氣将那碗藥喝了。
幾個太醫估計當晚是沒什麽睡好,次日一早,李太醫便又來替葉雲歸診了脈。
這一次,他面色總算比昨天稍好了些。
待回到前院後,他看着衆人好幾次欲言又止。
顧盛發覺了他的異樣,問道:“李院判有話不妨直說,不必避諱什麽,這裏又沒有外人。”
“昨日我們三人為殿下開的那副方子……奏效了。”李院判道:“脈象顯示,殿下昨晚應該是沒有繼續發噩夢,睡得還算踏實,精神也比昨日好了不少。”
“這是好事啊!”顧盛忙道。
“問題就在這裏。”李院判找出了先前劉太醫開的方子,又取過他們昨日開的方子,指給顧盛道:“昨日那方子和先前劉太醫的方子用的藥有六七成都是一樣的,為何我們的方子奏效了,而先前的卻遲遲沒有效果?”
“許是……”顧盛看了幾人一眼,“諸位改的那幾味藥奏效了?”
“顧公公有所不知,這兩幅方子中,安神的藥是一模一樣的,不同是我在方子裏,加了兩味溫補的藥。”李院判道。
話到此處,在場的幾人不約而同都想到了同一個結果。
若不是方子的問題,那就只能是先前的藥出了問題。
太醫院負責抓藥的,各個都是老手,不會有人犯這種抓錯藥的低級錯誤,所以只能是有人故意為之。
幾位太醫面色也都不大好看,畢竟先前給葉雲歸的藥也是從太醫院送出來的。
若是此事追查下去,只怕李院判也難辭其咎。
“李院判,不管問題出在哪兒,好在一切都不算太晚。只要諸位合力治好了二殿下,将來哪怕事情追究起來,太醫院也可将功補過,您說是不是?”顧盛道。
“顧公公說得是,我等就是竭盡全力,也定然會治好二殿下。”李院判道。
至于先前出問題的那些藥,只要追查下去,順藤摸瓜便能找到動手腳的人。
另一邊,葉雲歸特意将墩子叫了來,朝他叮囑了幾句。
只說若李院判他們問起先前的藥是否有存留,一定要說沒有。
“你先前不是特意留了有問題的藥嗎?為什麽不給他們?”岑默頗為不解。
“不是不給,是等一等再給。況且就算不給,他們順着線索也能把劉太醫揪出來。”葉雲歸道:“我原想着,對我這位大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就罷了,但他昨日特意來了一趟,都沒來朝我打招呼,我記仇,所以決定再送一份大禮給他。”
昨日葉雲齊來的時候太過驚慌,連做做樣子探望一下葉雲歸都忘了。
偏偏皇帝也被他那番“沖撞”的言論吓得夠嗆,竟也忽略了葉雲齊的異樣。
不過以對方那個性子,等回宮後定然能回過神來,發覺葉雲齊不對勁的地方。
葉雲歸要做的事情就是,在皇帝的猜疑上,再推波助瀾一番,把葉雲齊往不歸路上多送一程。
岑默看向葉雲歸,眼底不由浮起了一絲笑意。
他發覺這人運籌帷幄的樣子,真是令人挪不開眼。
明明是這樣一副單薄的身體,又是那樣清澈單純的長相,偏偏動起歪腦筋的時候,帶着點殺人不見血的狠勁兒,這種反差很迷人。
葉雲歸連喝了兩日李院判他們開的湯藥,精神恢複了不少。
再加上這幾日他沒繼續給葉雲齊安排噩夢,夜裏睡得很安穩。
“先前一直忘了問你,等事情塵埃落定之後,你怎麽打算的?”當夜沐浴完之後,葉雲歸突然朝岑默問道。
岑默眉間一蹙,故作随意地笑道:“等殿下還了我的人情,我就打道回府。”
“你真的要走?”葉雲歸問道。
“怎麽,殿下不舍得我走?”岑默問。
葉雲歸聞言一挑眉,聽出了對方這是在故意擺譜。
當初他剛抓了人時,岑默便是這般,敬酒不吃吃罰酒,沒想到過了這麽長時間,這人還是這副德行。葉雲歸忍不住想到,将來自己若是真的打算将岑默留在身邊,得磨磨對方這性子才行。
總不能讓他天天哄着人吧?
念及此,他故意沒順着對方的意,開口道:“我只是想着……後頭還有許多事情要辦,身邊需要人幫忙。”
岑默對他這回答不是特別滿意,便道:“踏雪有不少能人,殿下想要什麽樣的,岑某可以幫忙介紹一個。”
【小歸,他在等你挽留呢。】滿月插嘴道。
葉雲歸一笑,沒有理會滿月的話,轉而道:“有沒有便宜又聽話的?”
“有啊。”岑默道。
“那就勞煩岑大俠了。”葉雲歸朝他略一颔首。
岑默:……
他算是看出來了,葉雲歸肯定是在故意氣他!
當夜,待葉雲歸躺下後,岑默才打算去沐浴。
今日正是四月十二,外頭夜色極好,岑默擡頭看到月亮,便想起了他被葉雲歸活捉的那日。
算起來,差不多快一個月了。
岑默目光一凜,像是覺察到了什麽,心中不由一沉。
依着踏雪的規矩,若有人出來超過一月不露面,便會有同門前來探察!
所以他方才聽到了那一絲輕微的響動,不是蟲蟻蛇鼠,而是……別的刺客。
念及此,岑默一顆心登時涼了大半。
踏雪的刺客都是一擊致命,一般情況下刺客出現在一個人的面前時,就意味着他已經出過手了,絕不會給對方看到自己的機會。
像岑默那般不按規矩辦事的手法,極少有人用。
所以此刻的葉雲歸……
岑默只覺心口一陣悶痛,幾乎不敢再繼續往下想,轉身疾步朝着門內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