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九月下旬,大四開學後的秋季比往年來得早了些,廣州氣溫受一輪南下的冷空氣影響,剛有涼爽趨勢,祝蔚卻被迫暫離。

“別恨他,好好實習,學到本領才是目的。”

來之前祝蔚聽她媽翻來覆去說了很多,但核心內容只有這一句,搭配那張常年陰郁的臉,卻又在要求祝蔚做什麽的時候努力擠出一絲笑。

被迫總是很難看......

祝蔚記憶裏對親爸沒什麽印象,當年趙敬淳離家的時候她剛三歲,抛妻棄女屬于道德層面,警察管不了,所以趙敬淳走得義無反顧,誰也攔不住他。

之後祝蔚她媽自殺兩次未成就把姓給她改了,從老家搬到哈爾濱。

本以為過去的終究會這樣平淡無奇地過去,那個人将永遠活在祝女士一輩子的怨怼之中,但有一天他突然和家裏聯系,祝蔚記得很清楚,那天是她高考放榜的日子,自那之後趙敬淳通過別人開始往家裏寄錢,一年一次,一次二十萬。

錢不能贖所有的罪,卻能緩解祝蔚她媽的心結,三年下來,祝女士話裏話外不再那麽記恨趙敬淳,甚至同意了他的提議,讓祝蔚到他公司實習。

那一刻祝蔚忽然明白,原來很多孩子身上的标簽,只是父母一時沖動的産物罷了,而她的出生,摻雜了比沖動更複雜的東西。

實習的事最後祝蔚妥協收尾,有些人不适合當媽媽,恰巧祝女士就屬于這類人,所以她也沒有別的選擇。

......

走出機艙,一股清涼的空氣穿透身體,祝蔚不禁打了個冷顫,她掏出手機,關掉飛行模式,馬上一個陌生來電打進來。

對話簡短,聯系她的人自稱“阿宇”,是趙敬淳下屬。

拿完行李,祝蔚在出口一眼望見手持洋桔梗的男人,花朵後面是張成熟幹淨的臉,單眼皮遠眺,在人群中搜索目标。

“洋桔梗”是碰頭暗號,他在電話裏說:“我拿着一束綠色的花,你出來就能看到我。”

洋桔梗在人影攢動的到達大廳像捧清澈的露珠灑向祝蔚,她竟有一瞬的錯覺,她不是來尋親的,而是赴一場闊別已久的異地戀約會。

Advertisement

阿宇把花放下,從接機人群中走出來,和她彙合。

“祝蔚是嗎?”

方才的錯覺轉瞬消失,祝蔚打量眼前人,從腳到頭,他個子很高,穿着一套藏藍色西服,黑色襯衫,上衣搭在小臂上,身材挺立筆直。

其實就算沒有花,他出衆的身高也一目了然。

祝蔚點點頭,“我是。”

洋桔梗遞到面前,衣服轉手穿上。

不帶一絲情感的傳遞,連假笑都吝啬。

“謝謝。”花接過去,祝蔚用胳膊粗魯一夾,和阿宇的不帶情感相比有點以禮還禮的意思。

祝蔚處事一貫如此,別人怎麽對她,她就怎麽對別人,誰也不欠誰。

“行李給我吧。”

“我自己來。”

二十六寸的行李箱塞得滿滿當當,祝蔚手往後一撤,避開。

阿宇抿抿手指,沒再讓,祝蔚冷漠的态度對他來說其實無所謂,聽令辦事而已。

雖然一直知道趙敬淳有個女兒,但阿宇一次沒見過,直到剛才碰面,神似的眉眼讓他有點恍惚,或許別人看不出來,但他跟趙敬淳混了十幾年,太熟悉了。

“去停車場。”

阿宇說完前面帶路,祝蔚悶頭在後面跟着。

從八號口出去,一共有A、B兩個停車場,阿宇腿長步子大,陣風一樣往A停車場拐去,祝蔚跟得有點吃力。

找到車,阿宇單手拎起行李放進後備箱,放完他又打開副駕駛,沖祝蔚歪了下頭。

黑色捷達,不新不舊,除了皮質座椅,好像再無其他值得注意的內飾。

祝蔚暗暗思忖,這個叫“阿宇”的男人和趙敬淳到底什麽關系,感覺不只是下屬那麽簡單。

“我坐後邊。”

拉開車門坐進去的一瞬,祝蔚聞到一股淡淡煙草混合早秋清涼空氣的味道。

新鮮的,帶有獨特的個人标志。

外面,阿宇彎彎嘴角,目光擦過車窗,短暫停留。

......

“去哪?”

駛出機場高速,祝蔚終于主動和前面開車的陌生人搭話。

“先帶你去住的地方。”

“我什麽時候能見到趙敬淳?”

但凡提到親生父親,祝蔚總是直呼其名。

“趙總去杭州參加新店剪彩了,明天回。”

望着窗外飛馳倒退的夜色,祝蔚細細品味這個男人的聲音,他很平靜,從打電話聯系,到遞花,放行李,上車,一個字不多說,連語氣都很平淡,而這份平淡的另一層含義是——有分寸感。

視線轉回來,儀表盤發出微弱的光亮,照映他的側臉,路燈一道一道從擋風玻璃上刷過,明暗交替了幾個回合之後祝蔚又望向窗外。

嗯,模樣倒是不錯。

......

半小時後,車停在一棟公寓樓下,路邊攤的小推車正冒着陣陣熱氣,一位穿着保安制服的大哥站在攤主身邊,翹首等待馬上出鍋的煎餅果子。

雖然還沒進入深冬,攤主卻穿得厚實,羽絨服外層圍着紅格子圍裙,口罩帽子全副武裝,有點分不清性別,但攤煎餅的動作熟練,感覺味道也差不到哪去。

深夜街邊的煎餅是什麽味道?祝蔚突然冒出這個念頭。

可能和她在圖書館奮戰一天,終于吃到食堂的晚飯一樣吧,除了飽腹,還有慰藉。

看見有車過來,保安扭頭看了眼,只見阿宇下車,打開後備箱拎出行李,手裏鑰匙和拉杆在空蕩的深夜發出清晰的碰撞聲,保安移回視線。

作為一名資深的物業工作者,他瞥一眼就知道對方是不是業主,或者是否有小區門禁卡。

祝蔚跟在阿宇身後,聽着萬向輪轉動的聲音,穿過幾個圓形花壇直奔單元門。

深夜,溫度驟降,下車後祝蔚才真切感覺到自己已經離開了廣州,對腳下土地來說,她現在是異鄉人。

本以為阿宇帶她去的是公寓式酒店,可當電梯門打開,祝蔚既沒看到前臺,也沒看到房間號指引标識。

“這是哪?”她停下腳,滿眼戒備。

前面,阿宇回頭,鑰匙繞着食指轉了兩圈,“我家。”

祝蔚眉頭一皺,“為什麽去你家?”

“趙哥交代,你人生地不熟,住酒店不安全,也不方便我照顧你。”

下車前是趙總,現在變趙哥了?

祝蔚後退一步,“我不需要你照顧。”

“你需要。”

阿宇說完快步右轉。

她回神追上去,花瓣被甩得沿路掉落,一直延伸到房門口,似一道暗夜銀河。

門打開,行李箱放到地墊上,阿宇伸手“請”人。

祝蔚看着他那張充滿誘惑性的帥臉,鬼使神差走進去。

身後,門重重關上,反鎖。

......

一次性拖鞋甩在祝蔚腳邊,阿宇先換好進屋,“卧室在二樓,床單是新的,你收拾一下,東西随便用。”

這是個loft公寓,客廳、廚房、洗手間在一樓,卧室在二樓,雖然是公寓,但應該建很久了,尤其電梯陳舊,上行的時候偶爾發出“哐哐”的響聲,剛才祝蔚一直提着心,生怕困在裏面,她甚至還找了求救按鈕在哪。

腳下地磚是那種又土又平常的乳白色,沙發前鋪着一塊綠色條狀圖案的地毯,算屋裏唯一鮮亮的色彩。

祝蔚打量一圈,發現一樓東西不多,擺放得很随意,茶幾上還有幾罐啤酒,或立着,或倒着,怪不得進門的時候聞到一股清淡的麥芽香氣。

“你呢?”祝蔚想确認阿宇住哪。

“我?”他指着沙發一屁股坐下,雙腿伸直,搭在茶幾邊緣,“我睡這。”

黑色的皮質沙發看着不到兩米,除去兩端,他睡的話應該不夠。

落地剛一個多小時,祝蔚就遇到第一次和陌生男人共睡一室的境遇,她有點慌。

這種慌不同于參加考試,而是那種心頭刺癢,又帶着一絲新鮮感的迷茫......

“麻煩盡快安排我和趙敬淳見面,實習的話,我自己會找房子。”

“你過來實習嗎?”

祝蔚點頭,看來這男的只領了接機和住宿任務,其他并不清楚。

阿宇晃晃胳膊,雙腿拿下來坐好,他點了根煙,打火機“咔嗒”一聲扔到桌上,煙灰缸拽到跟前,“什麽公司?”

“趙敬淳的公司。”

祝蔚察覺說完這句時阿宇彈煙灰的手頓了一下。

“你在哈爾濱上學嗎?”

祝蔚手機號歸屬地顯示在那......

“我家在哈爾濱,在廣州上學。”

高中三年祝蔚最想做的事就是逃離,三千多公裏,夠遠。

阿宇點點頭,“今晚先睡這,我盡快幫你安排。”

“謝謝。”

太晚了,祝蔚打算明天看情況再說,她走去門口拿行李箱,阿宇瞥了一眼,把煙叼在嘴裏,起身,“餓不餓?我給你訂外賣。”

“吃了飛機餐,不餓。”

說到外賣,祝蔚扭頭看向客廳另一側的開放式廚房,發現鍋具、調料等一應俱全,這和她判斷得完全不一樣,她以為這個家從不開火......

走神空隙阿宇已經提行李箱上去了,大長腿一步邁三層臺階,眨眼功夫折了來回。

行李箱有點沉,實習至少要半年以上,所以祝蔚拿了不少衣物,她随身背的雙肩包裏還有一臺筆記本電腦。

等阿宇下到一樓,祝蔚才往上走。

桔梗花放在床頭櫃,行李箱攤在地上,一米八寬的床,床單被罩都是純白色的,床頭放着一瓶未開封的礦泉水,旁邊還有一個衣櫃,窗邊雖說有窗簾,但另一側是玻璃欄杆,向下望就能看到樓下。

所以連個遮擋都沒有嗎?祝蔚有點後悔剛才為什麽要跟進來,不過幸好二樓也有洗手間,要不然真不方便......

聽到上樓腳步聲,她一下警覺,阿宇正在單手解領帶,而他的西服外套已經脫掉扔在沙發上。

讓祝蔚驚愕的是他竟然還拿着一只扳手,随他走進洗手間,玻璃門映出一條長長的黑色人影。

祝蔚側耳去聽,沒什麽動靜,她弓腰輕聲走過去,透過門縫看見阿宇正在用扳手擰花灑,手臂青筋像一道道葉脈,随着他每一下發力,清晰凸顯。

擰完打開水龍頭,伸手試了試,貌似出水正常,就在他要轉身的時候祝蔚飛快撤回床邊,像被當場捉到的竊賊一樣,心髒“咚咚”猛跳。

門打開,阿宇說:“洗澡的時候要是不好用,叫我。”

洗澡的時候?祝蔚皺皺眉。

你放心,我肯定不叫。

阿宇說完拎着扳手下樓,繼續解剛才只松了一半的領帶,邊走邊摘掉,祝蔚視線跟過去,直到襯衫解到第四顆扣子......

從包裏找出手機,她編輯信息發給最開始聯系她的人,“請問趙敬淳朋友裏有叫“阿宇”的嗎?”

信息很快得到回複,“趙總最信任的就是阿宇,這幾天由他全權負責照顧你。”

聽到這麽說,祝蔚稍放下心,她挪到欄杆邊緣往下望,一樓洗手間的門緊閉,水汽彌漫,應該在洗澡......

坐回床邊,祝蔚一時有點無措。

手機屏幕開了又關,下飛機時看到她媽發的信息,叮囑她好好工作,對趙敬淳客氣一點......祝蔚忙着取行李就沒回,現在回又太晚。

過了一會兒,樓下洗手間門終于打開,祝蔚聽到聲音又趴到欄杆邊,“欸!你知道......”

後面的話在阿宇出現在視線裏的一瞬被生生咽回去。

他趿拉着拖鞋,全身上下只穿一條平角內褲,肩膀寬闊,腰身精窄,兩條腿筆直修長,浴巾蓋在頭頂,正在擦頭發,走過之處留下一道足跡水印。

讓祝蔚震驚的是,他後背上有兩道疤,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一樣赫然眼前。

祝蔚第一時間撤回床上,下一秒卻聽見上樓的聲音,逐漸逼近。

只見阿宇走到衣櫃前,打開櫃門,氣流湧動,祝蔚聞到一股清新的薄荷味撲面而來。

他拿出一件短袖和睡褲,“要問什麽?”

“......沒事。”

阿宇轉身離開,好像沒興趣打聽。

其實祝蔚是想問趙敬淳的電話號碼,因為祝女士也不知道。

下樓後,阿宇點了根煙到陽臺打電話,推拉門緊閉,說什麽祝蔚聽不清楚,只聽見關門之前他叫了聲“趙哥。”

祝蔚不關心他們的對話,坐飛機折騰了大半天,她現在只想洗漱睡覺。

走進洗手間,迎面看見一扇小窗,洗手臺上有枚香皂,上面殘留些許水珠,除此再無其他,生活痕跡簡單明了,一眼可以望盡。

祝蔚想起學校裏幾乎每個女生的寝室都堆得滿滿當當,化妝品,首飾,各個季節的衣服,水壺,吃掉一半的零食,玩偶,纏在一起的各式充電器......看似擁擠的畫面卻散發着青春朝氣,那是學生們一目了然擁有的東西,他們毫不遮掩,自然而然。

但阿宇這裏并不存在那些痕跡,他是區別于學生的大人。

收回好奇心,祝蔚抓緊洗漱,等她洗完出來聽見敲門聲,樓下,阿宇從門縫接過來一個紙袋,說了聲“謝謝。”

他邊走邊拆,從紙袋掏出一個紙盒,盯着上面的字越看眉頭皺得越深。

“诶!”

祝蔚聽到聲音,走到樓梯口向下望。

“幫個忙。”

她不明所以,用毛巾把濕發圍好下樓。

“什麽事?”

阿宇遞過紙盒,“我肩膀扭傷了,麻煩幫我貼下藥。”

“噢,好。”

阿宇到沙發坐下,手向後一抓,将短袖脫掉扔到一旁,背對着祝蔚,近距離看,這兩道疤形成的時間應該很久了,顏色并不深,但祝蔚感覺他當時傷得不輕。

打開紙盒,從裏面拿出一貼,中藥味立馬撲鼻而來。

“貼哪?”

“這。”阿宇指了指。

祝蔚視線落在他寬闊的肩膀上,屋裏很安靜,甚至能聽到陽臺外的風聲,陣風不弱,從縫隙拼命往裏鑽。

離近看,阿宇手指的地方确實有點紅腫,祝蔚撕開膏藥貼上去,再用手撫平。

指尖劃過肌膚時阿宇往前躲了下......

“不好意思,我手涼。”祝蔚搓搓指尖,感覺到來自某人肌膚明顯的細膩。

“沒事。”

阿宇擡起胳膊晃了晃,動作緩慢。

頭上毛巾突然散開,祝蔚慌亂捂住,有水滴不小心濺到阿宇肩膀上,他轉身瞄了一眼......

祝蔚想說抱歉,可眼下她更着急把毛巾掖回去。

“謝了。”阿宇揀起桌上的塑料膜扔進垃圾桶。

掖了兩下沒弄好,不知為什麽手有點抖,祝蔚賭氣一樣扯掉毛巾,上樓。

燈很快熄滅,她先關的,沒過幾分鐘阿宇也關了。

翻身蹭到床邊,一片漆黑中祝蔚瞪眼發呆,阿宇還沒躺下,他靠着沙發,嘴邊有火光一明一滅,窗戶透過來的夜色灑在他身上,似初冬清晨打在落葉上的霜,慘白清冷。

煙草味在安靜的夜裏向四面飄散,祝蔚抓着被單一角,對即将到來的全新生活一片茫然,有一群陌生人等着她認識,而這第一個,貌似就很不好惹......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