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殿下, 請吧。”岑默坐在矮榻上,兩手撐着榻邊往後半一靠,朝葉雲歸擡了擡下巴。
葉雲歸偷偷瞥了他一眼, 又匆忙避開了視線, 看上去有些不大情願。
岑默也不着急, 只目光落在他面上,靜靜地看着他。
葉雲歸猶豫了片刻,忽然起身道:“你等我一會兒。”
他說着快步出了房門, 不多時又回來,手裏便拎了個食盒。
只見他将食盒往桌上一放,不緊不慢地從裏頭取出了一壺酒, 兩個酒盞,以及半碟花生米。
“來,岑大俠,我敬你一杯。”葉雲歸說着倒了兩盞酒,遞了一盞給岑默。
岑默一臉笑意,也沒多說什麽,接過酒盞将裏頭的酒一飲而盡。
“你別這麽喝啊, 這有下酒菜。”葉雲歸說着夾了一顆花生,放進了自己嘴裏嘎巴嘎巴地嚼着。
“你說這日子過得多塊啊, 一轉眼咱們都認識這麽久了。”葉雲歸說着又替岑默斟了酒,“我還記得你來的那晚, 是滿月……在我的印象裏你的手非常涼, 手指修長又有力,我當時還以為你會掐死我呢。”
岑默目光落在葉雲歸手上, “殿下的手看着力氣倒是不大,不過也夠了。”
“我……”葉雲歸兩手不自覺地握了握拳, 好聲好氣地朝岑默道:“能不能等天黑?”
“可以啊。”岑默痛快地答應了,然後将酒盞裏的酒又一口氣喝了。
他一見葉雲歸那神情,就猜到了對方的心思,也不戳破,只目光一錯不錯地落在葉雲歸身上。
葉雲歸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索性一股腦将酒壺裏的酒都喝了個幹淨。
不過他取來的這酒,是前兩日雜役剛送來的,酒勁兒很淡,喝了跟沒喝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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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兩人洗漱完後便躺下了。
葉雲歸還特意将外廳留着的燭火調暗了一些。
等他回來的時候,便見岑默一手支着腦袋側躺在榻上,他雖然看不清對方的神情,卻知道對方這會兒定然還在盯着自己看。
“你別盯着我,看得我發毛。”葉雲歸道。
他說着擡手蓋在了岑默眼睛上,另一手則要去解對方的衣服。
岑默能感覺到,葉雲歸的手因為緊張而有些發抖。
他擰了擰眉,擡手一把攥住對方手腕,低聲道:“算了吧。”
“啊?”葉雲歸一怔,“什麽?”
“我說算了吧。”岑默道。
“什麽就算了?我好不容易說服了我自己,不能就這麽算了!”葉雲歸道。
岑默:……
事情的發展,怎麽跟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樣?
過了不知道多久以後。
葉雲歸揉着手腕去打水淨了手。
這會兒他倒是不覺得別扭了,滿腦子都是對岑默的“嫉妒”。
他想不通,大家同樣是男人,為什麽差別可以這麽大?
【小歸,不要自尋煩惱,你還是不錯的。】滿月安慰他道。
“你說的是個頭還是時間?”葉雲歸問道。
【有一些問題,問得太清楚對你沒好處。】滿月有些無奈。
葉雲歸癟了癟嘴,很明智地放棄了和滿月繼續讨論這個問題。
不過令他意外的是,當他回到住處的時候,卻發覺岑默不知去向。
“人呢?”葉雲歸有些不解。
【我想他可能是找地方冷靜去了。】
“他還沒冷靜嗎?”葉雲歸問。
【或許吧,誰知道呢。】
葉雲歸沒再理會岑默,反正這人武功高強,不需要他瞎操心。
當晚,天都快亮了,岑默才帶着一身夜露進來。
“你幹什麽去了?”葉雲歸揉着眼睛問他。
“沒事,四處看了看。”岑默将身上的外袍一脫,徑直去了外頭的矮榻上躺下了。
葉雲歸已經睡足了,探着腦袋和岑默搭話,“哎,我說……我發現你身上也不是哪兒都那麽涼,也有熱乎的地方呀。”
岑默一臉驚訝地看過來,表情十分無奈。
他想不通,這人先前明明別扭地跟什麽似的,手都在發抖,怎麽這會兒臉皮倒是這麽厚了?竟還有心思和他讨論哪裏涼,哪裏熱的問題。
“你臉皮薄都是裝的吧?”岑默問。
“這和臉皮有什麽關系。”葉雲歸道:“大家都是男人,讨論這種問題多正常啊。”
岑默:……
所以現在好像是他自己不正常?
随後的幾日,葉雲歸都過得特別安逸。
如今不僅有太醫專職照料他的身體,就連他每日的飲食都比從前提高了好幾個檔次。
按滿月的話說,這麽養上幾個月,他過去虧的身體,差不多都能補回來。
這幾日,葉雲歸發覺岑默似乎有點奇怪。
具體是哪裏奇怪他也說不上來,就是感覺對方話不多了,好像別別扭扭的。
從前岑默總愛盯着他,哪怕被他發現了,對方也毫不避諱。
但這幾日,他每次看到岑默時,對方都會避開他的視線。
葉雲歸得空便會揶揄他幾句,岑默也從不回嘴。
“像是被人奪舍了。”葉雲歸朝滿月道。
【我猜他是因為那天的事情不好意思。】
“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我們也算是有來有往。”
【小歸,我建議不要再拿這件事情調侃他,小心他惱羞成怒。】
葉雲歸素來聽勸,那日之後總算是收斂了很多。
到了四月二十五這天,皇帝又來了一趟皇陵。
當然,他此來并非是為了葉雲歸,而是為了谒陵。
初十那日,儀式被葉雲齊搞得亂七八糟,不得不臨時中斷。
後來皇帝便讓司天監的人,重新選了個吉日,也就是二十五這日。
司天監的人可高興壞了,要知道自從國師上位後,他們便一直是擺設。如今國師進了塔,他們才算是有了重新說話的機會。
這一次,皇帝只帶了六皇子來谒陵。
葉雲歸也有幸被皇帝點了名,陪着對方一道祭拜了先皇。
“雲歸,過來離朕近一點。”皇帝立在明樓前,朝葉雲歸招了招手。
上一次他來皇陵時,葉雲歸還是癡傻的狀态,見了他之後很是親近,甚至倚在他懷裏睡覺。
可時隔半月餘,葉雲歸神智恢複了大半,再見到他時已經有些拘謹了。
皇帝又是失落,又是心疼,難免便想多與他親近一些。
尤其在得知當初的事情是葉雲齊從中作梗後,他更覺愧對眼前這個兒子。
“父皇。”葉雲歸站在他身邊,只是神态并不親昵。
皇帝沒再多說什麽,示意禮官繼續。
父子三人祭拜完之後,皇帝并未急着離開,而是帶着六皇子葉雲承去了葉雲歸住着的小院。
葉雲承今日見了二哥心中自是高興,但先前因為在祭拜,他不敢多說話,到了這會兒也沒太放肆,只趁着皇帝不注意時,會伸出小手偷偷送到葉雲歸手裏,讓對方牽着。
“朕與你這般年紀時,與先皇并不怎麽親近,父子相聚的時光很少。那個時候朕總是想,為何朕明明是他最優秀的兒子,他卻從不對朕偏袒?”皇帝感慨道:“直到做了皇帝朕才明白,上位者很多選擇,根本就由不得自己。朕如今對你亦是如此,旁人都道朕對你嚴苛,但在朕心裏,你一直是朕最優秀的兒子。”
葉雲歸沒有做聲,也不想對此評價什麽。
“朕有時候也會懷疑自己做得到底對不對,雲歸,你可怪朕?”皇帝問。
“父皇,您是君父,無論您做什麽,都是對的。兒臣只恨自己,不能替您分憂。”葉雲歸道。
皇帝聞言眼圈有些泛紅,也不知是裝得,還是真的動了感情。
“這地方不養人,你如今身子剛開始恢複,應當換個地方休養才好。”皇帝道。
六皇子聞言眼睛一亮,小聲問道:“父皇,二哥要回京城了嗎?”
皇帝遲疑了一下,笑道:“東宮閑置已久,如今尚未找人修繕,你二哥既然是要養病,咱們理應為他找個适合養病的地方,你說是不是?”
六皇子聞言點了點頭,沒再做聲。
葉雲歸也聽出來了,皇帝這意思還是沒打算讓他現在回京城。
他猜得不錯,雖然對方已經對國師失去了信任,但當初那句“此消彼長”卻在他心裏留下了一根刺。既然如此,葉雲歸也不打算坐以待斃,與其等着對方安排,他倒不如自己選個地方。
“父皇,兒臣想去汀園養病。”葉雲歸道。
“哦?汀園已經接近東郊了,是不是有些偏僻?”皇帝道。
“既然是養病,自然還是尋個安靜的地方好。而且汀園是兒臣十四歲那年父皇賞給兒臣的生辰禮,兒臣一直很喜歡。”葉雲歸道。
皇帝已經否認了讓他回宮的事情,在別的事情上自然不願再駁了他,于是便點頭答應了。
左右汀園雖然偏僻,但當初修繕是花了不少心思的,條件還算不錯,不算怠慢了葉雲歸。
“你身邊的護衛小厮都太少了,朕今日回去便讓薛城挑幾個趁手的人給你。”皇帝道。
“兒臣喜歡安靜,父皇不必如此費心,有李兆他們幾個陪着兒臣便夠了。”葉雲歸道。
汀園裏原本就有灑掃的仆人和看家的護院,葉雲歸可不希望讓皇帝安排人到自己身邊。
“你來皇陵時,昔日的東宮衛并未解散,而是編入了別的營。朕記得薛城曾說過,東宮衛中不少對你忠心的,即便有更好的去處都不貪圖,明日你讓你手底下的人過去一趟,挑上一批人去汀園吧,編制和俸祿依舊按東宮的規矩來。”皇帝道。
葉雲歸一怔,适時眼眶一紅,垂首做感動狀。
皇帝一見他如此,更來勁了,又道:“你手裏的人吃穿用度都得花費,自今日起,朕讓他們将你的俸祿也恢複吧,一切都和你離京前一樣。”
“父皇不可如此,屆時言官會……”
“你是朕的兒子,老子給兒子銀子,用得着他們說三道四?”
葉雲歸聞言忙起身磕頭謝恩,生怕皇帝清醒過來會反悔。
當日,皇帝帶着六皇子在皇陵用了午飯。
六皇子很是高興,一直在葉雲歸身邊蹭來蹭去,卻也不敢過分纏着他。
皇帝見狀失笑道:“過幾日你二哥就要搬去汀園了,到時候你功課若是做得好,就讓你去汀園看他,也省得你整日念叨他。”
“多謝父皇。”六皇子朝着皇帝行了個禮,高興地小嘴半天沒合攏。
過午後,葉雲歸親自将這父子倆送到了門外。
“回去好好聽父皇的話,也要聽你母妃和先生的話。”葉雲歸擡手在他耳朵了捏了捏,而後俯身将六皇子抱上了馬車。
“二哥,外頭曬,你快回去吧。”六皇子眼圈一紅,看着是想哭,卻忍住了。
他年紀小,對很多事情并不怎麽懂,他只知道京城那一別,他過了大半年都沒再見到二哥。
如今哪怕知道自己可以去汀園見他,心裏還是不舍。
葉雲歸立在遠處,看着一行車馬走遠,才轉身回去。
岑默不知何時躲在了樹後,正抱着胳膊盯着他看。
“恢複了東宮衛和你的俸祿,這是打算讓你複位了?”岑默問。
“彌補罷了,他甚至都不敢讓我回宮,更別提其他的了。”
“你想回去嗎?”
“有點想我母後了。”
葉雲歸嘆了口氣,強行将那點情緒壓了下去。
“李兆。”葉雲歸招手讓李兆湊近,吩咐道:“明日你親自去挑人,該挑誰我想你心裏有數吧?”
“放心吧殿下,屬下早就等着這一天了。”李兆道。
“到時候父皇的人會告訴你一個數目,不管他說多少,你只挑一半的數。”葉雲歸道。
“為什麽?咱們好不容易等到這一天……”
“這次若是不知收斂,下回父皇可就不敢輕易再給咱們東西了。”葉雲歸道。
“是,屬下明白了。”李兆忙應是。
岑默在一旁看着,眼底滿是欣賞。
他真的是太喜歡看這小狐貍算計人了。
反正只要對方算計的不是自己,他看着就高興。
隔日,李兆便去挑了人。
皇帝讓他挑六十,他依着葉雲歸的吩咐,挑了三十。
這三十人,他先打發了二十個直接去汀園,剩下的則帶來了皇陵,屆時好護送葉雲歸搬家。
這兩日,墩子他們将搬家的行李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葉雲歸蹲在屋裏那個大坑的坑口看了一會兒,像是有些不舍。
“填上吧。”葉雲歸朝李兆道。
李兆聞言便帶着常東亭,從菜地裏又挪了土,把坑給填上了。
岑默在一旁看着他們填土,表情有些不滿。
葉雲歸瞥了他一眼,笑道:“老窩給你填了,不舍得?”
“殿下真是貴人多忘事,你當初明明答應了岑某,要将岑某埋在這坑裏。”岑默道。
“我想了想,這坑下雨就返潮,讓你長眠于此,我于心不忍。”葉雲歸道:“好好跟着我,我定會為你尋一個更好的去處。”
岑默卻不怎麽高興,他還是喜歡這個坑。
在他看來,這坑比任何風水寶地都來得好。
“岑大俠,幫我個忙呗。”葉雲歸道。
“哦?”岑默一挑眉,示意他開口。
“你的身手,能進宮嗎?”葉雲歸問。
“可以是可以,不過這個難度比較大……”
“我給你好處。”
“啊……那……行吧。”
岑默撓了撓鼻尖,也不知将好處想成了什麽,耳朵竟有些泛紅。
“我此去汀園,少則三五個月,多則一年半載,別的都好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母後。”葉雲歸道:“她這個人心思重,我怕她胡思亂想,所以想托你捎一封信給她。”
“好。”岑默點頭道。
葉雲歸當即便找了紙筆,只在上頭寫了四個字:
安好,保重。
這前兩個字是報平安,後兩個字則是請皇後保重。
“寫這麽短?”岑默有些驚訝。
“她只要認出是我的字跡就夠了,我母後了解我,多餘的話不必寫。”葉雲歸将那張紙折好,連信封都沒拿,讓岑默直接揣在懷裏,“再說,寫多了萬一落在別人手裏,也不安全。”
岑默一挑眉,聽出來了,二殿下這是在質疑他的能力!
“走了。”岑默揣好了信就要走。
葉雲歸卻突然叫住了他。
“還有事?”岑默問他。
“我的新住處你認得路嗎?”葉雲歸問。
他這句話說得特別自然,只是叮囑岑默回來時直接去汀園找他。
但落在岑默耳中,卻令他怔了好一會兒……
就好像,他們不知何時已經成了一家人。
而家裏人搬家時,會記得叮囑出門在外的人,回來時別走錯了地方。
“嗯,認得。”岑默深深看了他一眼,這才轉身走了。
葉雲歸看着岑默的背影,表情十分複雜。
他想,這個家夥竟然連汀園都知道,看來之前沒少調查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