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簡寧不是戲劇學院科班出身的演員，為了彌補她表演基礎的不足，姜岚想請已退休的原長藝話劇院院長陳呈，來教她表演。

陳老爺子并不想教像簡寧這種選秀出身的藝人演戲，他覺得她們的心思根本不在表演上面，請他很可能只是為了以後說出去好聽。

例如，她們跟人自我介紹時會說：“我師承自原長藝話劇院院長陳呈老師。”

面子賺足了，演技卻丢人現眼。

可這回是影視圈的金牌經紀人姜岚親自來請他的，抱着一絲“說不定真是個有天賦的學生”這種撿漏心理，陳老爺子才沒一口拒絕。

姜岚看人的眼光有多準？

她當了三十多年的經紀人，簽過的演員不超過十個，而她簽下的人最後都成了影帝或影後。

基于這一點，陳老爺子才跟姜岚說：“你先把人帶來讓我看看，我再決定要不要教她。”

姜岚自信滿滿地将簡寧帶到了陳老爺子面前。

陳老爺子坐在家裏的紅木沙發上，腰板挺得筆直，精神頭一點都不像七十多歲的老人。他神情嚴肅地看着站在面前的簡寧，就像藝考時的考官審視着考生。

簡寧心裏很緊張，但表現得落落大方。她知道老一輩的老師們都特別注重精氣神，所以她也挺直了腰板，雙手交握于身前，以謙卑的姿态等待陳老爺子的考驗。

滿頭白發的陳老夫人是攝影師出身。她坐在陳老爺子的左邊，慈眉善目地看着簡寧，越看越喜歡，笑着跟姜岚說：“真是個漂亮的小姑娘，五官精致立體、身材比例勻稱，尤其是她眼角眉梢間這股子溫順勁兒，跟時下那些網紅臉或者美得特別有攻擊性的女演員相比，顯得尤為獨特。”

姜岚坐在陳老爺子右側的單人沙發上，聽完陳老夫人的點評，更加自信了，接着目光轉移到了陳老爺子身上——

陳老爺子還是一臉嚴肅，完全不被他夫人的話所影響。他問簡寧：“你練過《日出》嗎？”

《日出》是學表演的人，必練的一個劇本。相當于語文課中，繞不開的魯迅課文一樣。

簡寧乖巧地點點頭，“練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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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老爺子“嗯”了一聲，“演一段顧八奶奶的戲。”

顧八奶奶是個養小白臉的有錢老女人，她裝腔作勢、醉紙金迷，跟簡寧完全不像。

陳老夫人心裏替簡寧捏一把汗。

姜岚也看向簡寧，等着她接下來的表演。

簡寧站在原地，垂眸回憶了幾秒顧八奶奶這個角色，最終挑了她在舞廳裏跟女主角陳白露聊男人的一段戲。

她自言自語地喊了句：“開始。”

然後擺出妖豔的身姿，露出風騷的笑容。她坐到了陳老爺子斜對面的單人沙發上，目光直視着陳老爺子，把他當做年輕漂亮的女主角陳白露，眉飛色舞地分享着自己跟男人調情的經驗。

一大段臺詞念完之後，她手一抓，又輕聲地自言自語道：“收！”利落地結束了這段表演，神态馬上恢複成剛剛那個溫順乖巧的簡寧，滿眼期待地看着陳老爺子，等着他給自己打分。

姜岚轉過頭，只見老陳夫人眼中的贊賞之色更濃，而陳老爺子只是像在思考些什麽，并沒有太大的反應。

過了一會兒之後，陳老爺子細細說道：“□□挺到位，但臺詞功底不是一朝一夕能練出來的。”

簡寧偷偷地摳着手指，很怕陳老爺子不肯收自己當學生。

陳老爺子看到簡寧手上的小動作，笑了笑，轉頭對姜岚說：“你看人的眼光，還是那麽準。”

姜岚勾起嘴角，知道拜師這事兒，算是定下來了。

簡寧很珍惜跟陳老爺子學演戲的機會。

她的天賦和努力，陳老爺子看在眼底，于是也很用心的在教她。

上最後一堂課的時候，陳老爺子對簡寧說：“寧寧，記住了。不管以後多紅，都要當自己是個演員，而不是明星。”

簡寧深深地記住了這句話，懷着一腔熱血，等着一部好劇本。

這一等就是半年，簡寧連一部戲都沒拍着。

沒戲拍的日子，姜岚會按照公司普通員工的标準給她發薪水，一個月五千。

按照一般的年輕女演員的生活水準來說，肯定是不夠的。好在簡寧住在姜岚安排的三居室，跟其他簽約女演員一起住，不用自己付房租，就減少了大半的生活開銷。再加上她本來也不是這個圈子裏的人，生活上還保持着原來上學時的習慣，所以錢夠花，甚至還能攢下來點。

姜岚安排的三居室在距離市中心半個小時車程的中檔小區裏，同住的還有兩個人，都是跟簡寧差不多時間簽約的女演員。

一名叫張妤茜，年近三十，但看着也就二十出頭，很少住在公寓裏。另一名叫林纭，還在戲劇學院上課，是表演專業大三的學生，平時大部分時間都住校。

簡寧剛搬進三居室的時候，時常一個人住在陌生的房子裏。楊希偶然聽她提過一次夜裏會感到害怕，就每晚臨睡前打電話給她，陪她聊天，給她講圈裏的八卦。時間長了，兩人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楊希是姜岚的助理，比簡寧大兩歲。一頭利落的短發，相貌平平，但臉上總是帶着自信的笑容，給人感覺特別精神。簡寧閑來無事的時候，常到公司裏，幫楊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八月中旬的A市，烈日炎炎。

山風經紀公司的辦公室裏，楊希在修改姜岚交代過的合同，簡寧在幫楊希整理姜岚的行程安排。忙完了一通之後，楊希拉着簡寧到茶水間休息一下。

楊希一邊泡咖啡，一邊在想剛才修改的合同，張妤茜因為最近紅了，還沒簽的合同都要漲片酬了。她看了一眼身旁的簡寧，簡寧一臉歲月靜好地泡着茶，就像生活雜志上脫離人民群衆生活、不食人間煙火的封面女郎一樣。

楊希皺眉問：“寧寧，你怎麽一點都不着急呀？你看那個張妤茜，長得沒你好看，演技也不如你好，但她什麽戲都接呀！愣是靠量，在觀衆面前混了個臉熟。現在也開始紅了，還接了好幾個小牌子的代言。你再看看你……”她說到一半，突然意識到繼續往下說，可能會讓簡寧難過，于是打住。瞄了簡寧一眼，繼續捏着小勺子劃動咖啡。

簡寧明白她為什麽突然說到一半不說了，勾勾嘴角，再搖搖頭，示意自己沒關系，靠着臺邊，緩緩解釋道：“我不是不着急，但我覺得岚姐肯定有她自己的考量。畢竟我當初參加選秀都被淘汰了，她還特意找到我老家說服我簽約，後來又費了那麽多心思找陳老師教我表演，我相信她是對我抱有期望才格外謹慎的。”

提到姜岚，楊希的眼神晃了一下，臉上像是想事情想不明白，放下了咖啡杯，雙手環胸，背對着茶水間的門口看向窗外，“岚姐是很厲害，但現在時代變了，她以前那一套擱現在已經行不通了。你知不知道我上次跟她一起去電影公司談合作，人家制片人直接問：‘我用你的演員，你們公司能給我們電影提供什麽資源？’我心裏吐槽說，我們只能提供演員。沒想到岚姐竟然真的回答說：‘我們能提供好演員。’那個制片人當場就搖搖頭笑了。現在的大電影都是資本力量的角逐……”

楊希還在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簡寧端着馬克杯，看到門口的人，立馬屏住呼吸，捅了捅楊希。

楊希撥開她的手，轉頭問：“你捅我幹嘛？”她見簡寧神情不對勁兒，順着簡寧的目光往身後看……渾身一僵。接着，尴尬地低下頭，“岚……岚姐。”

姜岚臉色冷到北極，高跟鞋噠噠地一步一步走到了楊希面前，看着她擋住了面孔的劉海說：“多少演員是因為年輕時胡亂接戲，導致往後幾十年不管多努力都轉不了型？有一些幸運的演員，人到中年時演了好電影，改變了大衆對他們的看法。但這麽幸運的演員有幾個？前提還得是能接到好電影才行。以前演的都是爛片，好導演憑什麽用你？靠潛規則嗎？”

楊希的頭更低了，“岚姐，對不起。”

姜岚的視線從楊希身上劃開，有走遠了兩步，背對着她們說：“時代是變了，我進軍內地市場的時機也确實是晚了，但是……”

她轉過頭，看着簡寧，語氣緩和了些，“簡寧，你是我東山再起的關鍵。我如果只是為了掙錢，不停簽人、不停接戲就行，張妤茜和林纭就是為了公司運營才簽的。而你和她們不一樣，你有成為影後的潛質。所以你要等，等好電影。”

簡寧點點頭，虛心接受教導。

姜岚又看向楊希，恨鐵不成鋼地嘆口氣，“你當初跟我說，你要當最棒的經紀人，帶出最耀眼的明星。所以別只看着眼前這點數據，目光要放長遠一些。”

楊希意識到了自己目光短淺之處，有些心虛，點頭如搗蒜。

姜岚見她戰戰兢兢地，給她個臺階下，“泡杯咖啡，送到我辦公室裏。”

楊希敬了個禮，“Yes，Madam.”

簡寧見她瞬間滿血複活，忍不住笑了。

姜岚搖搖頭，覺得她又好氣、又好笑。

**

晚上臨睡前，簡寧躺在床上刷微博。

新浪娛樂剛發出一條最新的消息：著名導演程磊因心髒病發于20XX年8月12日晚間在逐影電影公司逝世，享年57歲。

文字下面配了九張圖，中間那張是程磊導演在電影頒獎典禮上高舉獎杯的照片，周圍的八張是他的電影作品的劇照。

簡寧看着那些曾經觸動過自己的經典電影，在評論裏為程磊導演點了根蠟。

不一會兒之後，楊希的電話打過來了……

房門緊閉，簡寧按開免提，繼續刷微博，“喂，北鼻。”

楊希激動地聲音傳來：“寧寧！你看新浪娛樂最新的那條新聞了嗎？”

簡寧輕輕嘆息，“看了，程磊導演去世了。好可惜，我本來還很期待他還沒來得及拍的那部《民國往事》呢。《民國往事》的原著小說我上學的時候看了好幾遍……”

“等等，”楊希突然打斷簡寧的話，“你的關注點是不是跑偏了？”

簡寧疑惑地問：“不然呢？”

楊希反問：“你忘了程磊導演是岚姐的前夫了嗎？”

簡寧突然想起來，“對哦！我上中學的時候就看過扒情聖導演的帖子！不過我從來沒聽岚姐提過程磊導演，還真差點忘了這一層關系了。”她坐起來，擔心地問：“你說岚姐會不會很難過呀？”

楊希說：“那就要看岚姐對他還有沒有感情了？我剛進公司的時候，傻乎乎地問過岚姐跟程磊導演的事，然後被她警告性地看了一眼之後，就再也沒敢在她面前提過程磊的名字。所以也不知道岚姐對她前夫到底是什麽感情……”

簡寧說：“希望這事對岚姐沒太大影響吧。”

楊希“嗯”了一聲，“總之最近我們在公司都注意點岚姐的情緒。”

第二天，在簡寧和楊希小心翼翼的等待之下，姜岚沒來公司。

簡寧在公司刷微博時看到，程磊導演的遺體告別儀式定在8月14日。

晚上的時候，簡寧正在家裏做瑜伽，姜岚的電話打了過來。

簡寧這個時候接到姜岚的電話，還很詫異，“喂，岚姐？”

姜岚的聲音很平靜，“明天6點半之前到公司，跟我一起去送送程磊。”

簡寧慣例的乖巧答應：“哦，好的。”

挂了電話之後，簡寧才開始納悶：我又不認識程磊導演，為什麽要帶我一起去送他最後一程？

**

8月14日的早上，A市的天氣一改前幾日的豔陽高照，變得陰沉沉的，雨要下不下，給這種本就悲傷的日子，更添了一抹陰郁。

簡寧六點就到了公司。

但她到公司的時候，就看到姜岚已經在公司了。

姜岚穿着一身女款黑色西裝，顯得一如既往地幹練。簡寧走近一看，卻發現她帶着妝的臉上，有掩蓋不住的黑眼圈，看起來像一夜沒睡。

姜岚遞給簡寧一個紙袋子，“把這條黑色的連衣裙換上。”

簡寧接過來，看到上面的牌子，知道這條裙子肯定很貴。

換好後，姜岚在試衣間看着鏡子前的簡寧，滿意地點點頭，輕輕勾起嘴角，“好了，我們走吧。”

殡儀館禮堂的門外，用警戒線隔出了一大塊地方。警戒線外面是各家媒體記者，裏面則是排隊等候入場的程磊導演生前的好友。

簡寧黑亮的頭發盤起，一聲黑色長裙長到腳踝，黑色的高跟鞋顯得她亭亭玉立。

從遠處看，就像水墨畫中一筆勾勒下來的黑色倩影。

她排在姜岚身後，周圍人很多，但很有秩序。人群慢慢移動，當她走到禮堂門口時，朝禮堂裏面望去……

坐席的前幾排，全是娛樂圈裏泰山北鬥級的人物。但她一眼就看到了禮堂右前方，身穿黑色孝服的那個年輕男人。他面容俊朗，高大挺拔，硬是将在場的男明星們都比了下去。

簡寧看着他，忽然想到了極地的冰川。

多年積雪結晶而成的波瀾無盡，讓人莫名地被他的神秘所吸引。

簡寧根據他的服飾和他身處的位置分析，他應該就是程導和岚姐的兒子——程熠。

她依稀記得楊希曾提過一次，說岚姐的兒子好像是在美國做投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