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無辜
在場這些人中存活的多是畸變者士兵, 以及少數社區居民,他們車上人多,因此滑進裂縫從車廂墜落時多有人墊背, 傷亡都不是很重。
至于駕駛員是一個沒活, 監管者也只有染真和霍延己幸存, 卻消耗了目前找到的唯二紅花蛇液。
士兵們朝前一步,示意居民撤退,看到警戒手勢的一瞬間, 齊齊摸向腰間的長匕首,蓄勢待發。
對付類人生物,子彈毫無作用。它們沒有致命部位, 甚至不會死,只有被扯得七零八落,才會受傷似的化成一癱液體,在地上慢慢蠕動,等待彼此彙聚。
霍延己撐了下地,單手抱住單薄的桑覺,緩緩起身。
染真看向霍延己的腿傷, 外部防水防污染的繃帶都有些滲紅了。他遲疑道:“長官,我可以背——”
“不用。”霍延己始終平穩, 把桑覺放到旁邊的岩石背後,冷聲道, “染真, 自發熱背心。”
染真立刻從背包裏翻出來:“這裏!”
“自己裹住小腿,它會很快發熱。”霍延己的眼神總是很平靜, 讓人安心,“等會兒就能動了。”
“好。”
霍延己邊拉開沖鋒衣的拉鏈邊問:“餓嗎?”
桑覺點點頭, 又搖搖頭。
他動了動鼻子,嗅着霍延己身上濃重的血腥味,擡手扯了下衣角:“你不要去。”
霍延己垂眸看他:“我必須去。”
“你可以不用去,等我三分鐘,等我站起來了就把它們都解決掉——”桑覺想了想,“也許兩分鐘就可以。”
霍延己眸色微動,想起初見那天,主城門口,暴雨之下,桑覺在發燒且沒有畸變化的狀态下,輕而易舉撕碎了一只已經展開污染化的類人生物。
水鳴也能這樣輕松,前提是身體保持畸變力量化,且類人生物還沒開始發起污染性攻擊。
桑覺認真道:“我很厲害的,你不相信我嗎?”
“信。”霍延己還是抽出了衣角,隐晦地勾了下唇,“我先去撐兩分鐘,等你好了就來救我。”
“好!”桑覺乖乖點頭。
一邊觀測類人生物動态,一邊耳朵不閑的水鳴只想說“草”。他終于明白之前科林為什麽一臉憂心又一臉牙疼的表情了。
平日那樣冷淡冰冷的一個人,突然對某個人破例,甚至開始隐晦地哄人,哪怕他們沒有任何親密行為,也會讓人覺得……牙疼,齁疼。
霍延己冷聲道:“染真疏散居民,其他人分散戒備!”
全然一副哄完“孩子”就變臉的态度。
水鳴低聲道:“它們好像還沒有決定要不要攻擊我們。”
通常來說,如果在野外獨自遇到沒有變人的類人污染物,是不會有太大危險的,屍體對它們的吸引力遠比活人大。
只有變成人類後,它們才會出現明顯的攻擊意圖——理論上是這樣。
可當下對類人污染物的研究還是太少,不清楚它們具體的行為邏輯。
士兵們也是頭一回遇見這麽多只污染物,看着這麽類人又不是人的怪物站在不遠處,有種難以名狀的心慌與恐懼。
幾個社區居民驚恐捂嘴,不住後退。
“……這是它們的老巢?”
平時在野外看到的類人生物基本已經是‘拟人’狀态,且從來形單影只,哪怕三兩結伴都沒見過。
水鳴就在側邊懸崖的最前方,只等攻擊的指示。
但他回頭了好幾次,卻只等到長官做了個停留原地保持警戒的手勢。
随後他驚愕地發現,他們不動時,那些類人生物也停在了原地,像一個個木偶。
随後,霍延己微微往後退了一步。
他正對面的那只類人生物,竟然也詭異地後退了一步。
“……怎麽回事?”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衆人逐漸毛骨悚然。
有個居民顫顫巍巍地指出:“它們總共十七只……我們也正好十七個人。”
不多不少,完美地對應了他們的人數。
最恐怖的是,不僅數量上與他們一致,就連肢體動作,‘臉’部朝向都一模一樣,毫無差異。
水鳴試探地擡起左手,一秒後,對面那只纖細的人形怪物也擡起了灰色的液體胳膊。
頭皮瞬間炸開。
最更人頭皮發麻的是——染真突然小聲說:“我們現在是十八個幸存者,不是十七個……”
因為剛剛多了一個桑覺。
如果類人生物對應得是他們的人數,那只能說明……
士兵們尚還保持理智,但居民們卻慌了神:“誰不是人?誰是假的!?”
原本抱團站在一起的人立刻分散,只有阿芹沒動,茫然地留在原地。
連霍延己中将都沒認出來的怪物一定十分危險恐怖,他們無法再相信身邊的人,對誰都滿心戒備。
只有桑覺吸吸鼻子——被這群類人生物坑了,可惡。
都出來十七只了,再多一只會死嗎!?
還不如等他腿部的知覺恢複,讓他把這些笨蛋怪物全宰了。
生氣。
霍延己示意衆人保持原裝,随後舉刀上前。
他每走一步,對應他的那只類人生物也會保持着同樣的姿勢後退一步,明明沒有五官,卻仿佛在無聲對視。
水鳴一急:“長官!”
這裏誰都能出事,但霍延己不能,他代表的不僅是個人,還是一區中将,是全人類的監管者最高執行官。
霍延己一旦死在這裏,各大安全區必亂。
但霍延己用眼神制止了他,水鳴明白——他應該服從命令。
他深吸一口氣,眼睜睜看着霍延己與旁邊的類人生物擦肩而過。
而它沒有任何反應,依舊面對對應的人類。它沒有任何表情,卻比有表情更為毛骨悚然。
周圍一片寂靜,沒人喘氣,呼吸都很微弱,仿佛能聽見彼此跳到嗓子眼的心跳聲。
霍延己走得并不是直線,而是以腳步畫了一個半圓,那只類人生物替他走了另一個半圓,直到他們面對面站着,‘注視’彼此。
此時,霍延己面對懸崖,而類人生物則背對懸崖。
水鳴突然反應過來中将要做什麽了。
霍延己就着當前方向,緩而從容地後退。
對面的類人生物就像他的雙胞胎,液态的身體不斷改變扭曲液化,不斷流動拉扯,随着他們距離的拉遠……它也越來越像霍延己。
它逐漸有了一米九一的身高,骨節分明的十指,颀長挺拔的身形,修長的脖頸……就連它左大腿外側,灰色液态的也在不斷拉扯,仿佛那一塊也受到了重傷。
盡管它從始至終都沒有五官,都沒有人的血肉與毛發,可無人懷疑,它就是在一步步地變成霍延己。
士兵們持刀的手都在微微發抖。
地底深處兩千米,幽暗無盡的環境,詭異的、無法理解的類人物質。
和衆人顫抖的恐懼不同,霍延己從始至終沒有動搖。他每後退一步,類人生物就離裂縫邊緣更近一步。
直到類人生物站在了崖壁邊緣。
霍延己邁了最後一步。
那只類人生物也毫不猶豫地像後邁步,像個堅定的殉葬者,義無反顧地跌入深淵。
有人急促地喘了口氣,仿佛跌下去的不是怪物,而是霍延己。
霍延己遞給水鳴一個眼神。
水鳴立刻反應過來,招呼其他人:“注意走位,別撞到它們!”
衆士兵依葫蘆畫瓢地照做,只剩下對應居民的那幾只怪物無動于衷。
他們像在一個毫無氛圍的陰冷舞臺上,上演一場毫無美感、動作極少的集體默劇,結局對伴生人的殉葬。
它們一個接着一個,往裂縫深處仰倒而去,墜落得悄無聲息。
染真長松口氣,雖然不能理解,但至少危機能解決了。可中将叫了好幾聲,身側的水鳴都沒反應。
他望着對應自己的那只類人生物跌落下去的位置,怔怔出神,不知道在想什麽。
染真連忙提醒:“中校!中将叫您!”
水鳴這才如夢初醒似的,面朝霍延己:“……到。”
“作為軍人,不論何時何地發生任何事,你都應該保持堅定的心智。”霍延己聲音微冷,道,“帶隊去找基地入口,排查危險。”
“……是。”
霍延己說:“染真留下引導居民。”
染真:“收到!”
還有五個居民對應的類人生物沒有解決。
他們心理素質不夠強大,有個瘦小男人經不住腿軟地癱在了地上,對應的類人生物也做出了一樣的姿勢,緩緩癱軟在地,面無表情。
“魔鬼,只有魔鬼才能如此,如此……”
霍延己無視他的瘋言瘋語,沉聲問其他人:“知道該怎麽辦了嗎?”
阿芹堅定地點點頭。
十七歲、剛失去父親的女孩格外堅強,她像剛剛的所有士兵一樣,以最短的時間調整着自己與類人生物的站位,直到她面對懸崖,而怪物正相反。
霍延己走到岩石邊,與無措的桑覺對視。
很明顯了,只有桑覺沒有對應的類人生物,只有他什麽都不需要做。
桑覺抿了下唇,一時想不出更好的解釋。
許久,微涼的聲音響起:“看來你不需要救我了。”
“因為你太厲害了。”桑覺決定做個乖巧的誇誇機器。
但一口氣還沒松完,就聽那邊吓癱的居民大喊:“只有他沒有,只有他沒有……他不是人!他是怪物,他是個魔鬼!!”
桑覺:“……”
好像被罵了,但又好像罵得八九不離十。
這人已經崩潰了,恐懼萦繞心頭,突然瘋了似的沖上來,手握寒刀。
霍延己毫不猶豫地掏出槍,黑洞洞的槍口抵住對方前進的腳步,道:“是不是人不是那群怪物的數量說了算,也不是你說了算。”
那人确實停下了,桑覺在他身上看到了‘害怕’的标準體現,或許還要更上一個層次,應該是驚懼到精神恍惚的地步了。
“是我錯了……是我手上沾染的鮮血過多,所以才讓魔鬼找到了我……我知道該怎麽做,我知道該怎麽做……”
他望着桑覺,目帶悲戚地後退,直到腳踩崖壁邊緣。
他往後倒去,替那只類人生物墜入地底。
也許沒到地底,裂縫并不是垂直的——衆人很快聽到“砰”得一聲,仿佛看到他被砸成肉泥的樣子。
阿芹捂住嘴,眼眶瞬時間紅了。
霍延己視若無睹,問一旁桑覺:“能起來?”
桑覺點了點頭,腿部的僵直已經好了很多。自發熱背心确實很好用,不過它似乎是一次性的,一經使用,只能維持六小時的暖度。
他借住霍延己的手站起來,尾巴微微耷在身後,對剛剛的一幕有些茫然。
他不知道那個人為什麽要跳下去。
小惡龍的肚子咕了一聲。
霍延己掏出兜裏的三明治,遞給桑覺:“你的。”
有人顫抖地怒喊:“你的職責不是保護居民嗎?為什麽要拿槍對着我們!果然之前說的安全區生活都是騙我們的吧!?”
“哈利剛剛說了,這個男孩是怪物,他本身就是魔鬼,才沒有魔鬼找他……”一個社區居民開始後退,“這個男人也被魔鬼蠱惑了,他不會保護我們的……”
阿芹無措地勸道:“大家冷靜點,中将會保護我們的,你們應該照他說的做!桑覺被困在這裏很久了,下肢失溫,肯定比我們更需要保暖和食物——”
那人咆哮道:“你閉嘴!”
霍延己冷眼看着。
他依舊維持着與桑覺拉手的姿勢,說:“于軍隊而言,我區居民的保護優先級在廢墟反叛者後代之上。”
“你憑什麽這麽稱呼我們!?我們又沒殺過人!!”
“但你們喝着你們父輩獵殺的受難者‘血液’長大。”霍延己殘忍撕開他們的遮羞布,冰冷道,“要比無辜,這裏的每一只類人污染物都比你們無辜。”
這些自以為無罪的年輕人也許是被激起了負罪感,也許只是單純地被吓到,嗫喏半天說不出話。
只有阿芹真心地感到痛苦——她知道霍延己說的沒錯,在那個叫薄青的放逐者來到社區之前,她們每天的食物與資源都是用鮮血換來的。
之前在車上她已經聽爸爸說過當年薄青死亡的真相了。
薄青不小心闖了進來,以為他們只是普通的流浪者,所以才留下教他們生存之道,教他們種地、教他們發電……可最後卻被狠狠背刺了一刀。
當知道自己盡心愛護的人們昔日都是劊子手時,昔日的青年是什麽心情呢?他死前想的最後一件事是什麽?
在想不該幫助他們嗎?
還是覺得自己就不該出生在這個沒救了的世界?
“你們可以自行離開,尋找出路。”霍延己握着桑覺的手,頭也不回地走向基地道:“反之就要服從我的資源分配。”
桑覺跟在身後,尾巴勾起一個疑惑的“?”。
霍延己之前并不是這個态度,好像從提起全民審判起,他就在強壓冰冷的怒火于深海之中。
剩餘的四只類人生物依舊不斷地跟随居民,做出各種不帶情緒的動作,沉默而寡言。
比起怪物,倒更像是在模仿人類的外星生物。它們旁觀着這場鬧劇,不發一語。
桑覺乖乖拉着霍延己的手,單手別扭地撕開袋子,邊咬三明治邊問:“你吃過了嗎?”
霍延己嗯了聲:“吃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