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歌覺得很奇怪,“女廁蹲位或坐廁總量應該是男廁廁位加小便器總和的兩倍,才能滿足使用者性別比例為一比一時女性的需求。你的設計,女廁廁位比男廁廁位還少,這還沒有算男性小便器呢。”

“我們老師不喜歡女廁廁位多。他自己的設計,不管是什麽功能,也不管面積多大,女廁廁位都只有2至3個。”包詩钰小聲解釋道,“而且,規範也說人流衆多的公共場所以外的建築,男廁廁位和女廁廁位是1:1就可以了,只有女性特別多的場合才是2:3。這些都是不計男廁小便器的,只算廁位。”

“那也不應該比男廁少啊?你們老師連建築設計規範都不管了,怎麽配教建築設計?而且,你都看到女廁到處排長隊了,女廁廁位設計得少,你自己就不需要排隊嗎?”張淩歌火又起來了,“女建築師都不為女性着想,我是應該誇你大公無私呢,還是‘大男無女’呢?”

張淩歌正說着,一只手突然搭上她的肩膀,轉回頭看,只見孫茂一臉賤笑地靠過來。

張淩歌不喜歡這樣的“人際距離”,就順手抓着一個油乎乎的塑料袋推開孫茂的手,然後把椅子拉遠一點。

“喲,你不會有‘厭男症’吧?難怪學長們都說你是‘女權先鋒’呢。剛才《系解》課上你的風采,不到半小時就傳遍全院了。”孫茂拖了張凳子,兩腿分開跨騎在上面,“怎麽着?現在手又伸到建築系了?還管起了廁位數量?我就問你,你們女人憑什麽要浪費社會資源,給你們多搞廁位啊?”

張淩歌被氣笑了,“這話應該問你們男人。你們男人憑什麽浪費社會資源,為你們多搞那麽多小便器?你們已經多了,你們已經特殊了,憑什麽我們不能多不能特殊?廁位安排就應該是結果公平,哪邊都不應該出現排隊。所以女廁廁位總數就應該是男廁廁位加小便器的兩倍或以上。”

“你知道為什麽男廁要比女廁廁位多,為什麽要有小便器?就因為男性是社會主體,女性不過是資源。男性的Y染色體是最重要的,一個社會可以沒有女性,反正女性可以從別的國家搶過來,但是一個國家不能沒有男性,所以才必須善待男性。至于女廁排隊,活該,誰讓你們磨蹭呢,誰讓你們沒有小雞雞呢?”孫茂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露出下流猥瑣的神色,“據說你是和你媽媽姓的,難怪是個女權分子呢。你應該知道‘投幣機’理論吧?性交時男性射精就像消費者給自動售賣機投幣。男人投了幣,這個孩子就是男人的,就應該跟男人姓。和女方姓,就像和售賣機姓一樣可笑。”

“你的邏輯真的太爛,我都懷疑你是冒名頂替上的和諧。我知道你的高考總分比我低近200分,也知道你是八年制新生中高考單科平均分最低的那個。但你也不至于差到這種程度吧?”張淩歌覺得孫茂就像一口濃痰,黏黏糊糊地能惡心死人,就狠狠地踩了一下孫茂的痛處,“首先,Y染色體并不是必須的。‘孤雌繁殖’在自然界非常普遍。即便在人類社會,目前‘孤雌繁殖’也幾乎沒有任何技術壁壘了。其次,Y染色體在人類漫長的發展過程中已經損失了相當多的基因片段。再這麽丢下去,也許很快,地球上就沒有男性Y染色體了。

“第三點就是,你的‘投幣機’理論,徹底暴露了你的智商。你大概連腦子這玩意兒都沒長吧?”張淩歌輕蔑地看了孫茂一眼,“比喻都是蹩腳的,但是其它比喻至少還有可比之處。而你的‘投幣機’理論和人類生育完全沒有任何可比性!沒錯,男人投幣了,但是女人也投幣了,投的比男性還多。卵子至少還比精子多了細胞質和遺傳物質,比如線粒體DNA什麽的。而且胎兒是在母體孕育的。所以……更準确的比喻是,男性和女性合辦了一間公司,男性投入1萬元,女性投入10萬元,而且女性還做了全部管理經營工作和全部生産工作,最後這個男人說自己投了1萬塊,所以這家企業應該是男人的……你見過這麽不要臉的生意人嗎?”

孫茂愣住了,眼珠轉了轉,沒有想出有力的反駁言辭,就換了個話題,“我打算學婦産科,你知道為什麽嗎?”

張淩歌沒有理他,拿出手機,給張全發了個信息,問她現在搞掂沒有,什麽時候能到。

“就是因為男的在婦産科特別容易當科室主任。就算科室裏只有一個男的,就算這個男的其實并不夠好,最後的科室主任也是這個男的!”孫茂把身子趴在飯桌上,頭伸到張淩歌面前,強迫她看自己得意的樣子,“我肯定比你更早當主任,比你賺更多的錢,取得更高的社會地位。這個社會就是男權社會,你氣爆了也白搭!”

張淩歌忽地站起來,對着薩蒙蒙、包詩钰和其它看熱鬧的吃瓜觀衆說,“大家都記得今天孫茂的話吧!也請記住我的話:我要是被這個高考比我低差不多200分的玩意兒比下去了,別管是這是男權社會還是獸權社會,我都把腦袋瓜割下來,掏空後給這個王八羔子當尿壺!”

茫然2016

馮晨夏帶隊的調查小組加上她一共是9人,6名女生。這次她們去的是渤海省西北部的烏縣,準确的說,是烏縣政府所在地煦鎮。

烏縣是個半山區縣,全縣丘陵地貌占了一大半,而煦鎮則位于一堆“小饅頭山”中一塊不大的平原上。由于地處貧瘠的山區,沒有名山大川,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特産,也沒有什麽像樣的制造業,該縣的GDP總值在全省只能排倒數第三名,GDP增速排倒數第五名,人均GDP排倒數第一名……

好在這個縣在前些年“跑部錢進”時,争取到了一個普鐵沿線站,另外還争取到一條新開省道從縣東南角穿過的機會。對于山區來說,“要想富,先修路”的确是真理,有了這些交通線路,縣裏的領導們對未來的發展都非常有信心。

烏縣領導班子對中都大學法學院的社會調查還是蠻重視的。雖然正值長假,以縣委書記為核心的領導班子還是放下了手頭的應酬日程表,專門為馮晨夏一行人安排了一個飯局。

馮晨夏等人抵達烏縣的時間已經是晚上8點多了。各級領導剛剛參加完各自部門的國慶聯歡會,現在肯抽出空陪她們,真的是非常給面子。不過馮晨夏知道,自己這些人不過是一個借口,沒有她們,這個飯局也會舉辦,而且可能更盡興。

按照渤海西北部的風俗,即便是政府飯局,也是男女分桌。當然,馮晨夏等人也沒什麽好抱怨,畢竟在此地民間,女人大多是躲在竈臺上吃男人吃剩的飯菜。

馮晨夏興致索然地看着“男人桌”上像打架,不,應該說像“作戰”一樣的勸酒做派:有圍攻勸酒的,有獨闖“敵營”的,有百般抵抗的,也有巍然不動的。至于勸酒辭,更是花樣百出,葷腥不忌……

馮晨夏設計的社會調查大綱其實有兩個,一個明,一個暗。明的那個,自然要給當地政府充足的空間展示政績,暗的那個,馮晨夏自己保存着,只和幾個靠譜的隊員提過幾個要點。

坐在馮晨夏左手邊的這個叫張娜的女生,是烏縣人。張娜一邊吃東西,一邊小聲和馮晨夏普及烏縣的“護官符”。

“王姓和齊姓是烏縣大姓。本縣的“大老板”王書記就來自王家,是一名‘官三代’,他的祖父是‘老八路’。他家在烏縣當官的有上百人吧,從村、鄉鎮、到縣裏的實權部門都有他家人;齊姓雖然是大姓,但是最近這十幾年才開始掌權。最高也不過是科級。煦鎮鎮長就是齊家人。

“另外還有個‘官姓’,就是馬家。馬家最擅長聯姻。幾乎可以說馬家的每個聯姻,都讓他們家上了一個臺階。不過因為發展太快,加上前兩年聯姻出了點纰漏,現在馬家人在烏縣的發展态勢并不好,而且他家顧忌王家在烏縣攻勢猛烈,因此大部分族人去了咱這裏的地級市和鄰近的縣級市發展了。”

“好像烏縣女性幹部也不算少啊?”馮晨夏低聲問張娜,還不忘對着本桌主位的縣財政局副局長笑着點頭勸菜,“你看,加上我們幾個,居然能湊兩大桌呢。”

“女性官員全在這兒,連‘大學生村官’都拉來湊數了。”張娜笑着舉杯,以茶代酒敬了一圈,又回到馮晨夏身邊說,“對面這位副局長姓張,是我的一個遠方本家。不過她家有點能耐,和王家聯姻了,她是王書記的大兒媳。本地女性官員,不是這幾大家的兒媳婦就是這幾大家的女兒,單打獨鬥走上仕途的幾乎沒有。這邊的特點是,兒媳婦仕途比女兒暢通。當然,最受歡迎的是兒子和女婿。兒媳婦和女兒最多到科級,連副處都看不到。所以本地女性稍微有點想頭的,都去大城市發展了。在本地,除非能嫁給那幾家人,普通家庭出來的女性沒有任何機會。

“我們這邊當年計劃生育根本無法推進。誰家兒子多誰家就有話語權,兒子不多女兒也可以,女婿也可以幫襯岳丈家。不過也有玩脫的……馬家有個女兒,嫁給了一個沒有啥根基的外地人。馬家對女婿和兒子一視同仁,老爺子把女婿提到副局級。後來老爺子過世,這個女婿就設法調到渤海省東南一個地級市當一把手,正廳級!然後和老婆離婚了,找了個年輕十來歲的老師。從那以後,據說馬家就有了兩條新家訓:一是要多生兒子;二是女婿的官不能超過兒子,最高只能是科級。哈哈!”

這樣的事太多了。某個“地産大亨”,靠着副省長的岳父賺了錢,老岳父一死,立馬離婚找娛樂圈小三。馮晨夏不知道那些高官岳丈們的腦子怎麽長的?她覺得某些人重男輕女到了沒有智商的程度,有這個能量,幹嘛不扶持女兒?

吃飽喝得,馮晨夏等人就向烏縣各位領導告辭,說明天大家還要做社調,要早點回去歇着。馮晨夏知道,她們走後,這些官員還有很多“節目”,自己一行人提前離席,也算是“與人方便”。

和馮晨夏一起離桌的,還有一個煦鎮的女性“大學生村官”。剛才這個村官茕茕孓立、滿面尴尬的樣子,馮晨夏都看到眼裏了。女性“大學生村官”有不少取得了很好的政績,但前提是,不能在烏縣這樣的地方。

這地兒更歡迎本地大學生子弟,即本地人的兒子。幾個有資格列入當地“護官符”的大家族,喜歡讓讀過大學的本族子弟在村鄉鎮“刷簡歷”,不過兩三年就可以進縣領導班子了。

第二天,馮晨夏讓隊員上街找當地民衆填寫調查表,自己卻獨自留在檔案室,翻看本縣縣志和當地各級政府機關報。

昨天晚上的酒桌上,馮晨夏表現得既穩重大方,又游刃有餘。但其實她心裏遠沒有臉上那麽雲淡風輕。那天從蔣正先辦公室出來後,一連數日,馮晨夏都覺得心裏不舒服。她覺得自己隐約察覺到了什麽,又覺得自己隐約漏掉了什麽,幹啥都提不起勁兒。

在來烏縣前,馮晨夏查了一下歷屆中都大學團委書記的情況。不出意外,幾乎全部是男性。唯一造成“異常”的那位女性,目前是中都大學副校長。馮晨夏發現這位副校長簡歷裏,擔任過的唯一一個正職職務,就是本校團委書記了。

也不奇怪啊,本來中都大學和華清大學團委書記就不是給在校學生當的,這個職位是副廳級呢,且擔任過此職,未來的仕途會通暢太多太多。

那本校學生會主席呢?馮晨夏查了後發現,情況比團委書記好多了,女性比例居然接近15%,比團委書記不到5%的幾率高多了。

當然,高幾率也是有代價的,比如說,學生會主席的仕途發展就很一般。至于那幾個女性學生會主席,馮晨夏發現畢業後,她們已泯然衆人矣,沒有什麽消息了……

馮晨夏不相信這些可以被選為學生會主席的女性,在離校後會突然變得無能,或突然變得低情商。那麽只有一個解釋,就是社會裏有某些東西,比大學這個“準社會”更有效地阻止了女性仕途上升之路,甚至根本就不給女性提供踏上仕途的機會。

那麽,那些已經擠進仕途的女性,都在做什麽呢?

馮晨夏先翻了翻本地機關報,對着整理好的烏縣女性官員名單,尋找她們在媒體上的蹤跡。

平時,女性官員的新聞幾乎沒有,要找她們的新聞,得在各個節假日前的報紙上找。

這不,今天的報紙,報道了那個財政局張副局長,陪財政局正局長(男性),去看望縣裏的貧困家庭并親手送上“溫暖”。在這篇報道裏,張副局長這幾個字只出現過一次,連她的全名都沒有出現,報紙上的配圖也沒有她的身影。

其他女性官員在這幾天的報道裏,最多是提一兩句,沒有一個是報道的主角。

馮晨夏笑笑,又翻起了故紙堆。

在去年的三八、五一、八一和春節報道裏,她終于找到了不僅文章主角是女性,報道圖片也配了女性照片的新聞。

三八婦女節的報道主題,大多是《XXX鼓勵女性傳承華夏傳統美德》,副标題是:女性要恪守傳統美德,自尊自愛,尊老愛幼,勤儉持家;或者是某位女性幹部給某位女性發放《五好家庭》獎狀,表彰她數十年如一日伺候癱瘓在床的公婆……

五一勞動節的報道主題,略多了一些女勞模的報道,但是裏面一定會有:“某某努力幹好本職工作之餘,也不忘自己的妻子和母親身份,努力練就‘平衡術’——即便工作再忙,即便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她也不忘早上為丈夫和孩子準備溫馨的早餐。晚上回家晚,不能為家人做晚飯,她覺得非常內疚……在人生的天平上,事業一邊的砝碼有多重,她家庭這邊的砝碼就有多重……雖然工作上取得了一點成績,但她從不在家趾高氣昂,她明白自己在這個家裏的位置是妻子和母親,而不是XXX……她說,自己最成功的角色不是XXX,而是妻子/母親!”

五一過後,經過三個月的沉寂,在八一建軍節,女性官員終于又能上報紙甚至上頭版了。她們忙着慰問軍嫂,表彰軍嫂在與丈夫分居兩地時無怨無悔,還獨立擔當起孝敬老人(專指男方父母)和撫育子女的重擔……然後再給軍嫂們發個“最美軍嫂”獎狀。

那些地位更高的女性官員,會有什麽不同嗎?

馮晨夏知道華夏唯一一位正國級女性官員是XXX的妻子。某個報道是這麽說她的:她心甘情願地一輩子站在她男人身後。在她男人去世後,她勇敢地維護她男人的政治遺産……

其它副國級女性高官,除了在三八婦女節、五一勞動、八一建軍節,和其它女性官員一樣激勵女性自尊自愛,鼓勵女性做尊老愛幼的傳統又時尚的“新時代女性”外,還是會參加一些其他活動的。比如說,出席一些國家間“科教文衛”之類的活動,或者在外事活動時,代為傳達男性高官對國外首腦的問候;在國內活動中,她們還會關注一下全民健身運動和“宗教工作法治化”……

看着這些報道,馮晨夏一個人在檔案室裏笑得停不下來。

有時候絕路也是人生一條路2016

節後返校,馮晨夏忙着上雙學位要求的必修課、選修課,忙着參加各類學生社團和研讨會……她一邊忙,一邊覺得惶恐。

這次社會調查規模小、時間短,隊員們不需要每人都寫調查報告,只需要将資料彙總,讓馮晨夏一個人動筆。但是馮晨夏心裏亂糟糟的,不知道這次的社會調查報告應該從什麽角度去寫。

忙着,晃着,小半個月就過去了。

周五下午,馮晨夏被一個同學叫住,說蔣正先教授讓她去他辦公室。該來的總會來,馮晨夏也沒時間多想,直接去了蔣教授辦公室。

實際上,這幾天一直在觀察馮晨夏的蔣正先,對她的印象好了不少。

馮晨夏社調結束後沒有再張羅什麽活動。院裏或者班裏的活動,交給她,她就去辦;不叫她,她也不過問。社調給她帶來的迷茫感,反而讓她看上去沉靜不少,隐約有點“政界女性種子選手”的模樣了。

在蔣正先看來,最合适的政界女性,必須是那種有能力表現出自己的本事,但同時又能暗掩野心和自身光芒,讓人不覺得“刺眼”的女性。這樣的女性,應該小心翼翼地站在舞臺聚光燈周遭的光暈裏而不是焦點中,從事着必須做但又不搶風頭的工作,忠心耿耿地為“主流社會”添磚加瓦……

蔣正先是個什麽人啊?他當年也曾想逐鹿政壇來着,畢竟在面對權力時,能不心熱、不心動的人不多見。蔣正先心裏很是鄙視那些對權力沒有任何欲望的人:連權力夢都不敢做,怎麽可能幹出什麽大事業呢?

可惜,他蔣正先自己的性格和機遇,都有不足之處,導致他成為一個“失敗者”。

先說客觀因素吧。其實政界人物和地裏的莊稼一樣,都是“一茬一茬”出産的,每茬之間最少隔着10年。在某些高級層面上,也許要隔十五年到二十年。換而言之,你說你是好種子,但是政壇就那麽大,其它人不挪位置,就沒地兒種你了,你再能幹也是白搭。所以政壇是要講天時的。

二來,政壇也是需要“團隊作戰”的。所以我們會看到動蕩時期,如戰争時期,領袖人物從一個團隊、一個學校甚至一個班裏湧出。在這樣的年代,如果不能做個引領者,最重要的是survivorship,而不是leadership。你需要做的是找對人,跟着走,當一個能活到勝利的追随者,然後靠長壽取勝。這樣即便當不了“國級”、“副國級”人物,也至少可以成為“一方諸侯”;在和平時代,則是講究“垂直淵源”。如果某個群體,比如說某個地方或某個組織、某個院校,出了一個高官,則這個地方、這個組織或這個院校,會形成一條“人才爬藤”,順着這個藤,源源不斷地産出高官。

蔣正先沒趕上時間的趟;身處中都大學,又沒有趕上院校的趟;再加上他本人的性格特征,因此只好在教書育人的路子上蹉跎下去。

看着走進辦公室的馮晨夏,蔣正先并沒有“慈祥地”讓她坐下來,而是直接問了個最基本的法律問題——

“法律是什麽?”

“法律是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馮晨夏沒想到蔣正先會問這個問題,愣了愣,緩了一會兒回答道,“法律是一種非常有力的統治工具,對于和平時期尤為如此。”

如果是一般的法學生,被問及這個問題時,不會像馮晨夏那樣給出這樣的“标準高考答案”,而是會洋洋灑灑說上一大堆。但是蔣正先卻明白,這個最簡潔的回答,其實是最能直指法律本質的回答。

“再說說你對法律的深入理解吧。怎麽看出來它是統治階級的意志體現呢?”

“法律工作者并不是法律的制定主體。換句話說,他們只是筆和刀,其手柄是攥在有資格制定法律的人的手裏……”更關鍵的是後面這句,這是馮晨夏最近剛剛想明白的,“法律的實質,就是通過傷害一部分人的利益,來保護另一部分人的利益。理論上,可能會有‘沒有受益群體的法律’,但是絕不會有‘沒有受損群體的法律’。”

蔣正先略為吃驚地看了眼馮晨夏。前一句話裏的道理,他花了好幾年才搞懂,沒想到眼前的女孩現在就看明白了;後一句話,說起來“無理得很”,但細想想,卻是法律本質決定的真理!為什麽他和很多“法律大家”從來都沒有想過這些問題呢?

十來年前的蔣正先,自覺學術做得好,和上位者的關系也不錯,因此生出了些許“不該有的心思”。上蹿下跳幾年無果後,他才明白,華夏國的法律工作者,和西方國家不一樣。西方學法律的,當議員者有之,當總統者有之。但是華夏不行。因為西方那些搞法律的,明白自己是誰的代理人,大家都在明面上呢,而在華夏,一切規則都藏在暗流中。

所以,中都大學和其他大學法學院裏那些叫嚣着“法律是唯一的統治學”、并幻想能身居高位的人,蔣正先一律視之為智障。

華夏當然可能湧出一大批學法律的高官,但前提是湧出的是對的人。這些“對的人”學工,則工學專業盛産高官;這些“對的人”學法,則法學專業盛産高官……

明白嗎?關鍵不是什麽學科,而是什麽人學了什麽學科!

“讓我們再做個假設,假設有兩撥人,一撥人叫A,一撥人叫B好了,”蔣正先滿意地點點頭,繼續問道,“假設A是領導階層,B是被領導階層。你說說B這個群體出來的官員,在什麽情況下會為B群體謀福利?”

這個問題問得太好了,正是之前馮晨夏苦思困惑之處。她覺得心像針紮一樣疼,臉上卻浮出笑容。

“在B群體整體力量完全無法和A群體抗衡時,B群體出來的官員,是不可能為本群體争取任何利益的。TA們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不會做哪怕一點點可能挑戰A群體權威的事,而是樂于成為‘政治花瓶’,并在一切可能的場合,告訴B群體要安分守己……”

就像那些男權社會的女性高官一樣,她們會在“三八婦女節”的時候,告誡自己的同性,要老老實實地做個傳統女性,要忘記自己的權利、熄滅自己的野心,做個好妻子、好母親、好兒媳(而不是好女兒);在“五一勞動節”的時候,告誡女勞模要平衡好事業和家庭,做一名優秀的妻子、母親和兒媳婦,不要拿自己的成績和官位去刺激自家的男人;在“八一建軍節”的時候,讓女性繼續無私無回報地奉獻,并欺騙她們說,軍功章裏有她們的一半!

“如果B群體的力量增強了呢?”蔣正先繼續問道。

“A群體一定會團結起來打壓B群體,并妖魔化部分B群體成員。A群體成員會自覺地用一切手段,包括但不限于輿論、道德和法律武器,來逼着B群體成員與那些挑戰現制度的人劃清界限……B群體如果陷入內鬥,且其反抗力量被成功妖魔化、邊緣化,則B群體的崛起将在中短期都看不到希望。當然,更可能的是,B群體的大多數人,會認為示弱、認輸,或者顯示自己有‘利用價值(使用價值)’,是保證自己不成為犧牲者的唯一辦法,所以TA們會主動幫着A群體打壓自己的同類!”

這正是目前在華夏上演的“活話劇”!

如此通透的孩子,為什麽是女的呢?蔣正先在心裏嘆了口氣。這樣的人,扶上去也不過是花瓶,沒有一點成就感。他氣餒地想,揮了揮手,讓馮晨夏回去抓緊時間完成她的社調報告。

回宿舍的路上,馮晨夏一直開心地笑着。好幾個同學都被她的笑容吓到了,問她是不是遇到什麽好事了。

“好事,當然是好事。”馮晨夏笑得甚至打起嗝來。

今天是周五。407“老大姐”祁平柳在中都的一個朋友明天結婚,她是伴娘,很忙的,所以下午課都沒有上就跑了;另外兩個室友王萌、趙爾然,打算約上幾個同學,周末去“杏花山”看紅葉,晚上不住在宿舍。

“杏花山紅葉,是中都最濃、最濃的秋色!瑟瑟秋風中,紅霞如雲似霧,松柏點綴其間,瑰奇絢麗……”王萌一臉陶醉狀做了個展翅遨游的姿勢,然後搖着馮晨夏胳膊求她也一起去,“這麽對的時間,這麽好的景色,你怎麽舍得辜負?”

馮晨夏告訴王萌和趙爾然,說自己必須完成社會調查報告,只能讓二位代為飽覽祖國的大好河山了。然後她笑着打開王萌的背包,檢查包裏有沒有帶足夠多的衣服和藥物,又叮囑她們要住在安全的客棧,貴一點也行,別吝惜錢。

送走室友後,馮晨夏去飯堂打包了很多花生米、雞中翅,還去校外小吃一條街買了一大包鴨脖、鴨架、鴨腸和一瓶中都特産桂花陳酒。回到宿舍,她仔細關好房門,用一條擦地的破布塞住門縫,然後邊吃零嘴,邊給自己灌桂花陳。

桂花陳聞着特香,好像度數不高的樣子,但是15度的酒,再香,也不是幾乎滴酒不沾的馮晨夏可以享受的。還沒有喝幾口呢,她就上頭了。

馮晨夏坐在地上,左手往嘴裏扔花生米,右手翻着波伏娃的《第二性》。

網上最為推崇波伏娃那句——“男人的極大幸運在于,不論在成年還是在小時候,他必須踏上一條極為艱苦的道路,不過這又是一條最可靠的道路;女人的不幸則在于她被幾乎不可抗拒的誘惑包圍着;每一種事物都在誘使她走容易走的道路;她不是被要求奮發向上,走自己的路,而是聽說只要滑下去,就可以到達極樂的天堂。當她發覺自己被海市蜃樓愚弄時,已經為時太晚,她的力量在失敗的冒險中已被耗盡。男人早就懂得,想要快活,就要靠自己。 而女人,上天賜予她們的美好禮物其實早就标好了價格。”

馮晨夏卻覺得波伏娃的書裏充滿了“受害者有罪論”的歧視腔調。

“什麽狗屁‘女權聖經’啊,我從來沒有羨慕過男性的小雞雞,也從來沒有嫌棄過我自己的‘小咪咪’,我很為自己是個女性而自豪啊!

“還什麽名言,還什麽激勵女性?你說的都是渾話,都是屁話!什麽叫‘女性不知道每個命運的饋贈背後,都在暗地裏早早地标上了價格’?我知道!我知道啊!所以我自己努力,自己奮鬥,不靠男人,但是我的路在哪裏?

“我明明努力了,卻根本看不到任何出路。我明明比他們都好,他們卻終究會踩在我的頭頂上!”馮晨夏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張淩歌這麽棒的女孩,這麽努力,一個墊底的‘垃圾屌絲’都敢說他将來發展會比她好!她和他本沒有站在同一條起跑線的呀。她已經跑了那麽遠,為什麽睜開眼睛,卻發現那些‘垃圾屌絲’根本不需要跑,就能站在女性的終點線上?然後你這個狗屁女權‘教母’,還說這是因為女性沒有抵抗誘惑,還說是因為女性選擇走了一條看似容易的捷徑……我們沒有呀,我們一直在找最難、最難的路,只要能達到目标,多難都可以。但是你爺爺的,你倒是告訴我,這條路在哪裏?!

“還有那些整天教訓女性,讓女性‘自尊自愛’的女性高官們,我們做了什麽,讓你們覺得我們不自尊自愛、必須每天教訓我們?女性的犯罪率比男性低那麽多,殺人犯大多是男性,你們為什麽不去教誨他們自尊自愛!”

馮晨夏哭着罵着,突然趴到床邊,大口吐了起來。她一把抓起自己床上的床單和毛巾被,胡亂鋪在嘔吐物上,然後仰面躺在上面,打開手機,放了一首迪克牛仔的老歌《不歸路》。

我沒有退路

盡管你也千辛萬苦

不願認輸

剩下由老天做主

這是一條不歸路

一度我非常孤獨

但是我更怕漂浮

不知道身在何處

有時候絕路也是人生一條路

全意付出忘記有結束

一心只想幸福

疏忽了自己痛苦

我沒有退路

不願認輸

剩下由老天做主

我沒有退路

盡管我千辛萬苦也不願認輸

讓老天做主

有時候錯誤也是人生一條路

誰不是跌到谷底才有點覺悟

只要你不想退出

我不怕命運殘酷

我不怕命運殘酷

那隐隐約約的東西,馮晨夏現在知道是什麽了!之前沒有覺察到,只是因為自己可視而盲,能聽卻聾罷了。現在看見了,聽見了,才發現歧視無處不在!

她大聲哭着、唱着,覺得有萬千根刺紮在自己的心上,“為什麽要讓我聰敏,為什麽要讓我覺悟?就讓我當個無知無識的女人好不好?這麽多女人這麽多年都這麽過了,她們能,我為什麽不能?我是什麽東西,我有什麽資格不認輸?”

馮晨夏絕望地大聲嚎叫着,心裏殘存的理智卻在想,明天醒了後要打掃衛生,要收拾殘局。

今晚大醉以後,她再也不是以前的馮晨夏了,但是她依然是那個可以站起來,且站得像棵松柏的馮晨夏!

203室友2016

學醫很痛快,既痛又愉快。每天忙得像個陀螺一樣的張淩歌,現在深刻地體會了其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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