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朋友
“還有三個月我們就可以去基因檢測, 選擇繼續做一個普通人還是畸變者了……”
“前提是我們能活着離開這裏。”
火光沖天,濃煙四起——
正在燃燒的不是是一棟房子,不是一個社區, 甚至不是一座城, 而是一片一望無際的遠古森林。
霍延己走在森林裏, 腿傷刺痛。
不遠處的狹小山洞傳來零星的交談聲,他緩緩走過去,身後的灰燼伴随濃煙飛舞, 不斷有燒焦的枯木倒下。
他視若無睹,毫不在意。
山洞裏藏着三個年少的人,他們背靠背, 用打濕的衣服捂着口鼻,躲避山火。
左邊瘦瘦小小的女孩低聲說:“最後一個信號彈了。”
彎腰走進山洞的霍延己面無表情,靜靜看着年少的三人,在心裏讀出了他們的名字。
姫枍,霍将眠……還有薄青。
他們仿佛看不見山洞口的不速之客,自顧自地交談着。
“再撐一陣,還沒人來救我們再用。”薄青摸摸姫枍的腦袋, 嘆了口氣,“早知道哥不帶你出來了。”
霍将眠笑了聲:“沒有姫枍的信號彈, 我們燒成灰都不可能有人發現。”
姫枍抿唇一笑:“如果活着回去了,你們想進化還是繼續當普通人?”
薄青笑了聲:“那得看我基因檢測通不通過。”
“假設通過了呢?”霍将眠勾過薄青的肩, 勾勾他的手心輕笑, “我也想知道。”
薄青道:“那當然是畸變者,生在這個時代, 不在史書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可太遺憾了。”
霍将眠嘆了口氣:“完了,看來我們以後得分手——我想做監管者。”
薄青啧了聲:“你就是閑得蛋疼, 非要幹吃力不讨好的勾當,以後歷史就是這麽評價我倆的,臭名昭著霍将眠,聲名遠揚傅薄青。”
霍将眠悶笑:“然後他們開始考究這段歷史,發現這兩人表面針鋒相對,實則暗通款曲、狼狽為奸。”
“傻缺,能不能用點好詞?”
三人笑成一團,完全沒有瀕臨死地的絕望。
姫枍揚着笑容,突然看向洞口站了好久的霍延己,問:“延己呢?”
“……畸變者。”霍延己說出了當年一樣的回答,還有同樣的反問,“你自己呢?”
“我也不知道……”随着煙霧蔓延,姫枍咳嗽了幾聲,“有時候我在想,可能我們自己也決定不了自己未來的樣子。”
“自己都不能決定誰能決定?”霍将眠跟薄青換了塊捂鼻子的布,他這塊要濕一點。
“大概是由時代、社會形态,還有掌控人類命脈的那一小波人群決定的吧。”姫枍認真道,“但如果可以,我既不想‘進化’,也不想做監管者,我想去醫院或研究所工作,像希爾那樣。”
霍将眠就着薄青的肩膀,彈了下她腦殼:“我們姫枍還是太乖了,不想殺人也不想看別人死掉。”
姫枍不滿道:“瞎說,醫院不是天天死人嗎?”
“不會的。”霍延己垂眸道,“真正會死的人都進不了醫院。”
霍延己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山洞口的光源,導致面前三人都被陰影籠罩。
姫枍臉上的笑意突然淡了,她嘆了口氣,突兀地抱怨道:“是啊,你殺了那麽多人,我都救不過來。”
薄青也突然扭頭,手還圈着霍将眠的腰,看着他說:“延己騙了我們啊……你沒成為畸變者。”
“我們都沒能得償所願。”
他這樣回答。
倏然間,面前的一切像風沙一樣消散了,先是山洞消失,他們暴露在熊熊山火中,耳邊全是“滋啦啦”的樹木燃燒聲。
姫枍化為了灰燼,漫天飛舞,随後是看着他、一語不發的霍将眠,最後是薄青。
薄青站起身,每朝他走一步,身體就會随風化一部分。
他笑了笑,問:“我們延己如今很孤獨吧。”
“還好。”
話音剛落,眼前的一切徹底破碎。
映入眼簾的是二號裂縫地下兩千米的石崖上,類人生物拉長四肢,長出五官,變成了薄青的樣子。
他站在深淵邊緣,回首看他。
耳邊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出現過的對話,是姫枍在問:“要是我哥跟你弟同時掉水裏,你先救誰?”
“兩個都不救。”霍将眠呵了聲,“先去把出這問題的人暗殺了。”
“哎呀,無聊問問嘛。”姫枍又問,“那要是世界和我哥走向了對立面,你會站在哪一邊?”
“怎麽着,你哥會變成什麽絕世大反派?”
“那不可能,如果我哥和世界站在了對立面,那一定是這個世界壞掉了。”
少年颀長的身影靠着殘垣斷瓦,側眸發笑:“壞掉的世界還能怎麽樣,毀掉呗。”
耳邊是嘻嘻鬧鬧的聲音,隔着一層紗似的,嗡嗡的,眼前只有站在裂縫邊緣的假薄青——那張臉上沒有恣意的笑容。
一抹光打了下來,照亮了薄青一半眼眸,藏在陰影裏的嘴唇張張合合,無聲地說了幾個字。
“世界沒壞,壞的是你們……是所有人。”
他閉上眼睛,向後倒去,抛棄了微弱的光,自由墜進無盡深淵。
霍延己伸手,抓了個空。
他又一次沒能抓住薄青,沒人抓住了薄青。
他不知道什麽時候也站在了裂縫邊緣,一點光都沒有,只要再向前一步,他就會掉下去,安眠于此。
安眠這是這個時代最奢侈的饋贈。
下墜的薄青輕笑:“你要來陪我了嗎?”
“不”字還沒說出口,耳邊就似乎有誰在叫:“己己……”
耳邊是薄青打趣的聲音:“己己?誰給你起的昵稱,這麽有趣?”
……
“有反應了有反應了!”水鳴激動道,“繼續叫!”
二號裂縫地下兩千米的人類基地中,霍延己躺在布滿灰塵的床上,雙眼緊閉,眉頭微蹙,氧氣罩也沒能挽救他微弱的呼吸。
小惡龍難得感覺到什麽叫做羞恥。
特別是有人給他解釋了一下己己是什麽的諧音以後,再當這麽多人面叫這個昵稱……好奇怪。
他湊近霍延己耳邊,小聲道:“己己。”
“你要是也死了,我就不想交朋友了。”桑覺選擇性忽略了科林,“我知道你為什麽不喜歡這個稱呼了,等你醒了我就會換。”
他征求意見:“霍霍怎麽樣?”
“唔……好像還是己己順口一些。”
“你怎麽還不醒?”
桑覺盯着霍延己好看的睡顏,突然伸手,揪住他黑長的睫毛,并兇狠地威脅:“吃掉你。”
霍延己的呼吸突然急促,氧氣罩裏全是霧氣,他猛得睜開眼睛,胸膛劇烈起伏。
“己己!”
“嗯……”霍延己啞聲道,“你壓到了……氧氣管。”
桑覺呆呆地看看胳膊,後知後覺地站起來,雙手背後,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子。
他小聲說:“對不起。”
霍延己聲音很輕,似乎風一吹就會散:“沒關系。”
水鳴一直懸着的心終于放下了一半,他語速極快:“您現在的狀況很危險,我們必須為您做緊急手術,好消息是傷口離大動脈很遠,壞消息是沒有找到可用的麻醉劑。”
霍延己閉眼道:“動手。”
他的呼吸還有些急促,但心跳已經回來了,達到了可以緊急處理的安全阈值。
“我們沒有幹淨的衣服讓您……”
“不用。”
桑覺大概知道他們要做什麽,他跪在霍延己身邊,把胳膊遞到霍延己臉上:“如果很疼的話,你可以暫時把氧氣罩拿掉,咬我胳膊——它很幹淨的。”
霍延己微微偏頭:“不是很怕疼?”
水鳴只想拉警報器。
這是桑覺怕不怕疼的問題嗎!桑覺可是個畸變者,這能咬嗎!?
他委婉道:“您握住中将的手就行了,咬胳膊實在危險。”
桑覺噢了聲,抓住霍延己修長的五指,緊緊攥着:“太疼掐我也可以的。”
“……”水鳴道,“開始吧。”
阿芹深吸一口氣,解開霍延己腿上的止血繃帶,簡單處理後,就夾起破碎火石,用滾燙的內部直接灼燒霍延己的傷口。
滋啦啦的聲音響在每個人耳邊,阿芹雖然早就習慣了,但還是有些緊張——這是第一次給大人物處理傷口。
不過她的手很穩,進行仔細地清創。這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基地,沒有任何可用工具和藥物,只能使用最原始的辦法。
傷口血肉模糊,滾燙的火石灼燒着筋膜血肉,滋滋作響。
看着就很疼。
霍延己還沒什麽反應,桑覺已經擰起眉了。
霍延己臉色蒼白,額頭滑下一滴汗珠,似乎閉着眼都能感覺到桑覺的不适,說:“接受不了就轉頭,看我的臉。”
“不是的。”桑覺很糾結,“你有一點點熟了,有肉香味。”
霍延己:“……”
水鳴哭笑不得:“怎麽,你還想吃一口?”
桑覺暗自想,那一點點還賽不了牙縫呢——而且他沒有吃人肉飽腹的習慣,畢竟他從小跟在人類身邊。
阿芹好久之後才長舒一口氣,擦擦臉上的汗:“現在開始縫合。”
漫長的一個小時之後,霍延己的所有外傷總算處理完畢,在注射一針抗生素後再次閉上眼睛,不過這次不是昏迷,而是沉沉睡去。
桑覺知道自己可以有很多事去做,比如探索一下這座塵封多年的基地,一定有很多有趣的東西,或者閱讀一下那本皮質筆記。
但他提不起興趣來,無聊地趴在床邊,第七次詢問:“他為什麽還不醒?”
“可能太累了。”水鳴嘆氣,“身體好的話就能撐住,可一旦傷重病重,所有的壓力都會接連釋放。”
桑覺趴在床邊,抿唇道:“可我不喜歡他一直睡。”
水鳴問:“為什麽?”
桑覺說:“因為他不回應我的話,也沒法摸我的尾巴。”
雖然一直想着回母星之前“吃掉”霍延己,他就可以在想找霍延己的時候,變成他的樣子……可他突然意識到,那樣不是真的霍延己。
用人類的話來說,他可以模拟霍延己的肉體,但沒法模拟他的靈魂。
桑覺的尾巴尖輕輕搭在霍延己的掌心,時不時輕拍兩下。
水鳴看得心髒直跳,理智告訴他不能放縱一個畸變者離長官這麽近——但這特麽是長官的小心肝。
日。
最要命的是,其餘十五個幸存者都看到了桑覺的尾巴,知道了他是畸變者。
水鳴不擔心士兵告密,但擔心那幾個愚昧又懦弱的社區居民。
——在意識到霍延己是真的不在意他們去留後,還是灰溜溜地留了下來。
霍延己睜開眼睛,灰色的鋼質天花板映入眼簾,這是一個很大的基地倉庫。
周圍的貨架全部蓋着黑布,但從形狀來看,下面應該是大型炮彈。
右側的镂空步梯可以上室內天橋,天橋內側一排都是控制臺,各色的按鈕密密麻麻。
大多數人都不在倉庫,只有兩個士兵守在三米之外,耳邊有道很輕的呼吸聲。
霍延己偏頭垂眸,看見肩膀一側的毛絨絨腦袋——
是等睡着了的桑覺,懷裏還抱着一本陳舊的筆記。
注視了會兒,他擡手将桑覺淩亂的碎發撥去耳後。
桑覺頓時睜開眼:“你醒了?”
霍延己說:“困了可以再睡會兒。”
桑覺搖頭:“不困。”
他一開心,尾巴就不自覺地黏上去,像圍脖一樣搭在霍延己脖子上。
要是水鳴看見了準又要窒息。
霍延己倒是沒什麽反應:“找到食物了嗎?”
“找到了。”桑覺說,“但是基地裏的營養劑都過期很久了,只有一些特制的壓縮餅幹可以吃。”
霍延己早有預料,并不意外:“忍一忍,出去就好。”
桑覺嗯了聲:“我不是故意把三明治吃完的,我不知道你沒有吃。”
“沒關系,我不喜歡三明治的味道。”霍延己淡淡地看着桑覺,“并不是因為沒吃三明治才昏迷。”
“我知道,阿芹和我解釋了,是你的傷口感染了。”
桑覺提前泡軟了一些壓縮餅幹,喂到霍延己嘴邊:“很奇怪的味道,但阿芹說你需要攝入水分。”
霍延己把桑覺喂的都吃完了,面不改色。
怎麽會有人喜歡泡軟的壓縮餅幹,也不喜歡新鮮的三明治呢?
桑覺有點懷疑自己的味覺,半信半疑地又嘗一塊。
“……”
桑覺強行咽下去,秀氣好看的眉毛都擰在了一起,就和之前吃超級香菜泥差不多的感覺。
霍延己勾了下唇:“不用勉強。”
“……”被嘲笑了。
桑覺試圖轉移話題:“你和薄青是朋友嗎?”
霍延己:“怎麽這麽問?”
桑覺有些不開心:“因為你之前昏迷的時候,叫了兩次他的名字,但一次都沒有叫我——他是你最好的朋友嗎?”
霍延己頓了頓:“曾經是。”
桑覺問:“現在不是了嗎?”
“他已經死了。”
桑覺唔了聲:“那姫枍是誰?”
霍延己回答:“薄青的妹妹。”
桑覺的尾巴尖疑惑地勾起,撩過霍延己的下巴:“他們為什麽不是一個姓?”
“因為不允許。”
霍延己已經不記得自己之前都夢見了什麽,卻由桑覺的問題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
薄青和姫枍是雙胞胎,但地下城出生的孩子不該有羁絆,姓氏和血緣都是羁絆的一種。
他們不是孩子,是孤獨的火種——老師總這麽說。
只有霍将眠和霍延己例外,因為他們擁有那個人的基因,“霍”姓是針定心劑。
年幼的姫枍很羨慕,因為她不被允許叫薄青哥哥,只能明面上裝作陌生,暗地裏偷偷黏着。
為了哄姫枍開心,薄青為彼此編了同一個姓——傅,是他們最喜歡的老師的姓。
傅薄青和傅姫枍,就像霍将眠與霍延己。
他們親密又陌生,是不可割舍的伴生關系。
不過那都是十二歲之前的事了,尚存稚氣。等來到地面,他們就不得不快速做出改變,進入軍校生活,背上他們還難以理解透徹的責任,各自有了各自的心事與秘密。
特別對于霍将眠與霍延己而言——他們姓霍,所有人對他們的期待截然不同,他們必須最優秀,不容任何污點。
頭一回單獨出任務的那一次,他們意外地被恐怖的山火困在了山洞,身臨絕境的四人明明束手無措,卻仍然能張揚肆意地暢想未來。
後來他們逐漸能獨擋一面,走得越來越遠,心裏的火焰反而滅了。
未來沒有按照他們計劃的樣子走,世界也不是他們想象中的樣子。
特別是當他們知道……所有人都活在一個彌天大謊之中。
可怕的是,就連撒謊的人都沒想好如果未來謊言被揭穿,會迎來怎樣的反噬。
他們産生了分歧與争執,各自散去,分道揚镳——
霍将眠被派駐守極樂之眼,姫枍去支援萬裏之外的十九區,霍延己則正在帶隊建立第七安全區的地下排水通道。
只有薄青留在主城,等他們回來。
卻只等來了指控與審判。
……
桑覺抿了下唇:“你不開心。”
霍延己:“有嗎?”
桑覺點頭:“有的。我不和他們争最好朋友的位置,但我可以排第三嗎?”
“排第幾很重要?”
桑覺認真道:“當然很重要,你在我這裏的排名取決于我在你心裏的排名。”
他已經做過一次舔龍了,不想再做第二次。
霍延己捏走在自己下巴上撩來撩去的尾巴尖,淡道:“你可以排第一。”
“真的嗎?”
桑覺抽出敏感的尾巴尖,繼續給霍延己當圍脖,全然不覺得這份友情有些‘窒息’。
霍延己嗯了聲:“真的。”
桑覺愉悅地晃晃尾巴,他靠着霍延己的腰,偏頭問:“那你想讓第一好朋友給你讀筆記嗎?”
霍延己應了聲好。
“嗯——”桑覺終于攤開了撿到的筆記,說,“第一頁:《伊凡閑得蛋疼的地底工作日記》,括號,蛋确實有點疼,大概因為今天換了新內褲,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