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雪重樓(澳耀)

印象裏濠鏡是被抱進來的,他的襁褓裏留着一串檀香珠子,其中一粒碎了一半。王耀雖然小,但他瞧見濠鏡大拇指上有一個不同尋常的切口,或許是被凍得失去了知覺,濠鏡那時候沒有哭鬧,只是安靜的睡着,嘴唇發紫。

龍先生檢查了刀口,說了一句:“六指。”

他讓王耀背過去看牆壁背《禮記》。

餘光裏是龍從包裹裏拎出一個小長條,定睛一看原來是一節指頭,王耀背的是“夫禮之初”,初字他咬到了舌頭上,一下子變得含糊不清,室內的熱氣氤氲着,使他的頭腦不清醒,隐隐約約中他覺得自己過去了很多年後還會記得這間屋子裏的陳設,龍想把指頭扔到外面,這時濠鏡開始嚎哭,天上的月亮清冷,也不知是否是真正的月圓。

也因為這件事情,王耀這晚難免睡遲了,等醒來卻是發現自己枕在龍的腿上,當即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一骨碌翻起身來卻直直摔到了地上,隐隐中他回憶起一個人的笑聲,放肆得像是就在耳邊,又像是隔了很遠,朦朦胧胧睜開眼卻是一人留着略長的淺色頭發,一雙綠眼睛半睜着,抓到王耀狼狽的趣味便不願意再去看別的了。

王耀一下子臊得慌,他依然是困,龍也沒有為難他,只讓他回房裏睡,他見到昨日的嬰兒躺在一個角落裏,被裹得嚴實,時不時發出明顯的咂嘴聲。

“這就是王耀?”那人說話帶着古怪的口音。

王耀揉着眼睛,懵懵懂懂點頭。

“你長大了,”王耀感覺自己的頭發被人随意揉得更亂了些,“下次見面,我送你份禮物,怎麽樣?”

“不好。”王耀搖搖頭,他滿腦子只想着回房間裏睡覺。

那人只是聳聳肩膀,松開手讓王耀走了。

天氣回暖,濠鏡長大了些,他喜歡跟着王耀,管他叫哥哥,雖然口齒還不算清晰,但是整天叫個不停,王耀被叫得高興了,就帶他到處玩兒,濠鏡便知道自己的哥哥高興,他自己也會開心得不得了,每走三步都會喊一聲王耀哥哥,似乎這句話是他的拐杖一樣的。王耀難免有被叫煩的時候,每到這時他就成日坐在書房裏練字讀書,屋子裏哪裏都有濠鏡,唯獨書房裏是不許的,所以濠鏡就在葡萄架下面玩葡萄藤,常常忘了自己的哥哥,這樣王耀就又無聊而惶恐起來,他時不時停下手裏的筆,看着糊紙的窗戶,手撐在桌案上,想着,濠鏡該是到哪兒去了呢?眼前就是濠鏡柔軟的臉頰和喊哥哥的聲音了。

這樣又是消磨了一日,一日日的蹉跎下去,濠鏡當真也不再整天叫他哥哥,只是幹幹的喊一聲“耀哥”或者是只喊一個“耀”字,而王耀長到束發之年,兩人之間雖說是親近,卻比起小時又添了一層隔閡。而龍老先生得了一盆小雪蘭,濠鏡推說自己功課忙不願挪步,龍也沒多說些什麽,王耀在廳堂裏盯着,小雪蘭被人搬來時,龍對他說:“這是送給你的。”

“送給我?”王耀指着自己只覺得好笑。

“怎麽?不喜歡?”龍滿意地笑笑,用自己的折扇挑起蘭草的葉片,“它只是還沒到開花的日子裏,過年它就開了罷。”

“那,挺好。”王耀點點頭。

“你小時候家裏來的那人你還有印象麽?”龍問道。

王耀點點頭,又搖搖頭,他對這樣的事情實在是模糊,便說:“我只記得小時候西洋鐘是放在衣櫃上的,現在它走不動了,所以就換成了小雪蘭。”

“你也不是完全沒印象,就是一個這麽高的紅毛鬼子送你的。”龍說道,爾後他四處看看極快在王耀耳邊補充了一句:“若是見了他,可不要叫他紅毛鬼子。如果叫了,也不要說是我教的。”

“那好,我如果不小心說了,我就告訴他,是他的國語不好理解錯了。”王耀思忖再三,才說道,他觀察着龍的臉色,深知不妥,又來了一句:“我就告訴他我咬到了舌頭,所以說話不大利索。”

“那你本來想叫他什麽呢?”龍伸出四根指頭,“四個字的。”

“說漏了嘴再想,兵來将擋,水來土掩。”王耀頗有氣派的一擺手。

大致是過元宵沒多久的時節,封存大半個冬天的鞭炮碎屑随着消融的積雪在院子裏肆意流淌,一覺醒來院子裏莫名亂了許多,圖好玩兒包着泥土渣滓就扔到房頂上的雪球也化了,順着屋脊慢慢□□出黑得發亮的光鮮面孔。王耀随意踏着一雙布鞋,滑着往屋外走,到了門檻處也是用腳指頭勉強勾着,一邁步自然這鞋子就落了下去,他的腳趾尖才觸地,就下意識擡起來,單只手扶着門,見到遠處日光溫暖,就好像照到自己身上一樣,這樣好的日子是不會再有,荷蘭人從滇西帶回的小雪蘭因為天氣回暖,反而顯露出肅殺的傷感,只剩下打卷兒的兩瓣挂在莖葉上挂秋千似的顫,真像是在說這樣好的日子是不會再有的,有也比不上。

濠鏡貓着腰躲在小雪蘭後面,他的夾鼻金邊眼鏡在葉片之間時隐時現,王耀赤着腳走過去,往左邊看時,濠鏡偏過頭往右邊去,踮起腳尖從頂上往下看時,他又将自己整個人埋在花架底下,王耀生了氣性,繞了半圈覺着是濠鏡一定是朝着反方向走了,又蹑手蹑腳走回去,腳踩到一灘雪水裏,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雖是壓着聲音,還是被濠鏡聽見了。

“我在原地站得好好的,只等着你過來再跑。”

“在小瞧我?”王耀索性蹲下身子,對面卻是濠鏡一只手扶着鏡片,另一只手搭在膝蓋上彎腰看着他,“我想你沒法從花架下鑽過來。”濠鏡卷起袍子,佝偻着背就往王耀那裏縮着,到了中間,他突然停下,一擡頭就撞到了花架,他邊揉額角邊眯眼朝王耀問道:“你過來怎麽樣?我知道你肯定能鑽過來的,對于你來說這東西不算太矮。”

王耀聽了這句話,倒退了三四步,又彎着腰沖濠鏡做怪相,吐舌頭擠眼睛,又說道:“你就在這裏待着,我可走了。”濠鏡還以為他是開玩笑,依舊在花架下沒什麽動作,王耀卻當真轉了個身,濠鏡才慢悠悠從架子底下鑽出來,頭發上全是亮晶晶的水珠,稍微仰起頭,水珠就順着脖子流進了衣領,等他總算把自己打理幹淨時,王耀已經消失在回廊裏,他在餘雪上留下黑乎乎的腳印,走到哪裏,哪裏就像是停了一只烏鴉。

前些年裏偷渡來的荷蘭人不知為何又在廳堂裏坐着了,他的額頭上有一塊月牙疤,據說是一次搭着葡萄牙人的貨船走到蘇門答臘,才要下船的時候因為身上腌魚味太重,當即被指認出真身,脾氣暴躁的總督揮着長棍在他的額頭上狠狠來一下。另外一個版本卻是他往一個千年極寒之處歷險,被一個冒失鬼用鐵鍁在臉上劃了一下。

“有寧古塔那樣冷嗎?”濠鏡嘴裏嚼着馬蹄糕。

“比寧古塔還要冷。”荷蘭人扳着一張臉,除了龍老先生給他大洋的時候,從未見他從那雙綠眼睛裏煥發出更多的光彩,他和他運送的香料一樣,生冷得除了氣味和名頭也找不到別的印象深刻之處。龍老先生私下裏管他叫紅毛鬼子,濠鏡也跟着叫紅毛鬼子,時間一長,即使旁人不想這麽叫,一開口也是“瞎倒騰的紅毛鬼子”雲雲,但是這個荷蘭人沒有一頭紅發,也沒有長着一身紅毛,他圍着一條藍白圍巾,大半張臉埋在圍巾裏,悶悶地盯着一個點。

龍老先生手裏握着他那副打不動的鐵算盤,每一顆算珠都牢牢固定着,龍老先生只要動動手指象征性的撥敲,不一會兒就出了數字。

“東莊虧欠了你三百兩白銀。”龍老先生把鐵算盤收好,擡眉就見王耀這番破石而出的派頭,目光又在他的腳上停了停,就收回目光,繼續算着賬本,王耀想着紅毛鬼子這是個怎樣的來歷,總該不是和紅孩兒是一個出路的鬼神,他依稀記得有小冊子上畫過紅毛鬼子的事,然而才翻了幾頁就被個遠房什麽親戚要了去,約好了一月後歸還,此後除了在竈洞裏見着過熊熊燃燒的沈有容,那本書也就沒了下落。或許是站得太久了,紅毛鬼子注意到了他,只是頭一個看得也是王耀的腳,就同王耀的腳說了一句:“我帶了好的皮鞋,如今見你比幾年前長得大了些,權且做個賀禮,便宜些賣與你。”

“你做的人情真好。”

龍老先生打住自己的算盤,同荷蘭人半真半假的來了這麽一句。荷蘭人也不生氣,只是走到王耀面前,比着自己的身高說:“你果然是長高了些。”聽見這話,王耀就不可遏止的笑了,他喜歡聽見這話,似乎聽一次就能飛上青天做一只大鵬鳥兒似的歡暢,這下子就連眼前的荷蘭人也不讨嫌了,敲糖的人從門前過時,叮叮當當仿佛是惦記着王耀口裏的幾個子,拐了幾個彎兒之後,這聲音停止了,想必是有人買了一塊敲糖。

“等我下次來這裏,就送你一套水浒葉子。”王耀深知荷蘭人這番話是不可信的,一來葉子是行酒令才用的,在龍老先生眼前喝不得酒,也容不下這類小玩意兒,二來這厮狡詐至極,天知道水浒葉子會不會被他換成水煮葉子呢?他仗着自己的國語不大标準,總是愛用些混淆的字眼,若不是作為有着滿打滿算的誠意,整個人早已被眼風削成了粉末。然而他說這幾年香料生意愈發難熬了,時局動蕩,興許是再接下一筆單子就金盆洗手了吧。

“你這話說完之後怕是自己都不信,”龍老先生搖搖頭,“除非掉進錢窟窿裏,否則這話還是留着自己腌了吃。”

荷蘭人咧咧嘴沒笑,他瞧着王耀:“我同你約好了,下次送你一套水浒葉子。”

王耀抿着嘴,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是兩手背在後面,站了好一會兒,才悠悠道了謝。

“你是不信我?”荷蘭人大半個身子往前傾着,“那我給你寫張條子怎麽樣?”

綠眼睛越過王耀打量着屋頂上的一只烏鴉,它矜持地随意啄啄,一顆石子飛上來,它就倏的一下蹿得很遠,四處看看又落下了,安心覓草籽,緊跟着又是小石子似的東西飛了上來,它頭恰恰一低,擦着翅膀過去,這下子就把這只烏鴉驚得不淺,它向上俯沖,從天邊遠遠來的鴉群将它裹挾着,很快就消失在荷蘭人的視線裏,王耀腳上跳了跳,他回過頭看着只剩下小黑點的鴉群,又歪歪腦袋,再轉回來時,他對荷蘭人說道:

“可是,先生,最後一個承諾是唯一一個可以不遵守的承諾。”

“我可不是那群投機取巧的老吝啬鬼,況且我還沒老到準備用自己的臉皮下賭注。”荷蘭人走到外面,陽光給他的圍巾打了一層亮,他蹲在烏鴉先前站過的牆角下,搜尋了一番,一無所獲,他又走回來,同王耀那雙笑盈盈的眼睛對上,“你是看見了什麽?”

王耀只是抿嘴搖搖頭,打定主意不開口,荷蘭人的好奇心也持續得不長,何況龍老先生也替他核對完了賬本,再沒有拖延行程的理由,王耀進了裏屋,出來時腳上套好了一雙舊鞋,然而此刻從牆的另一頭傳來尖銳的鳥鳴,仔細辨聽,這鳥鳴更像是人為的暗號一樣。

龍老先生皺皺眉頭,也就由着王耀走了,荷蘭人目光尾随王耀,他彎腰從雪堆裏撚起一顆小石子,轉個身,黑發随着他的轉動像是活起來似的。

王耀把小石子扔給荷蘭人,揮揮手,眯着眼睛喊道:

“我走啦,別忘了我的水浒葉子!”

小石子打磨成骰子的模樣,朝上的一面是三個凹陷的小圓面。

荷蘭人摸着三個小圓面,他的指甲深深嵌進凹面裏,在指甲殼上顯示出一個柔軟的月牙白弧形,他聽見龍老先生打着鐵算盤,從中繁衍出了音韻的神形。他都忘了自己聽龍打算盤聽了多長時間,等到日落時,他才回味過來自己伫立在街道上,狹長的陰影在前方徘徊了幾步,在燈籠的光芒中稀疏成幾縷,最後像一根輕柔的蜘蛛絲似的纏繞在自己肩頭。

王耀背上生了碗口大的瘡,白天以為是布料糙得難受,趁着龍先生不注意在牆上蹭了蹭,就好像是在背部劃了一道大口子似的,當即疼得順着牆壁滑了下去,到晚上濠鏡替他揭開衣服看,血把裏衣染得深深淺淺,和膿肉攪合作一團,濠鏡就“诶”了一聲,王耀以為是怎麽了,耐不住性子扭着身子看,反而将傷口越發扯得嚴重,滴滴答答流血,皮膚裸在外面久了,王耀也不覺得疼,看着傷疤也只是皺皺眉頭,伸手一碰,沒甚感覺,就又往裏摸了摸,霎時間殺豬般嚎了起來。

濠鏡忙替他掩了被子,喊先生時赤着腳在雪地上打了好幾個趔趄,他奔跑的時候頭頂上是世間獨一無二的明火,還沒有仰望,鬥轉星移間已不知去向。這個冬天在濃厚的藥味裏,水浒葉子沒有了,綠眼睛帶來的蘭草被喂了大半的湯藥,搬家時一移土,才發覺的根系已經全部爛完,留在土裏撿不出來也帶不走。

“你還記得那個荷蘭人嗎?”龍老先生問道。

“怎麽會記不得?他還欠我一套水浒葉子,”王耀原本是歪着腦袋,現在反而坐得端正了些,“我可是挂念了很久。”

“恐怕是真沒有了,他回去了。”

“那,他算是欠我一套水浒葉子對嗎?”

“或許吧。”

這段潦草的對話最終以王耀教着濠鏡讀《禮記》截止了,龍和王耀都不知道對方在想荷蘭人的什麽,龍可能猜出了什麽,但在有十全把握之前他不會說,濠鏡念着“夫禮之初”,他就在一邊打着自己的鐵算盤,一打就是三個月。在道路的盡頭,鐵算盤中的一顆珠子被打碎了,龍皺了皺眉頭,将算盤收進匣子裏。

夜晚,濠鏡同王耀在炕上卧着,他把自己日日戴着的檀香珠子取下來,遞給王耀,讓他瞧着,兩人并排,肩貼着肩躺得安穩,想起早時兩人在院子裏跳格子扔沙包的情形,聊着聊着也就忘了時辰,王耀困得難受,他側過頭見濠鏡将珠子拿過去貼在自己的眼珠子上,充當着熊貓的眼圈,他又把珠子搶過來——他只要睡不夠脾氣就有點野蠻,把珠子當作胡子套在自己的下巴上,說道:“你看,這像不像胡子?”

“不像,珠子要套在嘴巴上才像胡子。”濠鏡說道。

王耀照着他的話做了,又問道:“你說這樣像嗎?”

“不像,一點都不像。”濠鏡固執地搖頭,差點把枕頭也給帶到地上去,即使如此他還是湊得離王耀進了些,重複着嘴裏的話。

王耀急了,就說,你那黑眼圈才不像,你看我的胡子多像真的,說完這句話以後他就覺得自己傻到家了,但是話已經說了還是要辯得分明。濠鏡就喃喃地念叨了幾句,王耀沒聽清,就湊得更近了些,誰料濠鏡一只手扶着王耀的頭,就把他的臉往自己方向拉去,在這樣突然的情況下,王耀只記得自己含糊不清地争辯着問濠鏡,他的珠子像不像胡子,最後是一個膝蓋頂在濠鏡的小腹上,濠鏡一疼,也就從王耀身上滑了下去。

“我方才是鬧着玩的。”濠鏡搶先說道。

“我知道你是鬧着玩兒的。”王耀複又嬉笑着躺下,嘴裏是這麽說着,身體離濠鏡更遠了些,沉默了好久,兩人幾乎同時嘆息了一聲,只是這嘆息的源頭,似乎在一個交叉的點上分崩離析。在電車的軌道上,背道而馳的路還在繼續着,一幅阮玲玉的畫像從眼前飛快地過去了,王耀就對濠鏡說:“我真喜歡阮玲玉。”

“我也喜歡她演的戲,”濠鏡答道,“只是她這個人我就不喜歡了。”

“那你喜歡她的哪部戲呢?”

濠鏡閉口不言,王耀就說:“我便知道你是連她的戲也不喜歡。”

“只是那些日子裏報紙上看得厭倦,”濠鏡說道,“就知道人言可畏了,我也有畏人言的時候……只不過,只不過,這份畏懼究竟劃不劃得來我卻不知道。”

“比起阮玲玉,我還是喜歡魯智深。”王耀突然來了一句。

濠鏡先是一愣,繼而笑道:“這兩人有什麽可比性呢?”他想起荷蘭人允諾給王耀的水浒葉子,心裏一沉,又說道:“你只想着那套水浒葉子。”

“我只愛占這分頭的便宜,若是往大了去我也是不肯要的。”

“從頭到尾你只是想着這些便宜了,你對水浒葉子又知道什麽?”濠鏡還有一個問句被咽了下去,王耀自然是明白的,但他還是逃過去了,而濠鏡也不願再在這一點上糾纏下去,心裏都覺得尴尬而難過,最後王耀同他說:“你的鏡片也該換了吧,還是這樣的單片眼鏡,看着總是硬梆梆的老氣。”

“我習慣了,”濠鏡輕聲回答道,“哥哥。”

他捏捏濠鏡的手,非常沉默而驕傲,也不依靠和尋找。再到後來突如其來的戰火把整座城市點燃,他們最終是失散了,一個往東,一個向西,跌跌撞撞回到屋子裏的王耀卻見得龍抱着自己的鐵算盤睡熟了,已經沒有了鼻息,在被人發現之前,用一個沒有悲傷的姿勢來接受自己,王耀才發現鐵算盤上鏽跡斑斑,他嘗試把算盤拿出來,才一動,整個算盤就斷成了一節一節的,無論如何都拼湊不回來,他就把這些東西揣進自己的懷裏,用桌布兜着,剩下的塞進口袋裏,他往外跑的時候四處都是人,而火焰也是到處在燒,哪裏才是通途呢?尖銳的爆炸聲快要把他的耳膜給刺破了,有人說城南是安全的,他想着濠鏡一定比他先聽到,就往城南走,一會兒又有人喊着城南被堵住了,他就拼命逆着人流擠過去,真真假假虛虛虛實實,最終他放棄了推測的念頭,只是心一橫往城南挪步子,祈禱着自己的運氣能好一些,腳一踩空,落盡了河裏,他就淌着水往城南走,渾身上下都濕淋淋,耳鳴使他老是覺得自己聽見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擡起頭發現面前那個面部全是血跡的家夥就是紅毛鬼子,他狼狽地摔了好幾個跟頭,又有一輛車開了過來,不知是誰開了個頭,所有人開始扒車頂,想要借着車輛的便利早日離開這裏,甚至不惜踢壞車玻璃,裏面的人在尖叫,外面的人也在尖叫。

他從人群裏認出了濠鏡,他也被推搡着,試圖爬上車頂,叫嚣聲越來越重,王耀跳起來向濠鏡招手,喊道:“我在這裏!我在這裏!”偶然的槍響使得王耀的聲音額外寂寥空闊,人群也在往反方向散開,王耀注意到濠鏡的鞋子被踩沒了,衣服被撕破了,眼鏡也不知道掉到哪裏去了,他一瘸一拐的向自己走過來,比出了一個口型。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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