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三年之期已到

(三十)

聽到沈檀漆的話,郁策額角起了些薄汗,方才一時和那鵝卵石路較勁,忘記沈檀漆這回事了,他試圖解釋:“師兄對不起,我是看剛剛那段路突然卡住……”

說了一半,突然感覺說完這句話沈檀漆可能會更生氣,他趕忙騰出只手來,有些費力地探進沈檀漆的腦後,在摸到一堆包後,悻悻地小聲道:“我幫你墊着些吧。”

雖然用一只手輸靈力有些不好掌控,但總比沈檀漆出棺材後滿腦殼包和滿肚子氣要好。

沈檀漆抿了抿唇,感受到對方謹慎小心的語氣,就連呼吸也不敢急促似的,氣也消了不少。

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後,沈檀漆輕輕嘆了聲氣,幹脆道:“算了,也不是你的錯,你大膽禦棺,不用顧及我,咱們動作得快些,畫完陣法再去找找芋圓他們。”

耳邊那道呼吸微緩下來,沈檀漆聽到郁策輕輕嗯了聲,墊在腦後的手掌微微用了些力,将他輕輕擡起來。

沈檀漆剛想說些什麽,棺材卻立刻飛快移動,懸浮在半空,朝着城門的方向疾馳而去。

幸運的是,直到他們抵達城門樓,一路上都沒有碰見辰鬼,可見這辰鬼現在還沒有到遍布朔夏城的地步,他們方才遇到的說不定只是個開始。

郁策用儲物戒取出朱砂與毛筆,掀開棺材蓋,龍飛鳳舞地在城牆上畫起陣法,從他寫陣法咒文的筆力來看,郁策應當是可以寫得一手豪放好字的。

畢竟男主嘛,應該每個方面都很厲害才對。

眼看他簡簡單單畫了個很小的陣法,沈檀漆有些困惑地躲在棺材裏問,“不需要畫滿嗎?”

郁策邊一絲不茍畫着,邊耐心解釋道:“不需要,陣法大小是固定的,方才那醫館房子小,所以才畫滿了。”

如此倒也是省事,沈檀漆了然。

陣法很快便畫好,他們複又鑽進棺材,和之前并無二致,沈檀漆負責指路,郁策負責運棺。

據郁策說,朔夏城的城門分三個,他們來時途徑的是朔夏北門,也是大門,大門用于行人出入,有嚴格的關卡侍衛守着。除北門外,還另有西門、南門兩個,則是用于往來經商貨物的搬運。

至于為什麽沒有東門,因為沈家人坐落在東方,他們家堅信紫氣東來的說法,所以說什麽也要建最高大的亭臺樓閣坐鎮東方,廣納北西南三方寶氣靈光。

“先去哪邊?”

棺材坐北朝南,左西右東。

郁策沉吟片刻,随口道:“都可以。”

但是,東邊有沈家,他其實不太想去。

沈檀漆倒也不在意,他往東邊看了一眼,低聲道:“東邊是我家,說不定可以借借我家的幫助殺辰鬼。”

這城裏最大的家族就是沈家,從之前沈妃帶來的家底來看,沈家底蘊很深厚,修為高的客卿定然很多,喊來幫忙殺辰鬼他們便事半功倍了。

但聽到沈檀漆這句話,郁策卻若有所思地瞥他一眼:“那是你家?”

他問的突然,問題也沒頭沒腦,沈檀漆有些困惑不解:“不是我家是你家?”

原身是沈家的人,他當然也是沈家的人,郁策怎麽會問出這種話。

郁策抿了抿唇,沒再說什麽。

兩人駕棺朝東方行駛去,也不知道究竟是沈檀漆運氣好,還是郁策這個男主運氣好,他們這一路上走到這裏,竟然一個辰鬼沒見過。

肯定是男主的運氣吧,沈檀漆覺得自己可沒那麽大的氣運。

正琢磨着,只聽不遠處拐角小巷傳出一道尖叫。

“救命啊!救命啊!”

聲音高聳入雲,響徹天際,整座朔夏城都聽得清楚似的。

郁策趕忙停下了棺木,他輕輕掀開棺材,那尖叫聲仍然在小巷裏堅持不懈地傳來。

他下意識回頭看向沈檀漆,沈檀漆擡眼和他對視上。

沈檀漆莫名覺得聽到求救聲的郁策像是看到食物卻因為主人命令沒法去吃的小狗,有些急切的,眼巴巴的看着他。

這個想法讓沈檀漆突兀地覺得有些好笑,但那尖叫聲實在無法忽視,讓他笑不出來,他低低道:“去吧。”

我們正道的光,全文最慈悲為懷的男主,聽到救命聲就走不動道兒了。

要是讓郁策見死不救,能把他活活急死吧。

聽到沈檀漆的話,郁策便立刻揭棺而起,剛要拔劍離開,卻像是突然想到什麽般,他停下腳步,回到裝有沈檀漆的棺材前。

月色涼如水,沈檀漆在棺材裏探出半個腦袋,眸底微微亮着,像盛着一汪映照月光的春水,郁策定定地看了一會兒,随後讓沈檀漆躺回棺材裏。他仔細認真地把邊緣封蓋好,确認棺身上的陣法沒有受到什麽剮蹭破損後,才輕聲道:“我去了。”

紅木棺材裏傳來悶悶地一聲“嗯。”

郁策抽出劍來,眸子陡然冷戾幾分,妖族知覺靈敏至極,無需碰面,他仍能嗅到拐角小巷裏邪魔的氣味。

他空踏幾步,片刻間就抵達了那小巷口。

這是條城內百姓堆積腌臜穢物的破落小巷,裏面盡是些發臭發腐的爛菜毛湯,蟲蠅泛濫,臭氣熏天。

郁策忍不住眉頭輕蹙,目光落在小巷深處的兩道“活物”的身影上。

一個頂着萎縮到蘋果大小的腦袋,身形瘦長,看來是辰鬼之一。

而另一個……

郁策擡頭看向牆頭跨坐着,哭得鼻涕眼淚糊一臉的男人。

是個活人沒錯,只是……這活人似乎有些眼熟。

他來不及多想,飛快揮劍,只一道劍氣便将那辰鬼輕易解決,身首分離。

緩緩走到那死去的辰鬼身側後,郁策顧自搖了搖頭。

不是。

這不是那只被魔族複活的辰鬼。只是一個因為不敢回答辰鬼問題,被同化成辰鬼的百姓。

如果是真的那只,不會如此輕易就被解決。

“恩人,恩人救我下來!送我回家,我給你銀錢萬兩!”郁策剛要轉身回到沈檀漆那邊,卻聽牆頭那男人顫抖着聲音,哭嚎着讓郁策留步。

郁策眉間複又皺了皺,他本就擔心沈檀漆獨自一人會橫生意外,這男人又有些不依不饒的意思。城中這麽多人,每耽誤一刻都會有百姓死于非命,哪能每個都救下來送回家去。

但此刻也只好先将眼前這人救下來,在牆頭坐着也不是事。

他足尖輕點,飛身落在牆檐上,扯住那男人的領子便将他帶回地上。

方才有辰鬼在場,事态緊急,郁策沒有多想眼前人為何眼熟,現下離得近了,他猛地發現這人究竟是誰。

“是你?”郁策略顯煩燥,像碰了髒東西般迅速從對方的領口收回手。

男人更是震驚,登時淚也不掉了,一雙咪咪小眼瞪成了綠豆大:“是、是你!”

片刻後。

躺在棺材裏快要睡着的沈檀漆,眼皮被一縷月光照過,他緩緩睜開眼,卻見面前立着兩個人。

郁策神色微冷,似乎有些不虞,這不太像他救完人的反應,他身後是個堆滿谄笑的肥胖男人,手足無措地搓着自己的手背,剛想殷勤地湊到沈檀漆跟前,卻被郁策毫不猶豫用劍鞘擋下。

沈檀漆揉了揉眼,不明所以地問:“這位是……”

孰料那肥頭大耳的男人一見沈檀漆不識得他了,當即急紅了眼:“少爺,我是第三十六支的沈之廓啊,我是您表弟啊。”

他努力扒開臉上的肉,想讓沈檀漆看清楚自己的五官,反倒把沈檀漆吓了一跳。

“怎麽回事?”這句顯然是問郁策。

郁策收回劍鞘,眉眼仍壓得沉沉的:“你表弟被辰鬼逼到小巷,方才求救的人便是他。”

聽到他們談論自己,沈之廓更是巴不得擠開郁策,自己站到沈檀漆跟前抱大腿:“少爺,那年家宴,我坐少爺您身後,您貴人多忘事肯定不記得了。”

這哪像什麽表弟,反倒像原身的狗腿小弟。

沈檀漆沉吟半晌,看向郁策:“你們認識?”郁策鮮少如此直白的露出對一個人的嫌棄不滿來。

如果出現這種神情,那說明他是真的煩死這個人了。

郁策剛想開口,那沈之廓便快嘴子地搶先道:“認識認識,我跟這位散修小兄弟,我們當初有點小摩擦,但是自從小兄弟教育過我,弟弟我現在老實多了,半點不敢丢咱們沈家的臉面。”

他特地咬重咱們沈家,壓根沒想到眼前的人早就換了個殼子。

興許原身聽到沈家還會有點反應,哪怕是為了給這表弟裝一裝自己的厲害,也得逼着郁策帶上沈之廓回家。

但是沈檀漆不會。

他懶懶散散地拄着下巴,分明是躺在副破舊棺材裏,儀态模樣卻像躺在什麽貴族軟榻,絲布綢毯上似的,沈檀漆打了個哈欠,簡單直白地開口:“客滿,不拉人,逃跑還是回家自便。”

摩擦,沈檀漆記憶裏郁策提到唯一一次和沈家有摩擦,怕就是之前在朔夏城買楊梅時被人欺負那回事。

三十六支系的沈之廓。

似乎名字和支系也對上號了。

郁策喜歡救人,他可不是。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擺一事。

沈檀漆還是喜歡鹹魚開擺。

他毫不在乎沈之廓愕然絕望的目光,朝郁策招了招手:“快進來,還有事沒辦完呢。”

郁策立在原地,他本以為沈檀漆多少會心軟些把沈之廓順道救回沈家,卻沒想到沈檀漆如此直截了當地拒絕。

就像是……

只站在他這邊一樣。

郁策眸子微斂,飛快輕點了一下頭,剛要入棺,就聽撲通一聲巨響。

沈之廓竟然就這麽死皮賴臉地跪了下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扒住棺材邊:“少爺,我是您親表弟啊,您救救我,本家離得又不遠,您就當做做好事積積德,把我送過去吧!”

聞言,沈檀漆呼吸微頓,目光落在他那将落未落的大鼻涕上,生怕那鼻涕掉進棺材裏。

“你知道我是誰,就該知道我什麽脾性。”

他冷沉下聲音,“我天生就不幹積德的事,你最好趕緊放手,要不然……”

話音落了一半,沈之廓汗毛瞬間倒豎起來,腦海裏冒出曾經聽到的那些有關沈檀漆的傳言,聽說他翻起臉來,別說是個三十六支系的表弟,他能幹出當場把人打到斷腿斷腳,經脈俱損,除去族名這種事來。

想到這,他仿佛碰到滾水般立刻松開手,知道沈檀漆不好惹,反倒哆哆嗦嗦地看向身旁的郁策:“小兄弟,你發發慈悲救救我。我還有老婆,我還有兒子,我兒子才剛三歲啊,連爹都喊不清楚……”

聽到兒子兩個字,郁策倏然頓住。

他回憶起當初去給沈檀漆買楊梅時,沈之廓确實也是去為他夫人買楊梅的。

也正因此,他們才因為幾籃楊梅起了些小沖突,至于沈之廓後來強搶百姓的東西不付錢,也遭到了自己的教訓。

郁策看向朔夏城無邊暗夜裏的萬家燈火,想到自己的兩個兒子,和沈之廓家的一樣,都才剛三歲而已。

父親不在家,兒子要獨自面臨門外可怕的惡鬼。

作為一個父親,他沒辦法坐視不管。

然而還沒等他開口,便聽棺材裏的沈檀漆不緊不慢地道:“好,帶你一程可以。”

郁策微愣了愣,他垂眼看向沈檀漆,總覺得無論什麽時候,自己的想法總能被師兄察覺到似的。

即便他什麽都沒有說出口。

沈之廓感動得又是一頓哭嚎,因着怕被辰鬼發現,他才強忍着,緊咬肥厚的下嘴唇,感恩至極:“謝謝表哥,謝謝表哥,我全家都謝謝你!”

沈檀漆:“……不過,我有個要求。”

聽到這話,沈之廓身子抖了抖,想也沒想便答應下來:“表哥你說。”

沈檀漆指向那破落小巷,說道:“找個能盛下你的箱子,再找根繩,我們會把你拴在後面,畫着陣法,沒人會發現你的存在。”

沈之廓看到生的希望,拼命點頭,剛要一頭沖進小巷裏去找箱子時,卻忽然像是想到什麽般,說道:“對了少爺,方才其實我見到了兩只鬼,一個是小兄弟剛剛斬殺的,還有一個是……”

提起那只鬼,他猛地打了個顫,壓低聲音:“是個渾身長滿紅斑疹子的疫病鬼。”

疫病鬼三字一出,沈檀漆和郁策同時微微睜大些眼睛,“你在哪看到的?”

據乞丐說,真正的辰鬼就是因為疫病上門求助未果,最後病沒治好,人也被屠戶活活掐死。

“我、我當時跑得着急,就看了一眼,那疫病鬼氣勢駭人,力大無窮。”

沈檀漆垂下眼,細細思索了陣,說道:“那便算了。”待陣法畫完,他們遲早會碰到的,至少他們現在知道那只真正的辰鬼長什麽樣子了。

半晌過去,沈之廓把自己費力地塞進個垃圾箱裏,這箱子看起來是什麽用來養豬養狗的圍欄,底部按了個木板,便成了個古代簡易垃圾箱。

沈檀漆看向郁策,低低笑了聲道:“你猜他在這箱子裏會不會暈?”

郁策不懂他說的會不會暈是何意,頓了頓,他很快明悟過來,形象地從這個詞裏體會到了這句話的內涵,他輕聲笑了下:“即便他不暈,但是大概會磕到些腦袋。”

陣法畫滿了垃圾箱六面,布滿朱砂,郁策全程是緊皺着眉頭,筆拿得遠之又遠畫完的。

他們躺進棺材,沈之廓也躲進垃圾箱。

一路上,郁策果真展現了他高超的“漂移技術”。

到達沈家時,沈檀漆從棺材裏冒出頭來,看向面前高大宏偉的沈家樓閣,說是金碧輝煌也不為過。

沈家在朔夏城簡直就是個土皇帝。

他回頭去看,沈之廓從垃圾箱裏奄奄一息地爬出來,止不住地幹嘔,邊嘔邊跟沈檀漆招手:“我沒事,少爺,不用擔心我。”

沈檀漆:……

想得還挺多。

他懶得管沈之廓,緩緩走到沈家門前,扣響那扇赤色大門上到銅獅銜環。

裏面沒有任何聲響,沈檀漆思索片刻,很快想明白其中關竅,恐怕沈家也知道辰鬼殺人的規則,不敢輕易應聲。于是,沈檀漆淡淡開口:“是我,沈檀漆。”

這三個字像是什麽芝麻開門的咒語,那扇門瞬間便開了道縫。

幾個家丁做賊似的飛快看了眼門外沈檀漆的相貌,确定是少爺本人,立刻停也不敢停地将他們迎進來,還有一個更是馬不停蹄地去給主子報信。

“少爺快進,今日朔夏城有惡鬼作祟,家主下令誰也不能進來。”那家丁說完,又趕緊謹慎地補了一句:“但少爺您肯定不同,家主整日念叨想叫您回家歇息享樂呢。”

從這家丁話裏,沈檀漆大概能清楚自己在沈家的地位,其實之前沈妃來時他就隐約猜到,這原身之所以會是書裏那副趾高氣揚誰都瞧不起的模樣,全是這家裏對他嬌縱至極。

這小子,拿的還是個團寵劇本。

郁策在他身後不疾不徐地跟着,目光掃過這裏的一切,眸色愈來愈深。

奢華的玉石地磚,琉璃瓦鋪就的樓閣房檐,徹夜不熄的鍍金燈盞,一呼百應的家丁侍衛,化神期的客卿,無一處不在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沈檀漆和他是不一樣的。

沈檀漆仍然會是沈家的大少爺,肩負着家主的期望,未來會繼承整個家族。

心頭一陣煩亂,呼吸悶滞。

郁策忽然覺得這四面的高牆,像是朝裏緩緩閉合的牢籠,将沈檀漆困在這裏,也将他永遠隔離出去。

他是龍族,是沈家最為瞧不起的妖,所以,他和金魚芋圓恐怕永遠也得不到沈家的認可。

哪怕修了仙。

哪怕有了孩子。

哪怕此時此刻他站在沈檀漆的身邊。

身旁沈之廓可能是反胃的勁兒過去,開始滔滔不絕地跟沈檀漆說起沈家來:“少爺,上次我見到妃姑姑了,她老人家現在身體倍兒好,還跟我說特別關心想念你呢。”

沈檀漆不是傻子,聽得出他借沈妃套近乎,淡淡地瞥他一眼,扭頭對身後郁策小聲道:“他好吵。”

聞言,郁策立刻用劍鞘把灰頭土臉的沈之廓從沈檀漆身邊隔開,而後又退回了沈檀漆的身後。

見他這樣,沈檀漆愣了愣,低聲道:“過來啊,站我旁邊。”

孰料郁策只是極輕極淡地擡頭看他一眼,便垂眸道:“不了,沈家不喜妖族,看到我怕是會厭煩。”

既然是來請沈家出手相助,郁策自然不在意這些小事上的退讓,于他而言,也早已經習慣各種對他妖族身份的眼光了。

他刻意地和沈檀漆拉開些距離,退到半步後。

沈檀漆回頭深深地看他一眼,終究什麽也沒說 。

喜歡忍是吧?

之前教他有事就要直說這個道理,看來某些人壓根沒長記性。

好,看你忍到什麽時候。

他顧自看向引路的家丁,笑道:“我這幾年在外邊修煉也想家得緊,早就想回來看看了,家、我爹他身體怎樣?”

家丁低着頭殷勤道:“身體好着呢,就是時常有些頭痛,不過近日七夫人特地從南國請來位神醫在府上醫治,想必很快就會痊愈。”

七夫人正是沈妃。

正說着話,家丁已經帶路帶到了正廳,因着今夜辰鬼在城中猖獗,沈家上下都還沒睡,嫡系都聚集在正廳讨論對策。

甫一進門,就聽整座正廳的聲音盡數消失,無數道目光彙聚到沈檀漆——和他身後的郁策身上。

大約是先前開門的家丁已經禀報過沈檀漆回來了,還帶着個妖族。

此刻正廳裏的衆人神色各異。

唯獨坐在上首的、那位傳說中的沈家家主,垂下眼看向門口的沈檀漆,肅穆至極的剛硬臉孔,瞬間繃不住笑意,硬生生擠出了幾個大褶子,不先同沈檀漆說話,反倒先同身邊的沈妃指着他笑道:“這臭小子,又長個了。”

話裏只字未提沈檀漆身後的妖族郁策,整座正廳的僵持氣氛瞬間融化,所有人見到家主的态度,心底又一次刷新了家主對沈檀漆寵溺程度的認知。

若是旁人敢帶着妖族進家門,怕是在門檻子上腿就被打成兩截兒了。

沈檀漆進社會早,這種氣氛他還是能輕易察覺出來的。

他臉上挂上些笑,規規矩矩給家主行了個禮:“爹,兒子回來了。”

全場沈家人的臉色又是一變,唯獨沈妃笑容滿面地給家主搖着扇子,輕輕道:“老爺你看,我上次送年禮回來就說,少爺他現在懂事多了,知道給您周全禮數呢。”

沈家誰都知道家主寵這個大少爺,老來得子,還是嫡長子,大夫人唯一一個兒子,自小天分資質也比其他少爺高,不寵他又能寵誰?

所以想要說些家主愛聽的話,不用動腦子,誇沈檀漆就成了。

沈妃深谙此道,家主聽後雖然語氣沒什麽變化,神情卻肉眼可見松弛許多:“誰知道怎麽懂事的,是不是在外邊受人欺負了?”

家主對沈檀漆的偏愛,簡直讓沈檀漆本人都咂舌。

可一想到原書裏沈家的所作所為,他還是沒辦法對面前這些人喜歡起來。

沈檀漆搖搖頭,笑着說道:“哪受什麽委屈,誰敢惹我,不得掂量掂量您?”

聽了這話,家主更是徹底繃不住臉色,眉開眼笑道:“臭小子,出去一圈回來,嘴都甜了,不喊你老子糟老頭了?”

沈檀漆:?原身挺敢啊。

他父母早逝,沈檀漆十幾歲和他哥離家打工,其實硬要說,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去扮演別人的兒子,更別提和這一大家子人相處。

他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麽,卻見家主身邊忽然走來一個頭上裹着厚布的老頭緩緩走進來,活像個阿拉伯人。

“家主,該號脈了。”那老頭殷勤地搓了搓手,一笑,露出一口大黃牙,谄媚道,“今日的仙丹還照往常一樣備兩份麽?”

老頭剛說完,家主見到他,像是忽然想到什麽般,笑道:“神醫,你來得正是時候,這是我兒子。”

幾個家丁小心翼翼地搬上一盤綢布,家主揮手示意他們将那盤綢布遞到沈檀漆身邊,而後語重心長地對那阿拉伯神醫道:“我兒子之前被魔族所害,染上了魔蠱,你去看看他體內的餘毒是否清幹淨了。”

聞言,沈檀漆下意識想跳過這段話題:“爹,我回來是有更重要的事……”

話還沒說完,就見那阿拉伯神醫笑眯眯地搓着手湊過來,說道:“少爺何出此言,哪有比身體更重要的事,號個脈而已,用不得半刻鐘。”

聽到不用半刻鐘,沈檀漆有些無奈,硬着頭皮道:“行吧,你號快些。”

得到沈檀漆的準允,那阿拉伯神醫便從盤子裏取出綢布,小心翼翼地擱在沈檀漆的手腕上,輕輕按在他的脈搏處。

沈檀漆這邊號着脈,家主緊張得不得了,屏息凝神,生怕沈檀漆身子出什麽毛病,他不開口說話,整座正廳更是沒人敢開口。

所有人都在靜靜等着沈檀漆診脈的結果,就連郁策也忍不住擡頭看了看。

盡管他知道,沈檀漆不可能有沒有清完的蠱毒,畢竟三百多個日夜,他們做那些事也不知道多少次了……

沈檀漆心不在焉地看着那阿拉伯神醫的表情,其實從剛剛那句仙丹開始他就覺得這神醫好像是個騙子,頭疼這種小毛病,吃什麽仙丹。

算了,随便應付一下吧。

然而,沈檀漆卻看到那阿拉伯神醫的表情,從凝重到驚奇,從不可思議到臉色便秘,從信心滿滿到懷疑人生。

沈檀漆:?

“神醫,我得絕症了嗎?”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瞬間将目光投向了沈檀漆和神醫身上。

郁策眉頭微蹙,早忘了是自己先說的不能靠近沈檀漆,身子忍不住上前傾了幾分。

神醫表情凝固,幾滴冷汗從額頭上緩慢滑落,如臨大敵。

坐在上首的家主已經急不可耐:“我兒子怎麽了,神醫你倒是說啊!”

良久,阿拉伯神醫似乎深深吸了一口氣,不死心地再摸了一把沈檀漆的脈,而後才面如土色地開口:“家主放心,少爺身體康健極了,沒有任何病痛,蠱毒也早已清幹淨。”

聽到這話,正廳心思各異的衆人有的松了一口氣,有的心頭扼腕痛惜。

家主臉色稍緩,抹了把腦門上布滿的薄汗,心裏懸着的石頭放下半截,冷聲說道:“原來如此,那神醫你方才的神情究竟是什麽意思?”

他話裏的質問意味十足,阿拉伯神醫咽了咽口水,似乎是反反複複給自己做過思想準備,他突然跪在地上,磕個響頭,高呼了聲:“恭喜家主,賀喜家主,大少爺他……有喜了!”

話音落下,家主的臉色倏地僵硬如鐵,正廳內更是靜得連掉根針都聽得見,所有人都啞口無言地看着當中立着的沈檀漆。

沈檀漆不可思議地收回手,看向那阿拉伯庸醫,匪夷所思地開口:“你胡說八道什麽?”

就算有喜脈,那也得是三年前,他孩子都生完了怎麽還有喜脈啊!

他剛說完這句,沈檀漆猛然聽到身後側方傳來一道很低的輕咳聲,聲音不大,卻清晰無比地傳進他的耳朵。

他下意識回頭看向郁策,四目相對的剎那,沈檀漆腦海裏瞬間浮現出一個壓根不願想起來的、可怕的晚上。

呼嘯冷風的夜,冰涼如水的月,赤紅堅硬的廊柱邊,酒氣氤氲,融化掉茫茫夜色。

他被郁策按在柱邊,幹了整整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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