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大金個子最小,站在最尾。似乎所有人都沒看到她一樣,點評了所有人,就是沒有點評她,她站在那裏,感覺鼻子裏吸進來的那口香氣都消化到肚子裏了,這才舒了口氣。
“這是哪個堂收來的孩子?”終于有人看到了她。
她擡頭向那邊望去,那是位頭發半百的老人,十分威嚴,目光如鷹。只有他一個人穿着黑底金線的衣服,她想,那就是掌門。
“回掌門,是風雪堂收的。”
她見到了那個人,腳底都是香氣的人,他滿頭白發,卻只是名青年。
“那就帶回去吧。”
“等一下。”聖女站起身,“你可願意跟我走。”
大金看着滿頭白發的青年,又看了眼一襲紅衣的聖女。聖女對她笑了笑,她心中也覺得暖暖的。當下點頭道:“弟子願意。”她看到白衣白發的少年,似乎是笑了一下。這一日拜師告于段落,夜裏她回風雪堂搬行李,看見在門口等她的大師姐賀寒薇。
“師姐。”她像是做錯事的孩子,蹭了蹭師姐。
“風雪堂不好?”賀寒薇板着臉問。
大金搖了搖頭。
“師姐不好?”
大金拼命搖頭。
“罷了,跟了聖女也沒什麽不好,就是師姐舍不得你。”賀寒薇抱抱她。
“師父,嗯,堂主為什麽不要我?”大金想了想問,“我也不是很難過,我就是想到跟師姐分開很難過。師姐做我師父也很好的。可是堂主好像不想要我,我留在師姐身邊,堂主會不會也不喜歡師姐了?”
“傻孩子,堂主身體不好,怕照顧不好你,才将你托給我的。”賀寒薇一直覺得大金大大咧咧,什麽都不懂,今日這話,她才發現,大金畢竟是個小姑娘,敏感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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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堂主身子不好就太好啦!我,我是說,以前我在山下,山下有人病了,我們就會去求聖女,都是聖女治好我們的。我現在拜聖女為師,一定會學好醫術,這樣我來給堂主看病,師姐就不會憂心啦。我還能經常看到師姐了。”
“就是聖女也無能為力……”賀寒薇揉了揉她的頭。
“怎麽會呢,外面的人都知道咱們的聖女呢。”
提到外面的人,賀寒薇沒有說話。天煌教有很多慕名而來的外人,他們大多來自中原武林,他們并不真的聽信教義,只是為了習得天煌心法而來。天煌教雖然收了他們,但并不會傳授無上心法,終其一生,那些人只能習得皮毛。而他們真正要傳授的,就是像大金這樣知根知底的信徒。所以大金一開始就被帶上了風雪堂,拜入堂主門下。
這本是約定俗成的事情,不知為何,風雪堂堂主突然變了卦。莫非是她資質太過平庸?
賀寒薇摸了摸她的頭,心道不管她資質如何,大金都是她的小師妹。
大金做夢都不會想到,有朝一日,她可以不用跪破膝蓋就能見到聖女。
當然,她做夢也不會夢到摘下面紗的聖女是這樣一副清麗的容顏。
她将水盆舉得高高的,忘了放在架子上。師姐王蓉笑她,她才呆呆的将水放好。聖女淩煙也是見過大金的。大金看她的眼神,她每年都會見無數次。這是信衆的表情。要讓大金接受聖女是師父,只怕還要很長的時間。淩煙讓王蓉傳授她本門心法。大金樂得不見淩煙,不然天天膝蓋疼,很開心的跟着王蓉走了。
夜裏有別的堂求藥草,大金也會跟着王蓉一起去送。習慣之後便是跟着聖女殿裏的師姐們倒班。後來因為她見了聖女就不由自主的要下跪,十分不想在殿前服侍,醫藥堂就由她專門看守了。
這一日來醫藥堂的是王亮,她從未見過王亮這樣急躁,沖進來就抓藥,她個子小,正窩在一旁睡覺,險些被他踩一腳。她坐起身拉住他褲腿,王亮這才看到了她。
“小師妹,怎麽是你?”王亮剛要發火,看到是大金就笑了,“快快快,抓藥。師父不好了。”
“堂主又嘔血了麽?”大金避開那聲“師父”。
“今日與六師弟喂招,就犯了老毛病。”王亮也知道師父平日裏吃的是哪幾味藥,兩人一起抓藥速度很快,沒說兩句話已經抓好了,王亮轉身要走,大金猶豫了一下道,“我最近又新看了幾本醫術,能不能讓我也跟着去看看?說不定又更好的方子?”
王亮想都沒想,一把将大金夾在腰下,跑了。
大金那話有一半是在風中說的,感覺舌頭都要咬斷了。
大金站在門口,整着衣服,看着袖口的唾沫,一臉嫌棄的看着王亮。王亮哪裏管得着她,已經匆匆忙忙去見師父了,她跟着風雪堂的六師兄許澤去煎藥,一路看着風雪堂熟悉的布局,突然有點委屈,眼眶就紅了起來。待六師兄許澤煎好藥,她兩只眼已經腫成了核桃。許澤跟她不熟,一時間很是尴尬。也不知道該說什麽,索性裝作沒看見,端着藥便走,大金在他身後,抽抽搭搭的哭着。她并不覺得自己在聖女殿受了什麽委屈,只是就是回到這裏,便想哭了,越想止住哭的越厲害,知道那扇門後面可能會見到師姐,眼淚就怎麽都止不住了。
然而她最想看到的大師姐并不在。
倒是王亮看到她,瞪了許澤一眼。
她用王亮的衣角擦了擦鼻子,走到床邊,看着白發的堂主,他的樣子和兩年前并無二致,大金覺得這兩年她長高了模樣也變了許多,她明顯的感覺到了時間的變化,然而在這個人身上,時間好像停滞了。不過聖女這兩年也沒什麽變化,可能有變化的只是她一個人。她這樣壓下自己心中的震驚。
風雪堂的堂主咳了一聲。
她回過神來。
安安靜靜的把了個脈。他的手腕很涼很涼,她覺得指尖快要凍僵了。
她驚訝的看着他,根本無法收回手。他眼睛的顏色比常人要淺一些,他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将她的手拿了下去。
王亮問她怎麽樣。
她盯着那雙眼睛,呆呆的回道:“我看不出來。”
王亮有些失落,但還是安慰她道:“沒事的小師妹,沒事的。說不定哪天看書就看到了,看到再來。”
她覺得他的眼睛也有寒氣,也冰的她移不開目光,她只能點頭。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聖女殿的。回來之後也不知怎的,看那些本身是打發時間的醫術格外順眼,聖女殿的師姐經常催她去吃飯,她也顧不得。只覺得一定要看完這些書,一定要在這些書裏找到些什麽。然而到底是什麽,她不敢知道。
三個月後,她又去了風雪堂。她估摸着上一次王亮師兄拿回去的藥已經用完了,便打包好了藥材送過去。今天是聖女下山義診的日子,淩煙看見她手裏提着藥,問她去哪裏。
她低着頭,說:“風雪堂的藥草快用完了,弟子正打算去送藥。”
她知道淩煙在問什麽,每次義診,她都喜歡跟淩煙下山,這樣她就可以借着義診的機會與父親說會兒話。淩煙還在等她,她咬了咬唇道:“弟子要去風雪堂送藥。”
她擡起頭,正視聖女。
許久,淩煙道:“去吧。風雪堂堂主沉疴已久,你莫要太鑽牛角尖,傷了自己。”
“弟子明白。”
她不明白。
她不明白為什麽會去風雪堂,也不明白為什麽一定要壯着膽子給他診脈,更不明白每一次都毫無辦法,她為什麽還不肯放棄。風雪堂一直由六師兄許澤負責在煎藥,他不忍大金這樣失落,正想安慰兩句,就聽到有師弟來報,說山下打起來了。
許澤也顧不得收藥碗,囑咐了大金,回禀了師父就匆匆跟下山去。
不一會兒,整個風雪堂好像被抽空了。她仿佛聽到了他呼吸的回音。
她低着頭不敢看他,想要收碗出去,卻聽到他開口道:“今日教中必有損傷,你先回去休息片刻,這幾日定會辛苦。”
她點了點頭,關了門。回到聖女殿也不知怎的,就真的睡了。
夜裏人影憧憧,果真如他所說,送來了許多弟子。大金從未見過這麽多傷患,也沒見過這麽多血,她感覺眼前都是花的,走了幾步撞在了柱子上,暈了過去,醒過來的時候還是在暈倒時的姿勢,她眯着眼向四周看了看,似乎沒有人注意到她。
山下一直送傷患上來,草藥已經漸漸不夠用了。
她不知道山下發生了什麽,只是偶爾聽受傷的師兄弟們說,是皇帝的人馬攻了過來,要教主交出什麽東西。又有師兄弟說,要東西是假,要聖教歸順才是真的。還有人說,在中原是沒有人知道他們聖教的,他們不信這裏的教義,他們好像有自己的信仰,叫佛教還是什麽的。她好像聽到了很多新鮮的東西,但新鮮的可怕。
風雪堂素來是教中最精銳的弟子,最善戰的弟子。她記得前幾天出事的時候他還卧床,風雪堂裏一個師兄弟都沒留下,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這夜她本已經睡了,又披了外衫,包了藥草向風雪堂跑去。
山上的夜空很亮。星星很大。風也很大。
她看到他站在空無一人的院子裏,白發随風揚起,似是要勾住天上的星辰。
她聽到他咳了一聲。
她看到了他眼底的冰冷。
“去熬藥吧。”他說。
她點了點頭,退出了院子。煎好藥回來,他已經回了屋子。他屋子裏燈已經滅了,大金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開門,走了進去,瞧瞧的在一旁點了根蠟燭。心想要是醒了就給他喝藥,要是他睡了我就把蠟燭吹了。
他雖然閉着眼,卻沒有睡。
蠟燭點燃的那一刻,他問:“你多大了?”
她吓得險些撥倒蠟燭,她穩下心神道:“到今年冬至就八歲了。”
“可學了入門心法?”
“嗯,王蓉師姐将天煌心法與我講過了。只是外用兵器,并未教過。不過我有随着訓練場的石師兄練習入門刀法,石師兄也教過我劍法與長鞭……”
“聽說你跑的很快。”
“我跳的也很高的!”她急忙道。
她看見他嘴角似乎是浮出一絲笑意。
“風雪堂的弟子很少,知道為什麽麽?”
大金突然想到了那年拜師,她心中抑郁,聲音也低了下來:“因為堂主瞧不上。”
他突然沉默了下來,拿起桌上的藥碗将藥喝了。大金拿了漱口水與汗巾。一切伺候完畢,他看着她道:“因為風雪堂的弟子最善戰。”
“我不懂。”她看見他淺色眼眸中她的懵懂,她又低下頭道,“弟子不懂。”
“善戰的弟子,要沖在最前面。”他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風雪堂就是天煌教的铠甲,有風雪堂在,天煌教就能以一敵百。但是铠甲會破,為了天煌教,風雪堂就要很多的铠甲。”
“堂主的意思是,大師姐和二師兄都是铠甲麽?”她怎麽這麽笨,一點都不懂他的意思。怪不得他不要她做弟子。
“我的意思是,一旦天煌教與外面有了争端。風雪堂必有傷亡,我堂也曾人丁興旺,卻經不住中原武林數次騷擾。此次一役,我堂又有幾人能回來。”
“那師姐呢?”她突然緊張道。
“我不收你,是因為你還年幼。不想讓你為你同門收屍。”他并沒有回答她什麽,只是定睛看着她,“今夜晚了,你先找間屋子睡下,明日再回去。”
大金抱着懵懂的心睡了一覺,起床的時候天已經大亮,她洗漱完畢去跟堂主告別,無意間撞到了聖女到了風雪堂。淩煙看見大金并沒呵斥。大金乖乖的跟在她身後,與她一同進屋。
“沒有你,我們傷亡太大。”淩煙坐在床邊,讓大金取了杯水,她化了一顆藥丸在水裏,将水杯遞給他。
大金不知道那是什麽藥,但她知道沒有什麽藥是可以藥到病除的。她看到他穿上戰服,騎上風雪堂馬廄裏最後一匹馬,下了山。
“師父,山下到底有什麽?”山下不是她的家麽?她為什麽會問這個問題?
淩煙牽過她的手,她感覺到淩煙的手在發抖,她突然很震驚的看着聖女,這個她每年都會虔誠拜祭的人,竟然也會手抖。她感到了恐懼,以及一種不知道的東西在心底崩塌。
淩煙靜靜的看着她,許久才松開她的手:“這就是山下的東西。”
她看着自己的手,那殘留的熱氣還帶着恐懼的味道,她不明白,山下什麽時候變得那樣可怕,那樣可怕的山下,堂主為什麽還要去?
大金病了。
醒來的時候在自己的卧房,她啞着嗓子想要杯水,沒有人。
聖女殿素來就是這樣的。她總是一個人。加上現在傷患多,大家根本忙不過來。
她穿好衣服出門去幫忙,看到王亮一身血衣牽着一匹馬向山上走來。那匹馬她認得,那是風雪堂最後一匹馬。王亮身後有許多人,好像所有的弟子都在這一日回來了,他們步伐沉重,走的緩慢。六師兄許澤走在馬側面,哭的十分大聲,整個山谷都為之震動,大金站在那裏,眼淚突然止不住的流了下來。
王亮走過她身邊,粗糙的大手糊過她的臉,掩蓋她将要嗚咽出的哭聲。
她又聞到了那熟悉的香氣,混雜着她熟悉的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