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荷耀】回憶是種病(二) (1)
王耀還記得那天安東尼奧從他眼前跑過,只為了同羅維諾說一句話。即使王耀故意說話說得很大聲,故意笑得很開懷,安東尼奧也沒有做一點點眼神上的停留。那天街道兩旁的梨花已經謝了,沉甸甸的梨子砸到地上摔得稀巴爛,王耀就跟個傻子一樣用雨傘去敲樹上的梨子,還沒接到,梨子就擦着他的肩膀摔到地上。
王耀還是比較懷念以前附中開滿梨花的那條街道,正好這所高中也有一條,但是不是梨花,而是海棠,春天的時候,他能聽見風從海棠花裏穿過的聲音,就像有一年夏天,風在金銀花的上方停留,那時的他還什麽都不知道,安東尼奧還只是安東尼奧。
你看啊,我已經對我的回憶在現實裏做出了多大的妥協。
“對了,你來這裏是幹什麽?”王耀問道。
“陪人來看女籃,”安東尼奧嘆了口氣,“你們學校是怎麽想的?除了校隊的女生,別的打起來都是全部抱在一起吧?”
“哦,這本雜志多少錢?”王耀問老板娘。
“二十元。”
王耀肉疼了一下,但是因為有安東尼奧在場,又不願意大罵這個價格分明是在搶錢,只好乖乖付賬。
“同學,你叫安東尼奧對吧?”格裏特伸出手,“我是王耀他前桌,你知道這年頭前桌都是很搶手的。”
“……前桌是女的比較搶手。”安東尼奧伸出手,他們像國家領導人一樣的進行了歷史性會面。
“我們沐浴着改/革/開/放的春風,乘着男女平/等的大船,”格裏特正經得讓安東尼奧和王耀都有點發毛,“你是陪人來看誰的女籃?”
“好象是叫莫妮卡,吧?羅維諾老是說不放心自己的弟弟和莫妮卡分在一個班一定要來看看,”安東尼奧邊笑邊揉自己的頭發,他又看向王耀,“雖然說這次中考改革簡直改得跟停電一樣,但是對羅維諾和我來說都是挺不錯的事情,羅維諾算是在停電中僥幸找到了通往師附的大門。”
“我終于知道為什麽我考不上師附了,”王耀陰恻恻的來了一句,“我有夜盲症。”
“……”
“光線一暗就跟阿炳沒什麽區別了。”
“……”
回到球場,王耀整個人都陷入了低迷狀态,格裏特把準備回宿舍補覺的亞瑟抓過來強行陪練,而王耀就坐在一旁的樹下看剛買的雜志,一邊翻一邊罵,亞瑟聽一句看王耀一眼,聽一句看一眼,看得格裏特腎上激素飙升:“你都快把王耀看出洞來了你你你!沒看過王耀長什麽樣?”
亞瑟不能睡午覺,脾氣也沒好到哪裏去:“就沒看過!你奈我何!”
“你奈我何什麽意思?!”
“……就是我不能把你怎麽樣的意思。”亞瑟咽咽口水。
“看在你态度誠懇的份上,繼續練!”
王耀把雜志往地上一摔,異常憤怒的踩了幾腳。
“王,王耀,你怎麽了?”亞瑟結結巴巴。
“一百頁雜志就有一半以上頁數是廣告!”王耀痛心疾首,把封面一拉,裏面居然還藏着一個汽車廣告,他怒不可遏的又摔了這本書一次,“我是花二十塊錢來看彩色廣告的嗎?!我要看彩色廣告在報紙上塗塗顏色不就行了嘛!你沒聽見亞/歐/板/塊在顫抖嗎?你沒聽見環/太/平/洋/地震帶在哭泣嗎?你有沒有聽到我的心在滴血啊!”
王耀蹲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臉。
“愛財之心,人皆有之。”格裏特感嘆道。
“所以我老是說你情商低,”亞瑟特別嫌棄地看了格裏特一眼,就要拉王耀走,“別哭了,真的,安東尼奧在哪兒?我替你揍他,全體排球隊員揍他,揍得他不舉,揍得他一看見你就小腿哆嗦跪下來喊你女王大人。”
“我沒哭!“王耀賴在地上不願意走,”除非你能幫我把這本書退掉。”
亞瑟看着那本飽經滄桑的雜志,過了好久,才下定決心,遞給王耀二十元錢:“好,這本算我買了。”
格裏特看着亞瑟:“我那裏有二三十本雜志,你看看,能不能也按原價收了?”
“……我身上只有二十元錢,剩下的在宿舍裏……诶,我帶了司康餅過來,格裏特你跟着我去宿舍拿錢,我順帶送你點司康餅嘗嘗。”亞瑟親切的攬過格裏特的脖子。
“這就真不用了,我還是打個折扣送給收廢品的老大爺,就當作攢人品,”格裏特邊笑邊伸手揉王耀的頭發,“要是你真看安東尼奧不爽,我幫你。”
“你怎麽看出來的?”王耀看着亞瑟。
“因為你對着安東尼奧和羅維諾好像都是藏着的,但是對別人來說,那兩個字已經寫在臉上了啊,”亞瑟的祖母綠眸子裏泛出柔和的光澤,“說真的,王耀,去告白吧,就算是拒絕你也可以死心。”
長時間的單相思,什麽寂寞和不甘心都忍耐住了,再長一點也是沒有什麽區別的。
“多無聊,一點神秘感都沒有了,”王耀站起來,接過球,“更何況已經變成一種慣性。亞瑟你肯定是困傻了,我陪格裏特練,你還是趕快回宿舍睡覺。”
格裏特看看王耀,又看看亞瑟:“王耀要和誰告白?”
“和你。”王耀白了格裏特一眼。
“好啊,我不介意。”格裏特張開雙臂,做出要擁抱王耀的樣子。
亞瑟聳聳肩,往宿舍的方向走去。
“我要在上面。”王耀開玩笑。
格裏特扭扭頭:“好啊,反正上下不能決定攻受。等我們到法定結婚年齡了,我們就花九塊錢去辦假/證的那裏辦一個假的結/婚證。”
“九塊錢你出。”
“我出,”格裏特點點頭,“那麽現在就去吧。”
“人家店老板回老家了,明年才開業。”王耀一只手搭在格裏特的肩膀上。
“他是提前過春節嗎?”格裏特喊道,“讓我們砸/了他家店!劫富濟貧!”
“劫富濟貧!”王耀振臂高呼。
“劫富濟貧!”格裏特面對着他做相同的動作。
兩個人就這麽你一句我一句的喊着,喊到最後王耀直接坐到地上,雙手撐地:“不喊了!我們兩個瘋子!”格裏特挨着他坐下,正是一天最熱的時候,操場上沒有什麽人。
格裏特說,想哭就哭。
王耀頭抵着格裏特的肩膀,朦胧地說:“格裏特,你長這麽高幹嘛?長這麽高是等着被雷劈嗎?”
“你消停一會兒,我們就這麽安安靜靜的,你哭一會兒,我坐一會兒不好嗎?”格裏特彈彈王耀的馬尾,“我說真的,到時候教務處檢查儀容儀表,你又打算裝成嬌娘?”
“打完排球我就剪掉。”
格裏特取下王耀紮頭發的橡皮圈,又把王耀的頭發揉得一團糟。
“是時候該剪了。”格裏特看着儀容不整的王耀,滿意的笑道。
很久很久以前,王耀在某本關注青少年心理健康的雜志上看見過一篇小說,題目叫我的安東。主人公是國王的掌上明珠,整個王國最美麗聰穎的姑娘,安東是她同父異母的哥哥,在主人公登上王位的那一天,安東來向她告別,離開王國去了遙遠的大草原。主人公年老之時,想起了安東,于是不顧一切的去找他,結尾是兩人合葬在了一起。盡管編者再三強調這是一種超乎一切的親情,可是王耀想,難道她的孩子她的丈夫就不能得到她的愛嗎?
如今想來,或許是一種隐秘的俄狄浦斯情結。
王耀認識了幾個安東尼奧班上的同學,再通過他們的QQ空間進入安東的空間,雖然他知道自己這麽做很變态,真的很變态。安東尼奧最新一次的使用記錄已經是去年年初,好像是感冒了,王耀又仔細看了他的留言板,并沒有羅維諾的留言。
他又在說說上看見有人發了安東尼奧的照片,上面标明着“憔悴的安東尼奧,真是老了好多師附競争壓力也忒大了點,不過安東和自己的XX在一起了哦~”
照片上安東尼奧和一個人一起驚詫的回頭。
他還是笑得熱烈,然而又透露出了疲憊和冷漠。
另一個人不是羅維諾。
就算不是羅維諾,也輪不到我。
此後的時間,王耀只是偶爾看看,學業一忙,常常忘了,到最後,他把那個贅餘的地址删掉了,這天天氣很好,比有日暈的那天還要好,晴朗,萬裏無雲,前一天剛剛下過雨。
王耀曾經嘗試着去談一場符合旁人眼光的戀愛,對象卻說自己完全忍受不了王耀墳墓一樣的嚴肅冷漠,在自習室裏,王耀覺得那個可憐的姑娘幾乎要跪下來求自己放她一條生路。
“櫻,你知道祝英臺是怎麽變成蝴蝶的嗎?”迎着所有探尋的目光,王耀摸着自己短得可憐的頭發,開口道,“她是跳進了一個墳墓裏才變成了一只蝴蝶。”
櫻啞口無言。
“但是祝英臺是心甘情願跳進梁山伯的墳墓裏的,所以你有被活埋的感覺我還真是感到遺憾,”王耀的掌心輕輕摩擦着櫻的面孔,他的手指卻沒有碰到分毫,“我只拜托你最後一件事情,把格裏特喊過來,我和他約好了一點在自習室見,他到現在還沒來。”
“所以我才覺得你難以忍受,王耀,”櫻皺起眉頭,“一遇到什麽事情,你就叫格裏特來,你到底是和我談戀愛還是在和格裏特談?”
王耀快速謄抄筆記,在把電學部分的錯題整理完了以後,他才合上筆蓋,說道:“我腳踏兩只船,你自動退出了,就不用我費心去選了。你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不然的話在性別和相貌上來回掙紮太難受了……哦,你是屬于性別優勢,格裏特屬于相貌優勢。”
櫻跺跺腳,扭頭跑開了。
王耀想起一年前的夢中,向屋內飄飛的窗簾。
“王耀,讓你久等了,師附的中秋晚會你要去嗎?”格裏特進來的時候還是吸引了一幹學妹的目光,王耀轉着筆,冷笑一聲。
“你可真有閑情逸致,格裏特同學,我們已經高三了。”
“王耀,別告訴我你到了高三就成功的由人類退化到了非人類。”格裏特挨着王耀坐下,順手揉揉王耀的頭發。
“親愛的,是進化。”
“請,再講一次?”格裏特看着王耀的眼睛,王耀将目光投到面前的習題上。
“是進化。”正好有這麽一個生物填空。
“我是說前半句。”格裏特湊過來,表情極盡猥瑣。
王耀微笑:“上雙引號。”
“去嗎?”
“不去。”
王耀空閑的手被格裏特用力捏了捏。
雖然說不去,但是王耀在面前開過一輛136路的時候,微微一愣,腿不聽使喚似的跟着跑到了車站,司機像是沒有看到他,開了下門又立馬合上,王耀只站在車位,沒有沖着公交車喊,也沒有嘗試着再往前沖刺一番。
他看見靠後窗戶坐着的女孩兒身上的師附校服,沒由來的一陣涼意侵襲心頭。
入秋後這座城市已經冷得像是冬天,寒潮比往年來得兇猛,喇叭花纏繞着鐵藝欄杆,五顏六色,即使是樹木,也依舊懷抱深淺不一的綠。王耀獨自在站臺上徘徊,他擡眉卻發現灰冷色的調子僅僅是他腳下的這一塊而已。還在兩年前的時候,丁馬克和他一同擠公交車回家,他們無意中談論到安東尼奧。
“他的字好看得就像畫畫一樣,我是指幼兒園小朋友畫的那種畫,”丁馬克大大咧咧地攬過王耀的肩頭,“抄他的作業簡直就是種折磨,每次一抄都會被立馬抓出來。”
王耀不置可否的笑笑,回過頭去看見安東尼奧正背着書包朝着這輛公交車沖刺而來。
“說曹操,曹操就到。”
王耀和丁馬克一同看向窗外,車裏的人很多,所以王耀并不擔心安東尼奧看見自己,他一向是一滴面目模糊的塵埃,丁馬克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說:“你看,我敢說他肯定趕不上這輛車。”
“如果他保持這個速度,肯定能沖過來。”
丁馬克揉揉自己的太陽穴:“他肯定保持不了。”
安東尼奧從單肩包裏摸出車卡,但是他的速度還是很快,王耀發出得意的啧啧聲,正想着要用什麽話打壓一下丁馬克的氣焰,卻在回眸時看見車下的安東尼奧停住了腳,緩緩的,微笑在他的臉上呈現出了模樣,柔和,溫暖,好像王耀第一次見到安東尼奧時他懷抱着籃球,和他說“謝謝”時嘴角洋溢起來的弧度。
門關上了,司機發動引擎,安東尼奧這才如夢初醒一般,可他不着急,就站在站臺上,用那樣的微笑看着王耀。王耀突然想跳下車去告訴他,自己喜歡他,特別特別喜歡他,他的腦海中反複只有喜歡這個詞,語句變得貧乏幹澀。
“他本來可以沖上來的,按照你的理論,”丁馬克皺着眉頭,“不過他似乎是看見了我們兩個才放慢速度的,啊,算了,真沒意思。”
王耀想說,我希望他只看見了我。
可惜丁馬克的發型過度張揚,讓他不好開口。
“我喜歡你,安東尼奧。”
王耀望着滿眼奪目而蕭瑟的綠,心裏又被什麽他難以掌控的東西填滿了,沉甸甸的随時都會流淌出來一樣,他輕聲呢喃,行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去做,沒有人會去在意這個普通高中生的。
他肆意地說着,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八年來一直想都不敢想的事,八年來一直說都不敢說的話。
王耀聽到七點鐘的鈴響了,他遲疑了一會兒,順着來的路慢慢往回走,小花園裏一只貓躺在花叢裏,神情慵懶。周圍的喧嚣聲好像漸漸遠了,王耀腦子裏嗡嗡的響,他摸摸自己的臉,全部是淚水,便不可抑制的蹲下來,強行壓住随時可以沖出的抽噎聲。
“王耀,這是第八年了。”他對自己說,他好像聽見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這下子他徹底清醒了,随便扯了片葉子擦擦臉上的淚水,又不顧貓的激烈反抗強行将它抱到懷裏,等到人跑近了,擡頭一看是亞瑟。
亞瑟眯着眼仔細看了好久,才說:“王耀,你是摔了一跤?”
“是你摔了一跤然後污蔑我吧?”王耀盯着他。
“……那你這一臉泥沙?”
“貓舔的。”
“舔回去,捍衛你作為人類的尊嚴。”
王耀回頭瞪了來人一眼:“你舔!”
稀稀疏疏的月光灑在格裏特的臉上,他發出幹脆的笑聲,風中聽着卻是寂寥又諷刺,他拉住王耀的衣服往水池方向走,貓也就從王耀的懷裏跳了出來,他把王耀的頭按到水龍頭下面,嘩啦啦開了水沖,王耀并不掙紮,任憑格裏特像是要把他的臉扯下來一樣的替他洗去泥沙。
王耀看着月亮的時候,只覺得光線是這樣的刺眼。
格裏特刮刮王耀的鼻子,他的手指上粘到了一滴水珠,他們的影子交疊着,食堂黑洞洞的陰霾就像巨大的礁石。附近的幾株桉樹習習地吟嘆,它們都有百年以上的歷史,黑暗中似乎是一張張沉默的側臉,格裏特朝水池踹了一腳。
“有些話我不在現在說,我是覺得你知道,所以晚一點也沒關系,”格裏特的手關節捏得咔嚓咔嚓響,他還在笑,一盞燈在他的頭頂上籠罩着,小飛蟲朝着光亮撲着,到跟前了卻被熱逼得往後退,王耀瞧着他的臉,只覺得面部的線條像是在硬撐着不讓過于熱烈的情緒湧出來,王耀突然明白可能自己把一些他會後悔的東西弄丢了,但是他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但是現在,我覺得我沒說出來是明智的。”
他把一個小袋子投給王耀,是一塊五仁月餅,他甚至在王耀接住的時候吹了一聲口哨,悠長,渺遠,似乎給整個黃昏的鳥鳴一個休止符一般,他轉身離開。
王耀的耳邊從未這麽平靜過,他看着幾個準備去上晚自習的女生挽着手聊得熱切,再擡頭看看月亮,心裏卻是明鏡似的靜悄悄的,也是明鏡一樣,照不見什麽東西,空落落的,他擡腿往自習室走,每一步都是那麽的艱難。
下半學年,格裏特通過了自招被提前錄取,離開學校的那天,王耀把排球遞給他,格裏特把球用力的拍了拍,又交回王耀手裏:“我用不到了,但是這下半年還有球賽,你去吧!我是打算去其他地方轉悠半年。”
“排球賽,你不回來嗎?”
“嗯,”格裏特點點頭,“路德維希其實可以代替我的,他比我冷靜多了……至少在團結隊員這方面,你不會再被我,呃,起哄喊女神。”
“不會有比你更好的隊長了。”王耀這句話脫口而出。
格裏特愣了愣,接着伸手揉揉王耀的頭發:“其實你留着頭發更好看,但是被教導主任抓到就不好了……現在說是不是太晚了?”格裏特四處看看,又說了一句:“我覺得你難看一點,對我來說是一種幸運,那些小學妹就會只看我不看你了。”
“……格裏特,你不損我是不是就憋得難受?”王耀不禁捂臉。
格裏特松了一口氣似的:“沒有,你還真是傻啊。”
“什麽?”王耀聲音放大了。
“其實你不剪頭發,人家小學妹也會只看我一個的,”格裏特攤攤手,“用一種惋惜的眼神。”
“覺得你跟我在一起會不利于你的身心健康?”
格裏特略略沉吟,浮現出詭異的笑容:“是的,從某種角度上來說。”
他們又大眼瞪小眼對視了一會兒,走廊裏的人大多回到了教室裏,這時格裏特極快的扳過王耀的臉,不知道是太緊張還是對位置計算錯誤,他的嘴唇落到了王耀的鼻尖上,輕輕一劃,他就跳起來,好像是被自己的舉動吓到了一樣,往樓梯口跑去,他的外套拉鏈并沒有拉上,就像一只鳥兒一樣消失在王耀的視線裏。
“你比我勇敢多了,格裏特。”
牆壁上是王耀孤獨的身影。
國慶的時候,伊莎撺掇着王耀出來同以前的同學聚聚,王耀本以為是高一的,到了小學門口才發現居然是小學同學聚會,安東尼奧靠着學校門口的石柱,百無聊賴的玩着手機,校門看起來很小,王耀不知道他以前怎麽會覺得這扇門很大很大。
安東尼奧看見他,遠遠的就笑得眯起了眼,朝他揮手。
完了,王耀想,看見安東尼奧的這一刻,他的腦子開始犯渾。
在心裏醞釀了很久,除了偶然的爆發傾吐而出外,這句話在嘴邊打着轉不忍咽下去,他最後還是收斂起情緒,同安東尼奧平淡地打過招呼,走進學校後安東尼奧走在他的後面,走得很近,能感受到溫熱的呼吸,王耀咬住自己的嘴唇,以此保持住自己的理性,不然他害怕下一秒他就會控制不住,抱住安東尼奧把不該說的全都說出來。
升旗臺好像只有曾經的十分之一一樣,安東尼奧跟亞瑟商量了什麽,兩人擺出百米沖刺的姿勢,幾乎同時沖了出去,安東尼奧首個沖到臺上抱住旗杆,亞瑟沒剎住車,腿撞到了護欄上,疼得呲牙咧嘴。
“喂喂喂!你們倆居然不叫我!”王耀揮舞着手臂表示抗議。
安東尼奧手松開旗杆,走到升旗臺的邊緣,向王耀伸出手,他的袖口幹幹淨淨,只是缺了一粒扣子,露出肌肉結實勻稱的手臂。他的臉離王耀如此之近,他的頭發微微飄起,似乎是在笑,風是那麽的輕柔,光線比風聲還要柔和。
他說道:“那麽,現在還來得及嗎?”
王耀眼眶有些濕潤,他低下頭,避開安東尼奧的手,自己找了一處地方翻到升旗臺上,看着安東尼奧幹澀的表情,他故作輕松的手撐着欄杆,坐了上去:“我一直對這個地方很怨念,我還記得我在這裏翻欄杆被抓到了,被罵得狗血噴頭。快畢業的時候我坐在這個欄杆上,結果當時路過的一個什麽老師愣是揮起一個鉛球說是要砸我。”
“沒畢業之前覺得這裏很好,等走出去之後才發現這裏有多不合理。沒有回憶就好了,回憶就像一種病,不斷否定過去,好像我們做過的一切都是錯的一樣,但是你說,要真麽回憶了,還有點舍不得,”安東尼奧挨着王耀坐下,“我還記得我第一次當值周生的時候,我就站在校門口的金銀花那裏,你和伊莎站在另一邊,她和你說悄悄話,那時候你好像特別輕蔑的看了我一眼。”
王耀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死。
“我就想你這人真的拽過頭了,但是沒過多久,好像是星期一吧,我們所有值周生站在升旗臺背面的過道上,有一家雜志社給你寄了十多封信件,每一封都是祝賀你寫的文章被錄用的獎狀,”安東尼奧揉揉鼻子,“那時候我突然意識到,這個地方真的太小了。”
“你向我把所有獎狀要了過去,看了半天,”王耀看着安東尼奧,他發現自己心裏所有的躁動都散去了,“可是安東,那時候我和你想的不一樣,我覺得這世界真小,就算渺小如我,也是可以被放得很大。”
“我那時候很崇拜你啊,遙不可及的,”安東尼奧說起這句話的時候,眼裏依舊是閃亮亮的,仿佛小時候的熱潮尚未褪去,“到了初中也是,高中還是。”
王耀心裏咯噔一下。
“可是好像有一點不一樣,但是我無所謂啊,”安東尼奧聲音突然放得很輕柔,“你一直都站在一個很高的位置上,我好像只能仰望一樣。但是就算是仰望也好啊,仰望的話我看得到,即使我離你再遠也看得到。”
“你對我的期望太高了。”王耀別過頭去擦眼角的淚水。
“如果我們都沒考出去的話,現在會怎麽樣?”安東看着王耀笑道。
“我沒想過,更何況都已經過去這麽長時間了。”
離高考還有最後兩個月,原本排得滿滿的日程表突然空了下來,總是會寫滿白板的作業也只剩下了幹淨澄澈的白,雖然說這是歷年來的傳統,但是王耀對着天空發了好一會兒呆,莫名覺得生活無比空虛,他起身去辦公室找物理老師,想問問還有什麽卷子可以做,誰知那個老是喜歡在走廊裏喝酒的老頭聽完這句話之後看都沒看他一樣,拉出抽屜,把裏面所有的空白卷子抽出來往王耀的面前一摔,足足有半人高,搖搖欲墜。
“老師,我只要一份就行了。”王耀張大了嘴。
“我這裏沒有任何一套重複的卷子。”
王耀默默地轉身出了辦公室,事實證明他想得太多,所以他返回自己的座位上掏出錯題本翻着看,前面的座位蒙了層灰,王耀看着小滑塊就覺得自己的腦子裏似乎也長了一個小滑塊似的腫瘤,為了減壓而專門開的排球賽将在今天下午進行第一場,排球隊長至今沒有着落,雖然說格裏特離開的時候指名要路德維希擔任,可惜路德維希前不久騎着電動自行車時被一輛逆行的自行車撞飛了——電動車被自行車撞飛是何等困難的事情啊,路德維希果然是天賦異禀,王耀和亞瑟去醫院看望他的時候,非常莊重的在賀卡上寫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敗其家財,盜其賬戶”——路德維希本就失意的心緒不幸更失意了一點,但是他也說在醫院躲着很爽——
“你們肯定不能理解睡到自然醒是何等惬意的美事”。
王耀和亞瑟揚言要在路德維希出院的那一天把他天梭掉,但是誰都知道路德維希即使是在醫院還是必須得跟着進度來,十二年寒窗苦讀,臨了誰都也不願意所有努力就此白費。亞瑟從急症通道走出來的時候先抱怨了一會兒,接着對王耀說:“格裏特那家夥現在在哪個地方逍遙呢?”
“我不知道。”王耀搖搖頭。
亞瑟猶豫了一會兒,才說:“明天打排球賽的時候他就18歲了。”
“我知道。”王耀手搭在亞瑟的肩膀上。
“你到底知道什麽啊?”亞瑟不耐煩的踢了路邊的一顆小石子。
各種各樣的圖似乎也看不下去了。王耀趴在桌面上,告訴自己應該再努力一點,但是他好像沒法坐起來,他想到了格裏特,他簡直是個幸運兒,但有人說沒有高三人生都會變得不完整,他覺得自己完全可以對格裏特說,你個三級殘廢。
正這麽想着,眼前就是格裏特笑眯眯的看着他,看得他毛骨悚然。
“我是沒睡夠?”王耀揉着眼睛去掐格裏特的腰——嗯,似乎是個人——再一看臉,估計長成這樣的人真沒幾個——他就撐着自己的臉,說道:“你回來啦?”
“呦,就幾個月沒見,你說話怎麽跟小媳婦似的?”格裏特好死不死地把臉湊到王耀跟前,“小娘子,叫聲相公聽聽。”
“小娘子~”王耀扳着格裏特的下巴,“來,給相公笑一個。”
格裏特聞聲笑得天花亂墜,王耀身上沉甸甸的擔子似乎在格裏特的笑聲中減輕了不少。他靠在椅背上,問道:“在外面玩得好好的,又回來幹什麽?”
“當然是為了拿生日禮物啊!”格裏特痛心疾首地拍桌子,“一年中只能有這麽一次花別人錢的機會,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王耀拖着自己的下巴,笑道:“難道我請你吃飯的那幾次都是喂狗了嗎?”
格裏特正經地拉過王耀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不是,你請我吃飯難道不是為了增進同學之間如史詩般偉大的友誼嗎?”
“你吃東西的時候想這麽多不怕消化不良?”
“怎麽會?”格裏特好像聽到了雷鋒助人為樂炸碉堡一樣的震驚,“難道你不知道胃是打包的最好方便盒嗎?”
“……我無知了,”王耀低下頭翻翻抽屜,“下次我請你吃紅油毛肚。”
吃你一肚子的方便盒。
格裏特站在場上,高二的小裁判看起來很驚訝,險些一腳踩空當場摔下去,亞瑟在王耀的背後一直搓手,簡直是要把手搓出火來才肯罷休。格裏特還無事生非的朝小裁判抛了個飛吻,惹得圍觀的人一陣惡寒,集體往後倒退了好幾步不算,還發出了嫌惡的聲音。
“兩隊隊長過來猜拳!”小裁判抱着排球。
“不對啊,我怎麽看這個小裁判很眼熟。”亞瑟擡頭,把鴨舌帽拿開又戴上。
王耀回過頭嘲笑他:“長得漂亮點的都是你眼熟的。”
“你這是□□裸的污蔑!”亞瑟急得滿臉通紅,“我也沒說你是我家的啊,我也沒說格裏特是我家的啊。”
“我這麽帥的人可以用漂亮這兩個詞衡量?而且你要是說他是你家的,”王耀指指格裏特,“我也不信,你這麽萎……”
“誰說的!”亞瑟氣得不輕,“你哪只眼睛看見我萎了!”
王耀比了個噓的動作,亞瑟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大庭廣衆之下喊了一句什麽樣的話出來。
格裏特特別用力地按照順時針方向握了隊員的手,到王耀面前的時候,他突然把手收回去,挑挑眉毛:“我知道你運氣一向不好,所以就不和你握手了。”
“……我們倆屬性相克,碰在一起絕對是流年不利,”王耀離格裏特遠了一點,“我現在要求換號碼布還來得及嗎?”
格裏特聳聳肩:“這有什麽關系?”說完抱起王耀原地轉了一圈。
“你是要做什麽?”王耀飽受驚吓。
“證明你們隊長的臂力,”格裏特一臉陰險,“猜拳沒贏我就扳手腕。”
三局兩勝。
格裏特輸得非常幹淨。
小裁判說道:“輸的班發球。”
格裏特笑嘻嘻的走回來,說道:“自家妹妹就是不一樣。”
王耀放下了心:別人有技術,我們除了有技術還有黑哨!貨真價實的黑哨!
盡管如此,比賽還是打得很艱難,王耀傳球失誤,路德維希和格裏特同時跳起補救,結果對方居然又把這個球吊了回來。格裏特還沒有站穩就再度跳起,王耀則沖到網前助攻,路德維希正忙後退便于補救,不慎絆到了王耀的腳,盡管王耀拼命将球擡起,終究是偏了些位置,砸中了格裏特引以為傲的高鼻梁,繼而反彈到對方的場內。
“暫停!暫停!”亞瑟連忙對裁判比手勢。
格裏特捂着鼻梁,蹲在地上,嘴巴歪成各種各樣的形狀,原本還在關心他的隊員們紛紛把注意力從他的鼻梁轉移到了他的嘴巴上,一個個看得很專注。
“疼死我了。“格裏特倒抽了好幾口冷氣。
“沒事兒,”王耀和亞瑟勾肩搭背,兩人一唱一和,“這正好說明你的鼻子不是墊的。”
路德維希則是看着格裏特的肱二頭肌,又把自己的袖子撸起來,兩個人很默契的開始互相攀比肌肉的發達程度,比着比着,原本旁觀的弗朗西斯和吉爾伯特也加入了進來,一群肌肉男蹲成一個圈比胳膊粗細的場景委實罕見,更要命的是當事人還争論得臉紅脖子粗。
格裏特拍了弗朗西斯的胳膊一巴掌,說道:“你膘厚,所以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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