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沉默寡言的寶寶

(三十一)

沈檀漆回頭看向郁策時那恍然驚愕的神色,被沈妃極快地收入眼底。她略微眯了眯眼,目光落在那長身玉立的妖族修士身上。

一個妖族。

沈檀漆真是瘋了。一場大病,病得不輕。

這修士的面容看起來眼熟,沈妃從腦海裏梭巡了片刻,很快在記憶深處找出一張與其相像的模樣

——沈家地下水牢裏,鎖着的那位,郁策的親弟弟。

是郁策。這個念頭浮現的瞬間,沈妃只覺得太陽穴突突地狂跳,疼得厲害,她早知道沈檀漆是個混不吝,但從前還只是在家裏家外小打小鬧,這次竟要給一個妖族生孩子。

此事但凡是真的,沈家不知要叫別人笑話幾百年!

必須壓下去,誰也不能傳開。

衆人沉默不敢出聲的時候,沈妃率先掩唇笑了笑,用扇子給身旁的家主扇風消火:“瞧瞧神醫,太愛開玩笑,今個少爺回來是件大喜事,神醫還想叫咱們雙喜臨門呢。”

家主的臉色仍然沒有半分緩和,眼睛死死盯着沈檀漆,和他身後低頭不語的郁策,大手緊抓檀木椅的扶手,扶手漆皮一層層炸裂開,再這樣握下去,說不定會直接将椅子握碎。

“不過神醫,你這玩笑可一點也不好笑。”沈妃緩緩起身,搖着團扇不疾不徐地走到神醫旁側,靠近時,冷冷地低聲道:“識相就快滾。”

阿拉伯神醫腦門的汗還沒下去,又冒出來一茬新的,他試圖解釋點什麽,卻在看到沈妃眯眼的動作後,立刻顫抖着聲音說:“是這個意思,本想逗家主一笑,看來小人講笑話的技術還需增進。”

聞言,家主仍然只字未言,眸子像荒野裏的惡狼,狠毒至極地盯在沈檀漆身後的郁策的臉上,絲毫未把目光挪給神醫半分,只是揮了揮手,示意他下去。

神醫退下去後,在座的有眼力的嫡系幾人也紛紛藉由告退,不多時,整座正廳竟只剩下了沈檀漆、郁策,家主與沈妃。

哦,還有個不清楚狀況的沈之廓。

沈妃坐回自己的位子,猛地一拍檀木椅扶手,朝着沈之廓怒斥道:“這兒有你什麽事,還不快滾,沒眼力的東西!”

怒火不能發在沈檀漆身上,自然全都落到了這個不長眼睛的沈之廓頭上。

沈之廓張了張嘴,本就沒幾根毛的眉頭苦巴巴地皺了皺,最後還是不敢停留,灰溜溜地逃出了整廳。

“娘的,晦氣。”

沈之廓嘟嘟囔囔地拂袖,煩躁道,“有氣沖老子發什麽?”

他甫一從正廳外走出來,就聽角落的木棉從後,似乎有一道努力壓低怒火的男人低吼聲隐隐傳來。

“誰叫你說什麽有喜,你說這種話,真以為能騙得過我爹和妃夫人那般的人精?”

本欲離開的沈之廓聽到這有些耳熟的聲音,腳下停住,他四下環顧,确認周圍都沒人,便謹慎小心地靠近。

果不其然,那熟悉的聲音正是之前他去搬救兵時,沈妃撥給他的救兵,沈家第三支系的庶子沈寒。

沈寒此刻似乎惱極了,呼吸都急促得厲害,咣一巴掌便扇在了面前人的臉上,“蠢貨,我花大價錢請你來布這個局,你倒說出那麽句贻笑大方的話,沒用,蠢貨!”

說罷,咣又是毫不猶豫地一巴掌,仿佛洩恨似的,力氣大到将那人險些掀飛出去。

這聲響聽得沈之廓直肉疼,他眯縫着眼,隐隐約約看清楚了他對面的人,頭戴頂纏布帽,可不就是方才那位南國神醫麽?

神醫已經委屈得要命,捂着半邊臉,慌亂地解釋道:“少爺,是您提我說的,沈檀漆他娘四十歲遍尋求子偏方,這才得了沈檀漆。我剛剛把脈把出來了,這小子的确體質特殊,他天生就會生崽兒。”

話音頓了頓,沈寒聲音冷了幾分,說道:“那又如何,妖族男人會生,有些半妖也會生,這事兒擱現在壓根不稀奇,想靠這點就讓家主厭憎沈檀漆,你天真!你實話告訴我,他肚子裏到底有沒有種?”

聽到這,沈之廓連忙伸長了脖子,正打算仔細聽一聽後續時,卻見沈寒猛地回頭,拔出劍來朝他的方向警惕地喊了聲:“誰在那兒?”

方才氣急了,他竟連有人接近都沒發現。

沈寒腳下踏着蓮花步,飛身朝沈之廓藏身的草叢奔去,一劍斬碎草叢,卻只發現幾片寥寥枯葉,他狐疑地看向不遠處,昏暗角落裏傳來幾聲發春的貓叫。

是貓。

沈寒斂起眸子裏的戾色,把劍随意插回劍鞘中,轉身離開。

他走後許久,方才空無一人的空地上,一個滿身肥肉的胖子,極其艱難地從畫滿陣法的垃圾箱裏爬了出來。

沈之廓不住地咽着口水,胸口的心髒蹦得快要跳出嗓子眼。

幸好,幸好他長了個心眼,把沈檀漆他們給他留的畫着陣法的箱子當成件法寶,裝進了儲物戒裏。

否則此時,怕是他已經在沈家幾裏外的野地裏碎成幾十段了。

此時此刻,月晦星瞑。

沈家正廳內,空氣冷滞僵硬。

“爹,你相信那庸醫的話麽?”沈檀漆試探着在這氣氛裏開口。

其實他心裏也未必好受多少,只覺得腦袋裏一團亂麻,無數件煩心事攪在一起,大腦又是單核處理器,壓根處理不了這個突如其來的“孩子”。

懷孕什麽感受他不是沒經歷過,自己肚子裏真有個孩子他應該是能知道。

這才過了多久,肚子裏恐怕只是個胚胎,但轉念一想,當時郁策也是第二天就知道他懷孕了,還十分篤定地把手擱在他小腹說……

“只要我碰到這,就能知道裏面有沒有。”

想到這,沈檀漆心底已經快抓狂了,如果他們什麽都沒做過,他自然問心無愧,不會相信這庸醫的話是真的。

但是他和郁策那晚确實是意外發生了些什麽,還不止一次。

他就是想找理由騙,也騙不得自己。

即便沈檀漆先開口,家主也只是緊抿着嘴,仿佛氣急攻心般,臉上的肌肉都在發着顫,額角爆出幾根難耐的青筋。

那副模樣看得沈檀漆都心虛幾分,怕他自己把自己氣死。

半晌,沈妃深吸了一口氣,不同于跟沈之廓說話的語氣,她挪了挪身子,微微前傾看向沈檀漆,語重心長地低聲道,“少爺,現在剩下的都是你最親的人,究竟怎麽回事,你坦白的說吧。”

這話沈檀漆實在不知道要怎麽接,他自己都是滿頭霧水。

見他不開口,沈妃剛想再說些什麽,卻被旁邊沉默許久的家主出聲打斷,聲音微啞:“是誰的種?”

這話還不如剛剛那個問題好接,沈檀漆此刻非常想拔腿就跑,跑出沈家,跑出朔夏城,跑出這個花花世界。

“我…”沈檀漆猶豫着,不知道應該怎麽狡辯,對方才相信,良久,斟酌着措辭,編了個唯一看起來靠譜的理由,“我根本沒什麽孩子,剛剛那庸醫肯定是診錯了,不知道爹你是從哪找來這江湖騙子。”

“敢做不敢當!”家主看他這模樣,壓抑的怒火瞬間爆發,猛地伸手拍向身邊的茶桌,竟硬生生地将那茶桌拍為齑粉。

“你是沒種,你就是個沒種的男人!沈家怎麽出你這樣的混賬,修煉修煉不精,也不滾回來繼承家業,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現今又從外面給妖族生了個孩子帶回來,我今天非得替老祖宗打死你!”

他一個字不帶停地罵出來,抄起椅邊放着的鸾鳳頭玉拐杖,便要起身揍沈檀漆,“今天不把這拐杖打斷,我就不是你老子!你過來!”

沈檀漆瞠目結舌地看着那根玉拐杖,又粗又結實,說不準一棍就能給他敲死,哪還等得到把它打斷?

他下意識想要奪門而逃,身後的大門卻被一道掌風咣當閉緊,嚴絲合縫,連只蒼蠅都休想逃出去。

沈檀漆一陣心驚,原來沈家做這麽大不是沒原因的,他家個個都卧虎藏龍。

他趕忙回頭看去,擔心下一秒那玉拐杖就落在自己身上,卻見身側閃過一道快到看不清的雪色殘影——

郁策舉起劍鞘,擋在沈檀漆面前。

他不沖過來還好,沖過來家主更是怒火沖天,氣極反笑,冷冷地看着他道:“你要替他擋,妖族一條賤命也配?”

沈檀漆連忙拉住郁策,低聲在他耳邊道:“不用跟他起沖突,把門踹開,跑就完了。”

話音落下,郁策回頭深深地看了眼沈檀漆,極輕極慢地撫上那散發幽寒冷氣的劍鞘,低聲答他:“外面有幾個化神期暗衛鎮守,跑不掉的。從前都是師兄教我該如何做,今日我教師兄,如何?”

他緩緩将劍擱在地上,俯身下去,在沈檀漆愕然的目光中,輕聲道:“第一件事,男人要承擔責任。”

再擡頭時,郁策的眸底已經十分堅定,他低下頭,淡淡道:“阿漆的孩子是我的,望您成全,若有任何不滿,郁策認打認罰。但,我一定會給他個交待的,我會傾盡所有,娶他回家。”

沈檀漆聽到他這句所謂的承擔責任,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一把扯住郁策的領子,咬牙切齒道:“你他媽說的承擔責任就是跟我爹提親啊?”

你怎麽不承擔承擔哥們生孩子的悲催呢?

此話一出,就連沈妃也坐不住了,她起身怒道:“大膽!你不過是個成精的畜生,還想娶我沈家人回家,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

這話由沈妃說出口,沈檀漆現在看郁策不再是什麽升級流男主了,他現在像什麽贅婿流男主。

這傻龍怎麽總是自己改劇本。

有沈妃幫忙代勞罵着,家主好似還不解氣,手心握着那玉拐杖直發抖,顫巍巍地指着郁策:“孽畜,把那孽畜殺了!”

場面一時混亂,眼看這架勢,玉拐杖馬上就要從家主手心飛出來,砸在郁策的頭上。

沈檀漆只覺得腦子都快成漿糊了,他忍無可忍地喊了聲:“都行了!鬧什麽鬧沒完了?”

空氣有瞬間的凝滞,陷入了詭異的片刻寧靜。

沈妃顫着聲音,指向沈檀漆道:“你怎麽能跟你爹和我這麽說話?”

然而此時沈檀漆正煩悶的厲害,想也不想,直接開口:“我是說在座的人,都別鬧了。你們所有人,能不能先聽我說?”

眼見家主臉色一沉還要開口,沈檀漆立刻抱住身旁的柱子,冷聲道:“我馬上就能說完,誰在打斷我半個字,我直接頭撞柱子撞死。”

他精準拿捏住了家主對他心疼至極這一點,家主果然滿腔怒火,卻也不敢招惹崩潰邊緣的混賬兒子了。

因為按這臭小子的性格,說不定真幹得出來。

沈檀漆說完這些話,心頭微微嘆了口氣,他也不想說這麽重。

可若再讓他們這群瘋子你一言我一語胡亂掰扯下去,今天不是他被玉拐杖打死,就是得意外跟某個人成親。

嘈雜半天的正廳因為沈檀漆不要命的威脅,總算是安靜下來。

“好,現在都聽我說。”沈檀漆深呼吸,又緩緩吐出來心頭那口濁氣,低聲道,“我确實和郁策有了兩個孩子,但那是因為我當時身中蠱毒,無藥可解,如果沒他幫我我早就死了,爹你也見不到現在的我。”

他将血寞崖底發生的事,所有來龍去脈一一說給了家主和妃夫人聽。

他們二人的臉色也是相當的精彩紛呈。

“還有,剛剛那神醫給我把的喜脈是否是真的,我不能确定,因為我在前段時間還意外被人下了那種藥,也是郁策幫我我才渡過難關。”

聽到這兒,家主的心都快碎幹淨了,好懸一口氣沒喘上來,尤其聽到沈檀漆剛中了蠱,又被下了藥,更是眼前陣陣發黑。

他這寶貝兒子一生都在家安安穩穩長大,錦衣玉食,榮華富貴,未曾有半點遭人苛待。

不過出去修煉幾年爾爾,這都是遭了什麽罪啊。

沈檀漆将一切事情的前因後果說清楚,神色微斂,提到最重要的一件事:“還有,我如果真的身懷有喜,爹,你不能殺郁策。”

家主還以為他是在威脅自己,嘴唇翕動,剛欲開口,便又聽沈檀漆道:“龍族懷孕期間前三五個月會有依賴期,如果他死了,我熬不久的。”

其實說到這裏,沈檀漆也大致明白了這個家族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以沈父為首,叔父兄妹,兒女親眷等等,向外延伸出三十多個支系,但對于沈父而言,這個家最重要的只有當下正廳站着的兩個人。

一個是能為他出謀劃策,排憂解難的沈妃,一個就是大夫人的兒子沈檀漆。

他方才冷靜了片刻才發現,剛剛根本沒有見到大夫人的蹤影,主座兩位,家主旁邊坐着的便是沈妃。

沈妃既是七夫人,說明她原先可能并不姓沈,是嫁進來後為了家主該的夫姓,但更多的原因,沈檀漆猜測,這是沈妃向家主所表的衷心。

他們是一條船上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其他任何支系都不能比拟眼下這個小團體,沈檀漆回憶起當年沈妃來給他親自送年禮時,眼底映照着年禮箱子裏的珠光寶氣,盡是沈家的榮光,她說,以後沈家畢竟還是你來做主。

此話是出自真心沒錯,畢竟從家主的态度來看,任誰都知道沈家是必定傳給沈檀漆的。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原身恐怕早就死在了最開始生的那場大病上,沈檀漆亦因此被系統傳進了這個世界,承受了一堆無妄之災。

他現在唯一能做的,應該只有扮演好“沈檀漆”吧。

簡單分析了一下目前的情形,沈檀漆低低道:“爹,這些年我已經成長不少,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想辦法處理好這些事,請你,替兒子保密。”

他緩緩俯下身子,規矩莊重地行了個禮,而後抓住旁邊的郁策手腕,轉身離開。

推門的剎那,那道掌風已經不複存在。

沈檀漆微微怔了片刻,回頭看去,家主仿佛一夜之間老了數十歲,哪還有方才見面時的健壯活力。

“去吧。”

他揮了揮手,放沈檀漆離開,又顧自重複了聲,“去吧,給你一晚上想清楚…記得回家。”

沈檀漆靜靜看了他許久,終是邁開步子離開。

踏出門檻的霎那間,他擡頭看見滿樹紅梅,垂眸看見赤色的木橋,沈檀漆喜歡紅,所以沈家到處都是紅色。

他忽然憶起,在這本書裏,沈父同樣是個寥寥幾句便被輕易帶過的人物。

書裏寫他身為沈家家主心狠手辣,寫他教子無方,寫他苛待百姓,最後得知原身意外死在血寞崖下的消息後,生了場大病一命嗚呼。

辛苦經營的家業,拱手送給了沈家支系一個不起眼的庶子。

衆人拍手稱快,世人唾他百年。

誠然,沈父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書裏的壞人,反派典型,那樣令人不齒。

但書裏從沒寫過,他是個年逾六十的父親,沈檀漆的父親。

人終究不是單面的,一撇一捺才是人。

沈檀漆心情沉悶,自沈家出來也沒什麽好臉色,剛打算按原計劃和郁策一起去畫陣法,卻見身後猛地竄出幾個大漢來。

大漢們俯身行禮,為首的人穿身黑衣勁裝,同沈檀漆客客氣氣道:“少爺好,我們是家主派來保護你的侍衛,今日城裏有辰鬼,有用得上我等的地方,少爺盡管吩咐。”

聞言,沈檀漆微微怔了怔,低聲問:“你們都是什麽修為?”

“化神中期。”

“元嬰大圓滿。”

“金丹大後期。”

“化神後期。”

“……”

待他們報完自己的修為,沈檀漆挑出其中一個:“金丹大後期那個回去,其他人留下。”

沈家家主,這是把沈家所有能打的全部派給了他。

心頭說不上是什麽滋味,有些許難言的澀楚。

“他們的修為都在我之上,應該可以幫你畫陣法吧?”先前郁策說他修為不夠不能畫隐龍陣,現在這些人可都比他修為要高。

沈檀漆轉頭看向郁策,“還是說這陣法有不能外傳的忌諱?”

郁策搖了搖頭,隐龍陣并非什麽不外傳的秘陣,能做到類似效果的陣法數不勝數,這些人都是化神期,想要隐匿自己的行蹤再簡單不過,這個陣法于他們而言就是學去了也沒什麽作用。

他立刻從儲物戒取出紙筆和朱砂,将陣法畫在紙上分發下去,有這些人去畫陣法,只要不在半路遇到那只疫病鬼和魔族,想必半刻鐘他們的任務就能完成。

就算真碰到,這麽些個元嬰化神也夠辰鬼和魔族吃一壺的。

侍衛們迅速四散開,如同夜色裏的幽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各個方向的角落裏。

至此,沈檀漆才稍稍松了口氣,他躺進棺材裏,像是回到自己許多年前第一次外出打工時那個夏夜裏。

那時他剛到大城市,四處尋找,最終千挑百選租了間舊小區的老破小。屋子窄的像個衛生間,床墊從舊貨市場淘來,裏面的彈簧都廢了,人躺進去整個墊子瞬間塌陷到底,就像這棺材一樣。

冬冷夏熱,周三停水,時不時斷電。他在衛生間似的小屋子,躺在塌陷的床墊裏看窗外的星星。

家是什麽概念他向來是不太清晰的,他沒有朋友,沒有父母,只有一個在外待業的哥哥,和在家上學的妹妹。

哥哥大學畢業就沒再讀,因為那時候爸媽正好出車禍去逝,他便放棄保研的機會離家打工,供他和妹妹讀書。

再後來沈檀漆也上完學出來,同樣走進社會裏,家的概念也越來越模糊。

生活在棺材裏的人,有時候甚至會覺得能爬出棺材就已經十分不易。

看到家主所做的那些事,沈檀漆甚至是有些羨慕原身的,羨慕他有一個能依靠的父親。

可這樣的生活,他為什麽還想要回去呢?

興許是因為這裏不屬于他吧,夢再好,遲早是要醒的。

沈檀漆閉了閉眼,努力抛開這些不該有的多愁善感,卻忽然覺得眼前蒙上一層陰影。

一道如同夾雜雨霧般的冰寒氣息,撲灑在面上,沈檀漆下意識地睜開眼,正好看到郁策仔細小心地伸出指尖,似乎想趁他閉眼的時間,輕輕碰一碰他的小腹。

被沈檀漆當場撞見,郁策也并不覺得有什麽尴尬,在沈檀漆的眼皮子底下,他仍舊動作輕緩的點在他的小腹上。

“有嗎?”沈檀漆輕聲問。

郁策眉頭微蹙,像是不确定,掌心在沈檀漆的小腹仔細撫過,而後有些茫然地擡眼:“沒感受到。”

聽到這句話,沈檀漆應該是要高興的。

高興自己不會再有一個不能擺脫的理由被留在這個世界裏。

可心頭卻像是丢了什麽重要的東西,一瞬間空落落的。

“不過……”

郁策握住他的手腕,擱在沈檀漆自己的小腹上,微斂眸光,“龍族的感應其實是雙向的,如果孩子不想理我,我便感應不到。興許你可以呢?”

就像之前,郁策曾經似乎幻聽過崽崽在沈檀漆肚子裏時似乎說過什麽話,但很多時候又聽不到崽崽和自己交流。

聞言,沈檀漆試探着在自己肚子上用指尖碰了碰,什麽也沒感覺到,他小聲說:“如果裏面真的有寶寶,你理理我好嗎?”

沒有回應。

那庸醫果然是在騙他,沈檀漆胸口莫名積郁了些無名火氣,不知是因為受騙還是因為其他。

郁策幹咳了聲,說道:“興許是個比較沉默寡言的孩子,不用着急,如果有依賴期發作,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這倒也是,懷孕的症狀還是比較明顯的,真的有孩子他不可能會一直感受不到。

思及此處,沈檀漆心口那塊懸着的石頭稍稍落下些。

“師兄,但凡真的有這個孩子,你還要離開嗎?”

沈檀漆頓了頓,淡淡道:“當然還是要離開的。”

話音落下,郁策似乎壓了壓眉,對沈檀漆的做法理解不能:“你心裏沒有過一刻想要留下來嗎?”

竟能做到心這樣狠,把三個孩子抛之不顧。他并非硬要留下沈檀漆不可,只是他不明白,這三個孩子在沈檀漆心中究竟有沒有分量,是不是在這裏的所有東西,于眼前這個“沈檀漆”而言,都不重要?

包括…他在內。

沈檀漆有些驚訝地擡眼看他,聲音忍不住高了幾分:“你在想什麽?”

郁策短暫沉默片刻,從棺木裏挪了挪身子,撇開眼不去看沈檀漆的神情,悶聲答他:“沒什麽。”

其實就算沈檀漆留下與否,他和沈檀漆都什麽都不會發生,這三個孩子照樣無名無分。

他問出那個問題本身就是失策,是頭腦發熱,是不夠清醒。

是,他做不到像沈檀漆那般清醒。

在知道這世上有他的孩子那一天起,郁策便做好了接受這個突如其來的孩子的一切,可沈檀漆呢?

沈檀漆磨了磨牙,被家主沈妃罵了一晚上,被那混賬庸醫欺騙栽贓,都沒有此刻這般被郁策質問來得更惱火。

這傻龍總是能輕而易舉幾句話把他火氣噌地點燃,有時是那雙黑色的眼睛,明明白白寫着你薄情寡義,你負心狠心;有時是那對沉默不言的唇,該說的話不說,不該說的話句句不停。

沈檀漆猛地掀開棺材蓋坐起來,看向郁策,認真無比地問道:“你覺得我從來不在乎自己的孩子對嗎?”

郁策愕然地看着他,伸手扣住他的手腕,想将他拽回身邊,急切道:“回來。”

外面仍有辰鬼游蕩,哪能這樣随随便便露頭出去。

沈檀漆不緊不慢地将他的手從自己手腕上摘下,聲音漸冷:“你以為就你無緣無故多了兩個孩子需要照顧,你以為我沒有盡到自己父親的責任,你以為我一走了之就是冷清冷血。”

“那我呢?”

郁策霎時怔住。

“我也有親人,我也是別人家的孩子,難道我對把我辛辛苦苦拉扯大的親人,棄之不養不顧就是有情有義嗎?”

壓抑至今的煩躁,終于在此刻爆發,沈檀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什麽時候竟然忍了這麽多怒火。

“你以為我就想生孩子嗎,你以為生孩子很容易嗎?”

“郁策,你我都是男人,為什麽生孩子的不是你呢,你有沒有一刻覺得我也是可憐的?”

這件事本就沒有什麽理所應當,沒有誰就一定要被照料孩子的責任束縛住,更何況這本就是一本書的世界。

等他離開這裏,窩在自己的小圖書館裏上班看書,下班玩游戲,賺着三四千塊錢,陪陪哥哥,照顧妹妹,久而久之他可能連郁策的名字都會忘記。

沈檀漆深吸了一口氣,緩聲道:“說句實話,若能找到兩全其美的辦法,我絕對不會選擇離開金魚芋圓,絕對不會,你能明白嗎?”

這兩個孩子,雖然是上天給他開了個玩笑,但是卻是沈檀漆确确實實打心眼裏喜歡疼愛的。

聽完他的話,郁策目光沉靜地落在他臉上,輕輕伸手,覆在他的手腕上,低聲道:“先回來再說吧。”

只要他知道沈檀漆心裏并非沒有孩子,郁策的心裏便已經知足了,人生在世各有難處,郁策并不想要以倫理綱常束縛住沈檀漆。

他只是擔心沈檀漆有一天會忘記這裏的一切,忘記金魚和芋圓,也忘記他。

只要想到那個場面,他便覺得心頭像是被細針密密麻麻紮下似的。

不至死,卻疼痛綿長,不得開解。

沈檀漆火氣一股腦發完了,這會也冷靜下來,他揉了揉泛紅的眼眶,四處觀望過周圍的情況,才乖乖躺回棺材裏,躺在郁策的身邊。

直到棺材蓋在眼前緩慢地蓋好,天地歸于寂靜。

他聽到耳側傳來一道極輕極淡的嘆息。

郁策低聲道:“師兄別生氣了,是我不好,不該揣測你是個薄情寡義之人。”

每次這種時候,郁策的道歉都是最有用的,沈檀漆心情緩和下來,自然天下太平,“我也有不對的地方,是我對孩子關心不夠。你放心,只要我還在這裏一天,我會竭盡全力去照顧他們。”

他并不覺得吵架是什麽壞事,将心裏所有憋屈苦悶發洩出來,才是一個正常健康的人,深藏在心底的死結也會緩緩松動,直到解開的那一天。

不過每次吵完架,郁策都比之前要更聽人說話許多,他很能聽得進別人的解釋,沈檀漆倒是很欣賞他這個優點。

作為朋友來說,郁策真的是個很棒的人選,沈檀漆默默想。

郁策的手沿着沈檀漆的身體緩慢攀升,最後落在他的小腹上,珍重至極地撫摸兩下,腦海裏浮現沈檀漆方才反問他的話。

他們都是男人,為什麽生孩子的不是他,為什麽受苦受罪的不是他?

師兄一定很辛苦。

眸光暗了暗,郁策輕聲問,

“師兄,你喜歡孩子嗎?”

沈檀漆以為他在說金魚和芋圓,于是沒做他想,低低道:“當然喜歡,又可愛又懂事,任誰都會喜歡的。”

“嗯……”

“那我給師兄生一個?”

沈檀漆:?

你這腦回路是從九轉大腸裏轉出來的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