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辦正事(二更)

(三十四)

醜時一刻,沈家正廳。樹影婆娑,斜入雲窗,高高低低的影子被拉得極長,漏出稀疏月色。

一家老小齊聚一堂。

沈妃甫一見到沈檀漆回來,額頭就又開始突突亂跳個不停。

她現在是真怕了這沈檀漆,這混賬少爺才是整個沈家最叫人頭疼的人物,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你這是幹什麽?”沈妃看向他手裏牽着的兩個小崽,忍不住開口。

正廳內,沈檀漆立得板正,緩緩俯身行過禮,把兩個小崽拉到面前:“妃姨娘,這是我兩個兒子,特帶回家認祖歸宗。”

沈妃只覺得一口氣噎在喉嚨,差點上不來下不去堵死自己,她不可置信地道:“你有兩個三歲兒子?”

先前也沒說啊?

空氣一時凝滞,沈檀漆擡眼看向家主,低聲道:“對,大兒子郁今,小名金魚,二兒子郁淵,小名芋圓。”

自他進來,家主便一直沉默,眼底晦明莫深,仿佛已經不會再有什麽事能夠掀起他的心緒,鬓間的白發像毛刺般冒出來,顯然是已經揉了許多次額角,反複思酌過有關沈檀漆身上發生的一切。

先前聽沈檀漆提及龍族的依賴期時,他便隐隐有這麽個預感。

若不是生過孩子,沈檀漆怎麽可能了解這麽多龍族的習性。

氣發也發過,罵也罵過,沈檀漆遭遇這麽些不幸,也并非他所願,自家兒子總是要心疼的。

良久,家主長長地籲出口氣,目光沉沉地落在沈檀漆手邊的兩個小崽上,肅聲道:“過來。”

芋圓修為高,能隐藏住自己的龍角,而金魚就不行了,兩只毛茸茸的小龍角怎麽也藏不起來。

察覺到家主語氣不善,芋圓踟蹰着不知道應不應該過去,擔心兩個小崽被吓到,沈檀漆下意識地剛想說些什麽,就見他的大崽懵懂地睜大眼睛,看向座上的家主,稚聲稚氣道:“爺爺,你生氣了嗎?”

家主被這句童言無忌問得一頓,但在聽到金魚那句爺爺時,他故意擰起的眉頭倏忽松了松,卻還是板着臉道:“這話什麽意思?”

“你要是不生氣的話,”金魚擡起小腦袋,認認真真地豎起一根手指,說道,“要跟我們說請,這樣才是有禮貌的好孩子。”

家主:?

這誰教的?

能察覺到屋內氣氛的芋圓臉色一變,趕忙想要捂住哥哥亂說話的小嘴,就聽座上的沈家家主竟繃不住逸出一道笑聲。

他朝笑聲的來源看去,家主眼睛微微眯了眯,語氣像是在冷笑,嘴角卻忍不住向上揚着,跟身邊的沈妃指着金魚道:“這孩子倒是有幾分膽氣。”

沈妃瞥見他臉上緩和的神色,心裏差不多有了個底,知道家主這是已經默許的意思,心頭竟然莫名其妙給沈檀漆這一大家子人松了口氣。

倒是怪了,她平日可不心軟。

只是看到那兩個孩子,的确都是伶俐精致,玉雪可愛,真真是漂亮極了。

越看下去,她這心裏頭越熱燙軟乎,這輩子她也沒給沈家誕下個一兒半女,總看着其他偏房生個兒子生個閨女,兒女繞膝,盡孝眼前,心裏豔羨得要命。

大約只是這個緣故吧。

小金魚有些緊張,他不知道老爺爺還會不會像夢裏那樣生氣,會不會打他,仔細看看,那根綠色大棍子好像就在爺爺身邊放着。

但是為了爹爹,他拼了!

金魚咬咬牙,忽然邁着小碎步跑到家主面前,在他們兩人震驚的目光中,從手心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塊小餅幹,因為緊張出汗,都已經被他捏得軟軟的了。

他伸出手,遞給家主,聲音輕輕,“爺爺,我也是有禮貌的好孩子,這塊餅幹送給你,你、你可不可以不要生氣?”

吃過山珍海味,美味佳肴的沈家家主,一塊在手心碎裂開來的小餅幹,實在入不得他的眼。

可這份孩子的心意,卻像是一只小小鼓錘,輕柔敲在了他的心上,展開一圈圈酸痛苦澀的漣漪。

家主緩緩伸出手,從金魚手心撿起那破碎的小餅幹,悶聲道:“你一路帶來的?”

金魚點點頭,難得有些羞澀,“就是碎掉了,但是真的很好吃哦,這是我吃過最好吃最好吃的餅幹,爺爺你嘗嘗。”

聽到這句,家主不知心頭是什麽滋味,回味無窮地翻湧上來,他低聲道:“你平常就吃這個?”

金魚又點點頭,極力推薦着自己的小餅幹:“真的很好吃,上次宗門的叔叔給了我兩塊,我吃掉一塊,這塊就一直留下來,送給你吃。”

聞言,家主猛地擡頭,怒氣沖沖地瞪向沈檀漆和郁策:“你們就給孩子吃這個?”

一塊破點心,還是孩子吃過最好的東西,可見平日這兩人都是怎麽帶孩子的,若是在沈家,必定早就養的白白胖胖珠圓玉潤,哪用得着這樣可憐!

沈檀漆和郁策莫名挨了一句罵,都有些茫然。他們給孩子吃什麽了,不就是正常的小點心麽?

金魚見他發火,吓得身子一抖,下意識伸出小手在他胸口拍了拍:“不要生氣,不要生氣,爺爺生氣傷身體。”

反應過來自己吓到孩子的家主,連忙用手拍了一下嘴,拉住金魚就把他順勢抱到了腿上,接過他的小餅幹道:“哎,爺爺沒生氣,我跟你爹他們鬧着玩呢。”

郁策緩緩睜大眼,和旁邊立在原地的芋圓對視上目光。

一個眼睛裏寫着,“怎麽回事?”

另一個眼睛裏寫着,“我也不道啊。”

“看來金魚還真厲害。”沈檀漆側身低聲跟郁策揶揄道,“嘴甜會來事,誰見都喜歡,你得跟兒子學學。”

郁策垂眸看他,怎會聽不出他語氣裏對自己的嘲笑,說又說不過,無奈地斂起目光,幹脆對身前的芋圓道:“你也去吧,別怕,那是你外祖和外祖母。”

這倒也是好事一樁,比他預料的情景要圓滿許多,本以為還要一番大吵大鬧才能解決。

看來沈家并非他想象中那般頑固不化,是人就有情,有愛子之情,就會有愛孫之情。

他對于人類的了解,從前太過片面,今日才算豐富許多。

芋圓應聲下來,他試探着靠近家主他們,卻聽家主逗弄金魚:“你光知道給我帶吃食,怎麽不給奶奶帶?”

金魚淺淡的小眉頭皺了皺,似乎被這個問題給苦惱住了,芋圓動作微停,他記得自己身上也是有的。

在身上拍拍找找,芋圓只從懷裏摸出一個小荷包,那是奶娘在他離開藏龍谷之前教他繡的,奶娘愛繡東西,給他繡過十幾個荷包,用來擱香料的,用來擱錢的,用來放瓜子皮的……

芋圓有時覺得針頭在布料上翻手來覆手去的穿插很有趣,而且繡花可以讓人心靜,于修煉亦有好處,所以自己閑的沒事也會繡點東西。

只不過他手裏這個,并非是他做的最好的。

芋圓有些謹慎,清了清嗓子,試探着舉起小手,低聲道:“我有枚荷包想送給祖母,祖母會喜歡麽?”

話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落在芋圓的身上,芋圓瞬間想找個地洞鑽進去藏起來,他不喜歡這麽多目光盯着自己看,耳朵立馬通紅一片,從耳尖紅到了耳根,沒等沈妃回答,芋圓把荷包快.手收了回去,臉頰紅透:“算了,我繡藝不精,等我以後繡個更好看的再送。”

小孩把手背在身後,荷包在手心扯過來扯過去,又緊張又羞恥。

半晌,上首的沈妃輕聲道:“來。”

芋圓緩緩擡頭,對上沈妃的目光。

沈妃朝他招了招手,将猶豫不決的芋圓帶到身邊,小孩長得不高,卻俊俏标致,不論是從言辭還是相貌都透着一股聰慧過人的勁兒。

她喜歡這樣的孩子,就像當初她一眼在庶子堆裏看中了沈寒,就是覺得沈寒眼裏有一股聰明勁兒。

但和眼前的孩子相比,沈寒終究相差甚遠。沈寒眼睛亮堂,卻處處透着陰謀算計,似乎總琢磨着要把誰拉下水似的,她不喜歡這種算計,尤其不願看到沈寒會危及沈檀漆的地位,嫡庶有別,她向來是支持沈檀漆的。

但沈家裏哪有半個不算計沈檀漆位置的人,沈妃便也由着他去了。

在沈家這麽多年,她還是頭一回見着這麽可喜的孩子。更何況,沈檀漆的孩子,未來就一定還是沈家的家主,她相信,跑不了的。

沈妃忽然從腰間解下自己的鸾鳳紋五帝錢,此鸾鳳紋五帝錢,整個沈家也就只有她和沈檀漆有,遞給了芋圓,眼睛還彎彎地,笑得慈愛:“我用這五枚銀錢,換你繡的荷包,如何?”

芋圓并不知曉這鸾鳳紋五帝錢的意義,他眨了眨眼,只當是沈妃逗他玩,拿五枚銀錢哄自己,便也笑了笑道:“好,謝謝祖母,等我以後繡了其他更好的繡樣,我還送給你。”

沈妃聽了,和家主對視一眼,兩人都忍不住笑起來,“好好好,只不過下次我可沒錢再給你了。”

“不要錢,我給祖母繡最好看的。”

眼見小崽們都得到了沈家的青睐,沈檀漆瞥了眼站在原地的郁策,低聲道:“怎麽還愁眉苦臉的,事情這不是解決得挺好麽?”

郁策搖了搖頭,不知要怎麽說。

就算金魚芋圓都入了沈家的眼,可他是不同的,他沒有沈家的血脈,又是異族的異類,絕不可能真正得到沈家家主的準允,說不定……會去父留子呢?

沈檀漆絲毫不知郁策的腦袋裏已經上演了一出宅鬥大戲,他現在心裏輕松多了,擡手給家主沈妃行了個禮,說道:“爹,妃姨娘,現在整座朔夏城都畫上了陣法,不多時我們要将所有的辰鬼引入城中央的空地,請爹多撥一些修為越過金丹的人給我,一起去斬殺辰鬼。”

家主正抱着金魚舉高高,安享晚年饴孫之樂時,霎時間聽到這話,有些不大高興地壓了壓眉,又怕自己沉聲說話會吓到兩個孩子,便強忍着道:“你着急去幹什麽,先把正事辦了。”

正事,什麽正事?

沈檀漆愣了愣,問道:“除魔衛道還不是正事麽?”

聞言,家主差點氣得胡子又歪了,他怒瞪沈檀漆一眼,說道:“那叫什麽正事,有給我沈家傳宗接代重要麽?”

這老頭還是只在乎自己家江山的疊代繼承。

人的想法不可能一朝一夕改變,沈檀漆有些無奈,笑了笑道:“可是你這不是已經有兩個大胖孫子了麽,還要怎麽傳宗接代?”

家主眯了眯眼,從牙縫裏擠出:“你這臭小子,淨會裝蒜,肚子裏那個呢?”

沈檀漆恍然,他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平平的,小小的,仍舊沒能從裏面感受到寶寶的存在,感覺有點餓倒是真的。

其實他已經不太相信那庸醫的話了,別提依賴期,就連郁策都沒能感應到寶寶的存在,這孩子肯定根本就沒懷上。

于是他苦笑了下,說:“壓根就沒孩子這回事,剛剛我和郁策已經研究過,但凡真懷孕,我們不可能感受不到。”

他說的絕對,郁策立刻嚴謹地補充:“有時候的确會感受不到,不可一概而論。”

得,隊友還擱這給他添堵呢。

沈檀漆從身後悄悄掐了一把豬隊友,笑嘻嘻地看向家主,解釋道:“爹,這孩子真沒有,如果有,我還能不知道嗎……”

他還沒說完,就被家主嚴肅打斷:“行了,不管有沒有,先把親結了!”

沈檀漆致力于解釋清楚自己沒懷孕這件事:“真沒有,爹你要是不信……嗯?你剛剛說什麽?”

反應過來家主方才所說的話究竟是什麽後,沈檀漆驚恐地連連後退三步,不可思議道:“誰提成親的事兒了?”

郁策在聽清楚家主最後一句的瞬間,眼睛微微亮了亮,同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沈家竟然、竟然同意了成親的事?

他這是在夢裏嗎?

這怎麽可能,以血脈為尊卑的沈家,竟然真的要将沈檀漆嫁給他?

郁策有些恍惚。

家主看到他們二人臉上格外差異的神情,心底冷笑了聲,甩下一句:“三日後,事情平定,你讓郁策入贅沈家來,我的寶貝孫兒才入得族譜。”

“三日後?”沈檀漆差點昏了。

“入贅?”郁策愕然開口。

家主究竟怎麽想的,他只是說帶孩子回來認認家,什麽時候提過要成親,這親非成不可嗎?

沈檀漆現在想給自己掐一掐人中,他知道家主絕對會喜歡兩個小崽,但沒猜到家主會喜歡到當場要将兩個小崽加進族譜。

為此——甚至不惜讓他們順便成個親。

完蛋,他單身貴族的身份真的要無了,居然還是和郁策這種傻直男。

沈檀漆和郁策對視一眼,看到郁策眼底淡淡的思索,好像一點反抗意識也沒有,他咬牙道:“郁策,說點什麽,難道你真想入贅?”

郁策搖了搖頭,仔細想想,說道:“不想。”

聞言,沈檀漆終于感覺郁策在這一刻靠譜起來,起碼沒真的腦子一抽答應下這種事。他原本還想勸說郁策,兩個互相不心動的人是沒辦法成親的,但是對方似乎懂得這個道理。

如此倒是省事了。

半晌,沈檀漆剛放下心來,就聽郁策長嘆了一口氣,說道:“為什麽偏要入贅,我不想讓郁今和郁淵改姓名,這名字可是我和奶娘精心翻書取的。”

精心是指……打開一本随便什麽書,扔小木棍兒,扔到哪裏就用哪個字,然後再由奶娘強行解釋一下這個字的用意。

“師兄,你去問問你爹,不入贅,我娶你回龍族,可否?”

沈檀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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