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它們

霍延己無意隐瞞, 語氣淡淡地說起當年的隐秘。

“所以,當年先輩們回到地表,第一件事就是再下一趟二號裂縫, 想知道地底到底有什麽——當時帶隊的人就是霍楓。”

“一百三十八人的隊伍, 最終只回來了霍楓一人, 并且成為了史上第一位畸變者。”

桑覺一呆:“他和科林一樣,是意外感染?”

霍延己冷淡的眉眼間染上了一絲嘲弄:“總不能是地表深處住着一名研究員,幫助他完成了進化。”

不僅如此, 作為唯一的幸存者,霍楓對地底的一切遭遇閉口不提。

他看見了什麽,聽見了什麽, 另外一百三十七個人去了哪裏,他一個人都不肯吐露,只說出了和當年盧斯錄音一樣的話——

“不是所有真相,都該追究。”

後來霍楓的異常與閉口不言被診斷為‘幸存者綜合症’,當然,這只是高層為他、也為其餘人安心,随意安置的一個借口。

大家都明白下面真的有什麽, 是人類不該知道、不該探究的存在。

當時最高議庭正處于一個尴尬的境地,雖然研究出了污染基因融合的辦法, 但推行得并不順利。

人類自有傲骨,不願附庸怪物。

而意外感染的霍楓是個契機, 他強大理智, 依舊擁有着人類的俊美外表,只有在戰鬥時才會露出可怖震撼的一面, 他随手一擡,他的觸手就能鑽出百米之外的地面, 殺死任意想殺的人或怪物,據說他能分化出的觸手多到可以輕易掀毀一座城。

于是高層把他塑造成了一個光明偉岸的形象,賦予他英雄的稱號,他們操控着幸存者的思想,讓他們甘願走向不歸之路,成為熱血沸騰的兵器。

他們為此賦予了一個好聽的說辭——‘進化’。

雖然也有人覺得,從地底八千米爬出來的究竟是霍楓,還是一個善于僞裝、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的怪物?

怪物只是扒下了霍楓的人皮,混在人類之中,玩起了一場游戲。

但這些異聲到底還是被生存心切的高層壓了下來,當時的主流把霍楓捧成了神明一般的存在,是帶領人類走向黎明的唯一希望。

桑覺有點迷糊了:“可是普通人确實很難對付怪物,那‘進化’确實是好事呀,這樣人類才有希望,為什麽說是不歸之路?”

霍延己看向桑覺代表畸變特征的尾巴,黑色的鱗片細密精致,因為疑惑,尾巴自然而然倒勾成了問號。

可愛,卻也可悲。

所有人都是被操控思想、牽着鼻子走的木偶。

“桑覺。”霍延己眼底翻騰着桑覺看不懂的黑色海浪,啞聲道,“我不能說。”

霍延己說的已經太多了。

不過既然發現了這本筆記,有些事遲早會被揭露。

桑覺表示理解,把之前霍延己說的那通話重複了一遍:“我明白的,每個人都有秘密,哪怕是朋友也不會完全坦誠相待。”

他捧着筆記,繼續讀伊凡的筆記:“它們回來了,卻也沒回來。無論我問什麽,他們都不回答我,沒有表情,不說話,活像被魔鬼附體的怪物。

地上多了一攤液體,我有點分不清是吓尿還是吓she了。”

“……”霍延己捏了下眉心,“別讀了,我自己看。”

桑覺說:“可是我也要看的。”

霍延己說:“可以一起看。”

桑覺問:“讀出來更有感覺——我讀得不好嗎?”

“……好。”

桑覺問:“那我能繼續了嗎?”

“……可以。”霍延己看了看時間,“他們回來後就結束。”

守在幾米之外的士兵早被霍延己調到門口去了,桑覺表情純然,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用平靜純真的語調讀這些帶着色氣的句子,會讓別人、特別是男人起什麽心思。

雖然即便桑覺什麽都不做,也能輕易地勾起別人的心思。

他的臉蛋并不稚氣,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淺笑的時候眼睛會彎成月牙,細密的睫毛是天然的眼線,唇色緋然,很有色澤。

男人的劣根性而已。

都喜歡如白紙一樣的純潔食物,可以輕易掌控在手裏,任意蹂躏,再在弄髒後棄之如敝履。

桑覺不知道霍延己為什麽這麽說:“為什麽呢?不能讓他們知道筆記的內容嗎?”

“不。”霍延己淡道,“這會讓別人想欺負你。”

桑覺發現了盲點:“你也想欺負我嗎?”

霍延己提醒道:“還讀嗎?”

“讀……”

桑覺繼續翻開下一頁,繼續道:“說是怪物也不盡然,他們只是失去了‘人性’,失去了欲望。

和地表的那些怪物不同,他們似乎對生物沒有污染欲,他們無視了我,像原來一樣坐在各自的辦公位上。

我狀起膽子弄來一些老鼠,送到他們面前,他們還是無動于衷,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只是看着我……看着我。

我徹夜未眠,聽着地表傳進裂縫的轟隆巨響——末世徹底來了。

也許下一刻就會有隕石砸進裂縫,而我會死在一片火光中,只要一秒,沒有痛苦,沒有煎熬。

但即便沒有隕石砸進下來,我也很快會因為輻射死去,畢竟基地就在裂縫的邊緣。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會兒,再醒來回歸的‘同事們’都不見了,地上散落着他們的衣服,像是突然被風化了一般。

我找遍基地的角落也沒有發現,他們都去哪了?怎麽會憑空消失?”

……

“他們又回來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不,是它們回來了……還帶回來了更多的人,永生,果然是永生!不死不滅的‘肉體’,不敗不棄的‘靈魂’!

哈哈哈哈哈哈……也許,也許這就是最好的結局,如果人類注定滅亡,這才是最好的延續方式!

可為什麽,為什麽你們不要我呢?

為什麽要我獨自清醒獨自瘋魔?該死的盧斯,變成怪物都不願意帶我進入你的團隊?

雖然變成了一個模樣,但我還是能認出它們分別代表我的哪位同事,從身高,從形态。

盧斯,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認得你。”

……

“我決定要在死前做點有意義的事情,我找出了一套防護服,跟在它們身後去了地表。

地表布滿彌漫着煙霧與污染的味道,伸手不見五指,橫屍遍野,遍地哀嚎。

一只手冷不丁地抓住了我的腳踝。

是一個幸存者,他的半邊身體都融成了液體,與一旁的枯木黏在一起,卻仍然不屈地懇求:‘救救我,救救我……你是軍隊怕派來救我們的對不對?我可以活下去的,別放棄我,求求你……’

我知道他死定了,他的血肉骨骼都因為輻射開始融化,與大地融為一體只是時間問題。

我不能跟丢它們,可這個幸存者抓得格外有力,我掙脫不開,只能殘忍地告訴了他真相:‘你們被抛棄了,沒有人來救你們,真正可以活下來的人都已經躲進了地下城,你們都是棄子,是對延續人類文明毫無意義的存在。’

果然,聽完後他就呆滞地松了手,不敢相信曾經一直強調‘坍塌之下沒有國家之分、沒有種族之分、沒有性別之分,衆生都是不可分割的集體,要共同走向黎明’的最高議庭,會做出放棄數億同胞的決定。

他的精神支柱崩潰了。

我何嘗又不是呢,我說着‘你們’,其實我也是被抛棄的一方。理智與憤怨相互交織,一面清醒的知道議庭做出的決定是對的,末世之下,必須要有取舍,可一面又憎恨地想,不是你們曾經高高宣揚‘每條生命都是等價的,不可比較’的嗎?

我們在雞湯中長大,在理想烏托邦的破滅中死去。

活在史前文明的那些人可能永遠不會知道,他們追求的理想國就是他們自己,他們的時代就是最完美的烏托邦。

而我們,再也回不去曾經的明光。

世界徹底坍塌了,溢滿哭聲,輻射使受難者們流不出淚水,但他們的精神世界在瘋狂下雨。

他們保留清醒,異變成了可怖的樣子——

有人脊背長出骨刺,全身都是惡臭的膿包。

有人骨瘦如柴,眼眶拉長,臉部削尖,像電影裏醜陋的外星人。

還有人骨骼軟化,四肢拉長,就像我玩過的一個末世游戲裏的怪物,我曾經在游戲裏拿着子彈對這些怪物們肆意地突突突……卻不曾想過,有朝一日我會在現實裏見到。

可我的手上只有一把手槍,不能像游戲那樣用無盡的子彈替他們解決痛苦。

我是個吝啬鬼,我只想拯救自己。

槍裏的子彈是留給我自己的,未來某一天必然會用到。”

……

“我的‘同事們’并沒有成群行動,而是分散開來,朝着不同方向走去。我咬咬牙,還是跟上了昔日最嫉妒的盧斯。

我嫉妒他的才華,嫉妒他的純粹。

他滿心激情,會在有新發現時激動得像個孩子,我曾覺得他很虛僞,說什麽不能辜負對他抱有期待的十幾億同胞,他要用畢生時間研究污染本源,他要拯救大家。

但看到眼前的一幕,我才知道他并不虛僞。

他是認真的,即便他變成了怪物,依然孜孜不倦地拯救人類。

數條觸手從‘盧斯’身體裏竄出來,像新品種的污染怪物,用細長的尖端刺穿了那些哀嚎的同胞身體。

‘他’同化了這些飽受輻射痛苦的同胞。

我明白了。

原來‘盧斯’不是不要我,而是他出去一次,只能同化一次,所以必須選擇集體,要解脫更可能多的人,把他們帶回裂縫,帶回那個被‘盧斯’當成家的基地。

回到基地,它們似乎就放松下來了。不再維持詭異的無臉人形,化成一癱類似水銀的液态物質,所有人蠕動地接近彼此,徹徹底底地融為一體,不分你我,不分頭足。”

……

“我開始研究它們。

每次出去,他們必然帶回新的一波‘同伴’,但這癱液态物質并沒有變大,數量也不會增加太多,只是質量會乘以幾倍的壯大。

但每一次出去再回來,它們都會變得虛弱,也許是将地表上的受難者們同化需要耗費大量能量。

等到休養足夠,它們才會重新幻化出人形,繼續同化更多的受難者,帶他們回來。

它們到底算什麽?從生死與時間中徹底解脫、得到永生的高級人類?

它們毫無雜質,沒有欲望,沒有複雜的思想,目标純粹而單一——

解救地表痛苦的人們。

或許這不算解救,這只是怪物們想要更多同伴所做的努力,就像繁殖是所有人類與動物的本能。

可是看到地表那些慘遭抛棄、備受輻射疾病折磨的受難者們,我寧願相信這是解救。

我越來越理解不了,周圍這些對我視若無睹、已經脫離了生物範疇的液态物質,究竟只是一種新的怪物,還是神明對人類的饋贈?

究竟是我的同事變成了它們,還是它們變成了我的同事?

随着它們數量增多,我逐漸認不出盧斯是哪一個了,誰讓它們都沒有五官,沒有特征,甚至沒有性別。

我的身體也出了問題,我開始咳血,皮膚慢慢熒光化,我眼下的眼袋堪比電影裏的吊死鬼,皮膚在慢慢下墜,我将要融化。

也許我該再去一次地表,混進某個受難者群體中,等待它們之中的某一個将我同化,跋山涉水後帶我回家。

我想,它們應該還是我的同事。它們對天上飛的鳥,水裏游得魚,森林裏的各種動植物都沒有任何興趣——

唯獨對人類執着。

唯獨對‘集體’執着。

盧斯與其它同事們,在得到神的永生饋贈後,依舊不忘外界的十幾億同胞,它們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只做一件事,替受難者解脫。

我想,裂縫深處可能住着神明。

我大概是瘋了吧,我是一名科學研究者,我怎麽能奉信神學?

可坍塌之後我們研究的每一項東西,都在告訴我們曾經引以為傲的科學是多麽可笑,這顆星球上就還存在太多無法理解的物質,我們就妄想将手伸向宇宙。

人類不堪一擊。

人類所擁有的能量,不過是冰山一角下的一塊碎冰。

也許這場污染,就是星球因我們的自傲而産生的蔑視。

祂要我們謙卑。”

……

“我遲遲做不了決定,要不要成為它們的一體。

或許還是有所恐懼,我邊愛撫自己的徹底萎縮的老二,邊寫下最後這段日記,當我享受完最後的快感,就将舉槍殺死自己。

我仍不甘願成為它們的一員,之前的我确實瘋了,死前回歸清醒的我,以一個人類的驕傲放下狂詞——

非我族者,皆是怪物。”

……

伊凡的字跡到這裏戛然而止,雖然語序還算通訊,但總覺得夾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癫狂。

他最終還是用一顆子彈,解脫了自己的肉體與靈魂。

基地外的岩洞裏逐漸出現了一些人影,卻不是出去的水鳴衆人。

它們跌下深淵,又孜孜不倦地走上來,回到‘巢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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