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展信安
(二十)
沈檀漆打定主意,以後要好好當個反派,找準時機就跑路,離男主越遠越好,等劇情走完直接回家。
他把那枚生命靈珠還給了沈妃,并仔細叮囑她,千萬不要讓郁策的弟弟有任何閃失,還要好好照料。
沈妃不理解他的做法,卻礙于身份,還是應聲下來。
只不過臨走前,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沈檀漆,意有所指地開口:“少爺如今倒像是完全變了個人似的。”
沈檀漆起身送她離開,面色不改,淡淡道:“姨娘,人都是會變的。”
像是聽見什麽好笑的笑話,沈妃低低嗤笑了聲,她拄着拐杖走到門前,看向門外來來往往的修士,個個挺拔如松。她不動聲色地略微抖了兩下肩膀,讓自己日漸佝偻的背挺直些,清了清嗓子道:“沉穩些是好事。”
稍頓,她似是漫不經心地說,“對了,少爺您那串鸾鳳五帝錢,如今可還在身邊?”
沈檀漆敏銳地察覺到她話裏有話,應對自如地從衣襟內取出那串鸾鳳五帝錢來,笑着晃了晃,才道:“自然,家主的象征,這怎麽能丢。”
盯着那鸾鳳五帝錢良久,沈妃緩緩收斂起眸光,拄着拐杖邁出門檻,不知想到什麽,聲音蒼邁低沉:“好,好……”
“日後偌大的沈家,都是你的,少爺好好收着,老身走了。”
送走沈妃,殿外雪早已經停了,烏雲遮蓋冬日,大霧籠罩在嵘雲宗數十座山峰間。
霧很美,山也很美。
從今往後,這樣的霧,這樣的山,還能看多久?
沈檀漆悵然地看了半晌,把那串鸾鳳五帝錢塞回衣襟,卻倏忽碰到一塊冰涼的玉佩。
他将那玉佩拿出來,雖然玉體冰冷,但仍然能染上些許自己的體溫。就着微弱的天光,沈檀漆目光仔細地在那些柔婉華美的龍紋上看過,他怔忡地想。
白龍現在在做什麽呢?
他也會有這些煩心事麽?
比起他來,帶孩子恐怕要更麻煩些吧。
白龍,
希望你一切平安,萬事順遂。
鬥轉星移,霧來霧散。
眨眼間,三年已到,宗門大比的日期近在眼前,半月後,嵘雲宗箜篌山的春夏交替之時,将會迎來四年一度的萬宗來客。
說是萬宗,實則有些誇張,不過是十數個比較廣為人知的宗門派弟子過來參加比試。
嵘雲宗上下忙得團團轉,雖說比試會場安排在箜篌山,但周遭四個城池皆屬于比試範圍內,同樣需要嵘雲宗去安排各項事宜。
嵘雲宗庇護的四城包括朔夏、聞秋、念春和裕冬。
比試內容又各自分為除魔、煉丹、秘境和劍術,在四城裏分別開展比試,設置重重難關,最後奪魁者會獎勵一把世間罕見的名劍,名劍會于頒獎時公開面世。
為了安排好這些“難關”,又要公平公正,又要保證安全,實在讓嵘雲宗頭疼得不行,就連沈檀漆也被叫去幫忙布置了許多東西。
方問尋作為內門大師兄,要忙的事情更多,除去平日的修煉,還要修書給各地游歷在外的弟子們,将他們請回到宗門來,好幫嵘雲宗多争得些名次。
“郁師弟親啓,展信安。”
他蘸墨下筆,頓時詞窮。
寫點什麽好?
這封信是寫給郁策的,宗主親自要求,這次宗門大比說什麽也必須得讓郁策回來不可,畢竟放眼望去,只有郁策天資極高,且樣樣融會貫通,除魔煉丹秘境劍術無所不能,無所不精。
但思來想去,他實在不知道寫些什麽能勸得動郁師弟回宗門來。
當初郁策鐵了心要出山游歷,宗主不都沒能攔得住他麽?
宗主說話都沒用,他又能如何。
半晌,方問尋咬着筆頭,斟酌着寫下:“宗門大比在即,嵘雲上下皆等你歸來一舉奪魁。”
這樣寫,似乎意味太明顯,郁策這樣不喜争鬥的人,怕是看一眼便懶得往下再看了。
他想了想,又趕緊在信裏添幾筆人情味,“師弟,此去經年,我和你沈師兄甚是思念你。”
方問尋這些年已經和沈檀漆關系變得親密許多,有時他甚至會忘記,沈檀漆曾經是多麽纨绔跋扈,下意識地将沈檀漆當做了自己人寫在信上。
頓了頓,發覺到自己寫了什麽胡話,方問尋吓得想趕緊把那行沈師兄給勾掉。
什麽沈師兄,郁策看到沈檀漆肯定更不願意回來了,他倆本來就不對付。
正要勾掉時,他又猛地想到,說不準當年郁策離開就是因為沈檀漆處處為難,郁策不堪受辱才離宗遠去。
如今沈檀漆好像因為愛慕上蕭清羽性情大變,整個人已經全然變好了,和善很多。
郁策若是知道沈檀漆不會再為難他,是不是就更願意回來了?
思及此處,他不僅沒有勾掉沈師兄三字,反而胸有成竹地繼續寫到:“你且放心回來罷,你沈師兄現在情系小師弟,為情從良,如今變得溫善如玉,和煦恭謹,體貼極了,斷然不會為難你。”
他絮絮叨叨又寫了些宗門大比的事情,方問尋才頗為滿意地将紙攤平在桌案上,俯身吹了吹濕墨。
這下郁策應該能放心回來了,嵘雲宗有了他,第一必定可以穩穩拿下。
晾幹墨汁,他将信卷進竹筒中,簡單施個傳信咒。
下一刻,竹筒應咒便消失在原地。
與此同時,消失在嵘雲宗的竹筒,憑空出現在一扇油紙方窗的窗臺上。
倏然地,一只天生合該是撥弦弄筝的潔秀玉手,輕輕将那支竹筒拾進掌心。
那雙手指節分明,清秀至極,只有通過那白皙到泛着淺淡的青筋,和那虎口處握劍時磨出的厚繭,才能分辨出這是個白衣青年。
白衣青年緩緩拆開竹筒,将裏面的信紙展開鋪平。
“宗門大比在即……”
指尖微頓,他似乎不想再往下看了。
宗門大比無非就是十幾個宗門,為争個高下而創立的比試。
這種比試,無趣極了。
忽然間,那雙溫潤如玉的手,被一只軟乎乎的小肉手給抓住了。
“爹爹,我要抱……”
白衣青年唇角微微有了些弧度,将帶着滿身奶香氣的小崽單手抱進懷裏,低聲道:“弟弟呢?”
小崽崽在他頸窩蹭了蹭,哼唧兩聲,委屈地說道:“弟弟說我笨,連機關鎖也解不開,不要跟我玩了……”
聽到這話,青年騰出另一只手在崽崽頭頂揉了揉,輕哄道:“蛋蛋不笨,是弟弟太聰明了。”
這安慰還不如不安慰,幸好小崽好像真的不太聰明,沒聽懂他的話,反而傻傻地笑了笑,往白衣青年懷裏鑽了鑽:“是哦,弟弟很聰明,真好。”
白衣青年哄完孩子,眸光落回那張信紙上。
兩個孩子哺乳期雖然過了,但終究稚嫩,無人照料,外面又危險衆多,宗門大比,他不會去。
便寫一封信婉拒了吧。
然而就在他準備将信收起來時,目光緩緩滑下,停至下面的“沈師兄”三個字。
這三個字如同有什麽魔力般,讓他瞬間指尖顫了顫,像是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他緊緊盯着那句“我和你沈師兄甚是思念你。”
沈師兄?
沈師兄思念他?
師兄會想他和他們的孩子嗎?
霎那間,心跳怦然,他怔立在原地,直到小崽開始擺弄揉皺了他的衣襟領口。
青年低頭看去,忍不住捏了捏懷裏崽崽的小臉,溫柔笑道:“蛋蛋想不想見爹爹?”
蛋蛋懵懵地看着他,捧住他的手,歪着小腦袋,小聲問道:“你不是爹爹嗎?”
被小孩天真的童言稚語逗笑,他低聲解釋道:“是另一個爹爹,把你和弟弟從肚子裏生下來的那個爹爹。”
蛋蛋似乎想起了什麽非常久遠的回憶,那個時候,他好像很餓,想吃甜甜的糕糕。
然後他就跟爹爹說,好餓,想吃糕糕。
那個爹爹就把糕糕給他了。
在他的記憶裏,把他生出來的爹爹,是甜甜的糯米糕味道的。
香香,他喜歡爹爹。
蛋蛋的小手在空中抓了抓,像是想要抓住記憶裏的那個爹爹,呢喃着小聲說:“爹爹,想見爹爹。”
這句話徹底話鼓勵了白衣青年,他将蛋蛋穩穩擱在地上,面色如春雪消融,輕輕推了推小孩的肩膀:“去,叫弟弟收拾東西,我們過些天就啓程去見爹爹。”
“好。”蛋蛋雙腳落地,高興地跑出門外找弟弟去了。
送走蛋蛋,青年回身看向那封信,想要繼續看下面有關沈師兄的內容,然而他只看了一眼,笑容便頓時僵在了唇角。
“你放心回來罷,你沈師兄現在情系小師弟,為情從良,如今變得溫善如玉,和煦恭謹,體貼極了,斷然不會為難你。”
情系……小師弟?
還為情從良,溫善如玉,和煦恭謹,體貼極了??
哪裏冒出來的小師弟?
除了他,還有誰是沈檀漆的師弟?
半晌,他想起了。
那年沈檀漆從血寞崖墜下——是為幫他的小師弟,摘救命的靈草。
眸色漸深,回過神時,那封信已經在指間被他揉作了一團,墨漬模糊一片。
必須盡快回去。
明天就回。
不,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