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

十一月六號,初冬第一場雪,象征性落了幾顆雪粒子,沒什麽誠意。

小南教堂前廣場,閑遛彎的人早撤了,只剩象棋攤旁兩位正在“激戰”的大爺還不舍離去。

棋子落下,雪粒融化,“将!”

誰輸誰贏已見分曉,贏的一方拍着大腿“哈哈”笑出聲,輸的一方還在窮追不舍地研究棋局,企圖尋找絕地反殺的機會。

旁邊僅剩一位穿着黑色皮夾克的圍觀群衆,此盤下完,他的煙也抽完了,轉身要走時,透過絲絲煙霧瞥見教堂右方開過來一輛車,停在鐵栅欄外,車窗搖下,裏面的人隔空喊了聲:“阿宇!”

煙頭抿滅,他應聲走過去,拉開車門坐進副駕駛。

“怎麽跑這來了?看這破天,陰乎乎的。”

杜己睿說完斜睨身旁一眼,“座椅別往後調了啊,每次你坐完我還得調回來,全世界都知道你腿長。”

阿宇手停下,“路過,下車轉轉,通知祝蔚了嗎?”

杜己睿盯着他,“臉怎麽弄的?跟警察打架了?”

外面光線昏暗,把阿宇的臉頰顯得更加瘦削,只是這張正面看似幹淨的臉,下颌旁卻有一道凝固的血印,暗褐色,髒兮兮地貼在臉上。

“怎麽能和警察打架......不小心摔的。”

“你可別蒙我。

阿宇沒什麽耐心,“通知了嗎?”

杜己睿嘆了口氣,“打過電話,沒人接。”

其實他沒說實話,電話雖然撥了,但也只是做了個撥的動作,沒等打通就挂了,因為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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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宇搖上窗戶,将車水馬龍的吵鬧聲攔在外面,車裏瞬時安靜下來,捏煙盒的手倒來倒去。

“趙哥的死......你怎麽看?”

杜己睿邊說邊摸了摸禿得不剩幾根頭發的“光明頂”,一臉愁容,趙敬淳突然去世,讓所有人措手不及,驚訝之餘是久久凝在胸口揮之不去的憋悶和傷痛,就像此刻外面的天氣一樣。

要說這些人裏誰最難過,肯定要數阿宇無疑,但他這人喜怒不形于色,很少把心思表現出來。

車裏空調“呼呼”吹着暖風,阿宇倒煙盒的手停下,“不管是公司、家裏,還是其他地方,趙哥治療心髒的藥都常年備着,從來不缺,前幾天我去他家看到藥箱還是滿的,可他出事的時候藥箱不見了。”

“是啊,奇怪就奇怪在這......唉,活生生一個人,說沒就沒了,以前咱們總說關俊良和趙哥不和,可真出了事你看他,忙前忙後一晚上熬得差點白頭,現在還在派出所門外等着呢,找人疏通關系,說要第一時間知道調查結果,聯系祝蔚也是他最早跟我提的。”

煙抽出點上,阿宇吐出一串長霧。

杜己睿知道他心煩,但有些話又不能不說,“之前大家在一起喝酒,趙哥交代過,萬一哪天他有什麽不測,通知他女兒過來就行,別人不用,我就怕嫂子也跟來,畢竟留下那麽多財産......”

阿宇扭頭,沖杜己睿挑挑眉,“哪個嫂子?”

是明媒正娶,但被抛棄多年的祝女士?還是混跡風月場,千嬌百媚的情人羅女士?又或者是精明能幹的富婆夏女士?

杜己睿繃着一張苦臉,法令紋溝壑加深,“我腦袋缺根弦,當我沒問。”

公司上下都知道他和阿宇是趙敬淳的人,但別看他年紀大,卻沒有阿宇跟趙敬淳混得時間長。

“祝蔚......我來聯系吧。”

“你快回家好好睡一覺,之後沒你不行啊,趙哥的葬禮還得你操辦,再說你總冷冰冰的,別把祝蔚吓着,那可是趙哥唯一的女兒。”

阿宇扯扯嘴角,有點無奈,“她什麽時候怕過我。”

眼前閃過初次見面時祝蔚的模樣,面無表情,極度冷漠,但這種冷漠并不是刻意僞裝,而是骨子裏帶的,或者說得直白一點,是有些薄情......

阿宇拉開手套箱,找到一袋濕紙巾,撕開抽出一片,對着鏡子将下颌血跡用力擦掉。

陰天下他的臉更顯困倦,從昨早到現在都沒睡,還有精力說話實屬強撐。

杜己睿嘆了口氣,“趙哥的事,才一天店裏店外就傳了個遍,有的股東坐不住,電話都打到我這了。”

“給我點時間,我會查清楚,讓大家把嘴閉嚴,在結果沒明确之前不要把髒水往別人身上潑,那樣對誰都沒好處。”

“人在太平間,警察讓咱等,另外我還有一點顧慮,你說之前有趙哥在,咱倆挂着職位,有些事還好辦,趙哥一走,關俊良怎麽處置都得受着,你說他會不會開除咱們?”

阿宇冷笑一聲,“你我都有股份,開除沒那麽簡單。”

杜己睿有些畏懼地看阿宇一眼,“那倒是,比狠的話,關俊良得給你讓條路......”

過往湧上心頭,杜己睿回憶起幾年前的一場雨夜,阿宇生生掰斷了公司一個股東的手腕,而這個股東既不敢報警,也不敢起訴,只能躲進醫院,後來幹脆不去公司參事,坐家等分紅,給多少算多少,另外阿宇自己的店也開得風生水起。

“行,還是你聯系吧。”

杜己睿有自己的考量,畢竟阿宇比較會辦事,在人際關系裏左右逢源,見人說人語,見鬼說鬼話,從底層摸爬滾打起來,其實他比兩位老板更有手段。

濕紙巾團成團,順着車窗縫隙扔進旁邊垃圾桶,阿宇拿開嘴邊的煙,“她電話號碼換了嗎?”

沒存通訊錄,卻記得清清楚楚,雖然她走後一次也沒聯系過。

杜己睿望向窗外,視線盡頭是拎着棋盤和小馬紮漸行漸遠的兩位大爺,随着手比劃,嘴邊絮絮叨叨,好像還在回味剛才那盤棋。

“應該沒換,她也沒回我啊,要不你試試,咱們這些人裏面就你和她還算熟一些,我們更說不上話。”

杜己睿說完看了眼手機,“不行,我得回店裏了,今天周六太忙,有消息咱倆随時聯系。”

雖然董事長剛出事,但門店運營不能停,況且有警方介入,他們完全插不上手。

門開了又關,阿宇下車站在小南教堂前,任指間的煙持續燃燒,整個人和屋頂孤鳥一齊混入雲霧,無聲無息。

......

趙敬淳去世前一個小時,桃仙機場T3航站樓。

祝蔚坐在行李箱上等出租,外面幹冷的空氣并沒有一掃她心頭的煩悶,反而愈演愈烈。

上次過來實習待了大半年,而間隔一年多再來只有一個目的,她想見阿宇......

沒有事先告之,單方面赴約,以答應探望趙敬淳為借口,雖然方式有點欺騙性,但顧不上了,連機票買得都很匆忙。

說不清為什麽決定得這麽突然,只知道某一刻好像靈魂在敲打着她,必須走這一趟。

仰頭看着漆黑的夜色,祝蔚緩緩吐出一口涼氣。

飄雪的奉天城會記得她嗎?不知道。

阿宇會想起她嗎?偶爾?

也不知道。

上次分別并不愉快,祝蔚走的時候很決絕,她沒刻意通知任何人,連實習證明都是後補的。

“滴滴!”

打車長隊終于排到祝蔚,這些黃白相間的出租車夾着唯一一輛紅色,偏偏這輛就輪到了她,車身有點舊,但勝在突出。

“師傅,我要去......”祝蔚記不清了,打開手機遞給司機,“這裏,南堤西路。”

出租司機是每個城市的活地圖,他瞟了一眼,立馬挂檔飙出去,轉彎開出收費站。

二十分鐘後,南堤西路一處高檔住宅小區,祝蔚尾随在一位阿姨身後,因為她沒門禁卡,又不想和保安多解釋,此舉無非抖個小聰明。

祝蔚不知道趙敬淳在不在家,她只答應過來,可沒說具體時間,要是人在,上去簡單打個招呼,也許像上次一樣,趙敬淳會安排阿宇接待她,要是不在,祝蔚就以找不到人為借口,給阿宇打電話。

正當她覺得如意算盤打得剛剛好的時候忽然想起來趙敬淳那兩個女朋友,萬一撞見怎麽辦?想到這祝蔚掏出手機編輯一條信息發過去。

走到八棟樓下,恰好有人從單元門出來,祝蔚再次溜進去,找到電梯才想起電梯也要刷卡,等了幾分鐘終于又有人來,她跟着走進電梯,那人到十七樓,剩下兩層只能靠自己爬......

樓梯不陡,祝蔚的行李箱很小,提着不算吃力,爬到十九樓,一個戴着帽子的男人打開樓道門出來,穿着打扮應該是物業工作人員,他背着個髒舊的工具袋,順着樓梯一路往下。

祝蔚從他出來那道門進去,找到了1902的門牌號。

從小區門口到進單元門,一路沒什麽阻礙只能說運氣好,可眼前半掩的房門是怎麽回事?

祝蔚疑惑走近,貼着門縫聽裏面有沒有什麽動靜,但聽了半天都沒聲音,她擡手敲兩下門,依然沒人應。

“咳咳”,祝蔚刻意弄出聲響,正準備進去的時候隔壁防盜門開了。

“小姑娘你找誰啊?”

開門的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她穿着一套粉色睡衣,頭上裹着毛巾,看樣子剛洗過澡。

祝蔚後退兩步,指着1902房門,說:“我家親戚住這。”

她沒管趙敬淳叫過爸,因為她無法适從跟陌生人之間突然拉近距離,況且還是這麽近的距離,索性死扛到底。

“親戚啊!”女人抹了下額頭的水珠,“趙老板是我們小區數一數二的有錢人,平時這個點且回不來呢,今天怎麽這麽早啊?”

縫隙扒開,女人往裏瞄了眼,只看到昏暗的客廳,“不會忘鎖門了吧?”

一種說不出來的異樣如鲠在喉,祝蔚看了女人一眼,“我先走了,明天再來。”

“別啊!家裏是不是進賊了?”

女鄰居帶頭往前走,祝蔚猶豫了下,也跟進去。

屋裏漆黑一片,女鄰居按亮客廳燈,燈光刺眼,她忙伸手遮住。

祝蔚感覺不太對,潛意識的判斷讓她突然快步往裏走去,最後停在洗手間門口。

“怎麽了?”

女鄰居跟過來差點撞祝蔚身上,等她看清眼前,“嗷!”地喊了聲,驚坐地上,這凄厲刺耳的聲音讓祝蔚的身體開始顫抖。

“死人了!死人了!”

女鄰居連滾帶爬,跑出門外。

祝蔚盯着地上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蒼白無神的眼睛看向門口,充滿驚恐和不甘。

她顫巍着走過去,蹲下,一邊喊趙敬淳的名字,一邊搖晃他的身體。

軟的,是不是暈過去了?

祝蔚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沒有......

又去摸他的頸動脈,不跳了......

反複确認後祝蔚如深陷泥潭般定住,額頭沁出絲絲汗珠,好半天才恢複神智,用力将自己從泥潭拔出,緩緩起身往出走。

門外,女鄰居喊出她老公,兩人在商量打110還是120。

祝蔚走到門外,“打110吧,人死了。”

男人趕緊撥出去,并準确報了位置,但吐字有點不清,女鄰居搶過電話,同樣哆哆嗦嗦。

“喂,死人了!南堤西路,景逸小區......”

通話結束後,女鄰居問祝蔚,“小姑娘,你......你,他是你什麽親戚啊?”

祝蔚兩眼失神,腳步不停走向電梯。

這麽多年,她不清楚趙敬淳過着怎樣的生活,或許她媽也不知道,所以什麽都沒講。

之前過來實習的時候,趙敬淳每天忙得不見人影,她多數時間和阿宇待在一起,可如此一來,除了貢獻的這點血脈,祝蔚和趙家再沒什麽情分可講了,想到這,她竟然覺得解脫,替她媽,也替自己。

電梯打開,在女鄰居錯愕的眼神下,祝蔚推着行李箱走進去。

下飛機才兩個小時,她失去了親生父親,也沒見到想見的人。

......

趙敬淳去世第二天下午,榮泰辦公中心。

阿宇從小南教堂那邊回來,到公司處理一點緊急工作,忙完又匆匆忙忙離開,在停車場打電話給杜己睿,等了好久才接,他那邊鬧哄哄的,吵得不行。

“喂!阿宇,我在店裏,今天又是爆滿,你等我去後院。”

杜己睿跑得呼哧帶喘,“你說。”

“聯系到祝蔚了嗎?”

“不是你聯系嗎?”

阿宇仰頭望着辦公大樓,長出口氣,“打了幾個電話,沒人接......”

“不能吧,實在沒辦法我聯系嫂子啊?”

杜己睿知道阿宇一向沒什麽耐心,能讓他給對方連續撥幾個電話已是極限。

“先不用。”

打開車門,阿宇坐進去,“我再聯系一下,晚點說。”

電話挂斷,他打開微信,向下翻找,點開一個對話時間停留在兩年前的聊天界面。

盯着最後幾個字愣神半天,關掉微信又撥出去,這次終于接了。

“喂。”

“我是阿宇。”

那頭沉默兩秒,“我知道。”

阿宇手搭方向盤,“有件事要通知你,你在哪?說話方便嗎?”

“我在派出所。”

窩在座椅裏的身體突然挺直,“派出所?廣州嗎?”

“南堤西路。”

作者有話說:

一個大多發生在冬天的故事,讀者老爺們多留評喔(本文暧昧期有點長,別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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