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渠水清清,馬蹄踏浪。

近些日子,不斷有生面孔群聚寧都城,各處酒肆人滿為患,這是三年一度的商會鑒寶大會。最知名的六大商會齊集一堂,一來是交流感情,互通情報,二來,各個參加鑒寶大會的商會,會拿出這三年跑商的一件珍寶,或是拍賣,或是展覽,以博個彩頭。聽說南陽商會得了一顆高僧舍利子,正在運送少林途中,特拿這顆舍利子參加這一屆鑒寶大會。又聽說徐舟商會得到了苗疆巨蛇,帶了六丈長的蛇皮來給百姓開開眼。不過對于文人而言,最期待的是西域商會的梵經了。

商會同盟的議事大廳,總盟主許天思正與已經抵達的各會會長交流行情。

許天思身材魁梧,絡腮長須,正聽着南陽商會會長說着苗疆地形。南陽商會的會長是位年紀少長,頭發半百的大爺,陳延年。他聲音十分沙啞,看上去也并不健壯,說幾句還要咳痰,讓人十分擔心他的健康,聽說南陽商會在跑商的是他的義子。老爺子在江湖上人緣很好,總有人看他孤單想勸他娶妻,他一直婉拒,便是什麽拒絕的話,他都能說的真誠又溫和。此次他主動講述中原人極少踏足的苗疆地區,連許天思都要佩服這位老先生的大度。

“說起來,咱們這裏面,唯一跟那些蠻族打過交道的,就是西域商會的奉水林了。陳老爺子不如等等他,待他到了,咱們再交流交流跟蠻族打交道的經驗。”

陳延年咳了一口痰,也沒去看發聲的是哪個毛頭小子,只是繼續解說苗疆風俗。

席間幾位德高望重的會長又提問了幾句,長安商會的會長萬才思突然道:“說起來,奉水林今年來的也是晚了些。”

陳延年點了點頭:“水林人多,總是會晚點。”

奉水林這個人,沒人看他動過拳頭,文弱的似個學士,每每出行,走镖的最多三人,而他的保镖,最少有十人。此人行路,錦衣玉食,極盡奢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個商人,然而即便如此,文人中他聲望一直很高,只因他非常善于收集文人手劄,且樂意與才子們分享。有人說奉水林不像是個走商的,走商要是學他,早就被偷光搶光了。然而就是這麽個特立獨行的窮盡奢侈的人,是同盟商會六大商會之一。

多少人妒忌紅了眼,總覺得他是祖上藏了金子。

有人眼紅就有人盼着他出醜,江湖上唯一一個能讓他出醜的人,就是盜寶奇才,妙言言。奉水林收藏的珍寶,總是還沒捂熱就被妙言言盜了去。

“這回又是那個妙手空空讓他走了彎路了。”六大商會會長之一的駱田推斷道。

“這,不見得。”長安商會會長道,“去年我見過他一回,他身邊多了個很厲害的丫頭,妙言言這幾年,總是栽在那個丫頭手裏。老奉對此很是自豪呢。”

“哦?老奉從哪找來這樣的人才?”連許天思都來了興致,要知道妙言言看上的東西,還從未失手過,他們這些商會,要是碰上妙言言,就要自認倒黴。比如這三年一度的鑒寶大會,他們最頭疼的,也是妙言言。

長安商會會長想了下,道:“根據老奉說,是在江南,一個落魄家族送他的小妾,不過他不喜幼女,看她有一身功夫就留下了。我見過那個丫頭,長得不似中原人,眉眼都要比中原女子深幾分。不過中原話說的很好,有些鳳都的口音。或許是西域水土養那一方人,你看老奉都長得像關外人了。”

正說着,文人谷的弟子在外面就已經歡呼起來,是奉水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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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水林穿着紫色的水絨緞,在長安千金難買一匹,屬于有價無市的傳說中的料子,旁的小商會見到他的衣着,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倒是六大商會,已經對他這作風見怪不怪,還有人打趣他,要不要他自備一把椅子,這梨花木椅只怕會隔了他的屁股。

奉水林只是眯着眼笑笑,也不怒,捧着茶水坐了下來。

他身後跟着一名披着紅色鬥篷的女子,女子白衣垂目,烏發似夜。她擡起頭,對上了正在打量她的許天思的目光。

這雙眼睛裏,似乎包着一汪水,她不避不讓,就是用這樣一雙眼睛直視着他,許天思看着她,不斷糾正着心中對江南女子固有的印象,她縱然乍一看上去是溫婉如水,然而她顯然是不同的。她沉靜自持,讓人無法将她分類。

他突然很好奇,這個姑娘的成長。

奉水林放下了水杯,許天思看到他正勾着嘴角笑。

許天思今年三十,媒人提親無數,卻未曾娶妻,奉水林這一笑,活像是要做媒的。他堂堂商會盟主,突然覺得頭皮有些發麻。

“想要這丫頭,你的彩禮也要夠厚才行。”奉水林慢悠悠的說了這麽一句話。

全廳的人,都對許天思投去了了然的神色。

怪不得沒有娶妻,原來是好這樣的小姑娘。

“也不是我為難你。”奉水林往後遞了個顏色,姑娘摘掉鬥篷,露出姣好的面容,“這丫頭,近期滑頭了許多,現在給你,我怕丢了我的人。”

“我沒有。”她聲音輕且淺,聽上去癢癢的。

“怎麽沒有。”奉水林瞪回去,“當年你追妙言言,哪一次不是差點砍死她?哪一次不是她要養個一年半載?你看看你這兩年,越來越手軟,咱們這一路,妙言言偷襲了多少次?你哪次能打到回去養傷了?”

她平靜的聽完:“這幾年他功夫進步挺快的。”

“哼,我瞧着是你手軟了。”奉水林道。

“你可以試試,我手軟不軟。”

全廳的人,鴉雀無聲。

這姑娘,似乎并不是個保镖那麽簡單啊。

兩人當衆吵了一架,她轉身出去透氣,奉水林跟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問了前面講了什麽,還有誰沒講,他要彙報一下他們商會的近況,正經的不能再正經。順帶着還提醒那些不認真聽他發言,老往門外看的人回神。

寧都城裏,還有一些江湖人為了謀生機,會報名鑒寶大會的比武擂臺。若是被哪個商會看中身手,就可以得到一份收入不錯的镖師工作。她剛剛出門,就被剛剛看熱鬧的镖師拉去了擂臺。

他們很好奇,這個妙言言克星,武功到底怎樣。

擂臺前生死狀。

好多武人不會寫字,總有代寫的。但她卻接過筆,寫出十分好看的小楷:“伊瀾”。

剛才就聽說她是大家族裏出來的小千金,雖不知什麽原因入了商會,會寫字,确實是很符合她的身份。衆人有豔羨的,也有不屑的,只是會寫字這一項,便已經将伊瀾與一般的武林人區分了出來。

有些自認為武夫的也不願意傷了這個漂亮姑娘,并不打算上臺。

擂臺上,伊瀾選了個遮陽的角落,抱着雙刀等着。

她一雙眼睛十分明亮,掃過衆人時,撓的人心頭癢癢。有男人憐香惜玉,讓大家算了吧。也有一部分應和的,這幫人就在擂臺下守着她,上臺的人更少了。

那個擂臺似乎自成方圓,成了她的後院。

約莫坐了一盞茶的時間,伊瀾也覺得無趣。收了雙刀正下擂臺,突然有人站了出來,“姑娘留步。”

來人芝蘭玉樹,一看便知是世家子。

伊瀾站在那,等他下文。

他笑了笑,好看的眉眼自成氣質,樹影在他面上落下斑駁的點點,他微微躬身拜過:“在下浔陽馮氏子弟,想以在下家中祖傳刀法,會一會姑娘雙刀。”

他身後跟着的壯漢遞上一柄重刀,刀長高過伊瀾身高,厚度更似戟,伊瀾默默掃過他,在空中挽了個劍花道:“一招。”

一招定勝負。

她擡起頭:“你準備好了麽?”

樹影好像是從他的臉上跳躍到了她的眼裏,又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他依舊是樹影下芝蘭玉樹的男子,然而脖子上卻抵了一柄彎刀。

她身上沒有任何女子的脂粉味。

好像風動,她就有風的氣息。

葉動,她就是一片葉子。

她就在這裏,可是起招的時候,他什麽都沒看見。

她歪過頭,看着他,他笑了笑撥開頸間的彎刀道:“是在下輸了。”

伊瀾點了點頭,離開了擂臺。

樹蔭下,吃了一地毛豆的少年撥開人群,向擂臺上的男子鞠躬道歉:“我家這位小镖師脾氣特殊,馮公子還請不要放在心上。”

馮鳴雷看着來人,是西域镖局的金算盤,回禮道:“奉老板手下人才濟濟,是我獻醜了。”

“哪裏哪裏,馮公子千斤刀天下武林誰不知道,只是馮公子讓着我們家那丫頭罷了。”金算盤就知道老板帶來伊瀾,準有人試伊瀾的底,大老板早就交代過了,伊瀾一定不能留手,見誰砍誰,立威。這樣大家看到西域商會的實力,以後托镖的人會更多。不過,要是因此樹敵,就是他金算盤出面了。

他摸了摸鼻子,邀了馮鳴雷去仙鶴樓吃飯。

馮鳴雷本就不是個武林人,其實對于江湖排位也不是很在意,加上奉老板素來會做人,也定然不會讓他難堪,就與金算盤一同去吃酒了。席間,他問起伊瀾武功路數。

金算盤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商業機密,不可說。”

馮鳴雷也沒再多問,他本意不在此,不過是随口一說罷了。

酒過兩巡,二人氣氛也熟絡了許多,馮鳴雷使了個眼色,侍從便退了出去,金算盤喝的微醺的小眼也清明起來,等着他說正事。這樣的世家子,不會平白無故的上擂臺比武,金算盤的算盤裏,沒有回不了本的請客。

“是有關駱家堡的冰蠶血符的事。”馮鳴雷看着金算盤,等着他接話。

金算盤清理了下桌子上的毛豆皮,心裏快速略過這件事始末,駱家堡原本是地處苗疆與中原交接的一方霸主,平衡着中原與苗疆的關系,但大約在十二年前,整個駱家堡一夜之間滿門被滅,傳聞是其四兒子習武走火入魔,做下了這樁案子。當時中原人存疑,武林盟主還曾經派人遠赴駱家堡細查此事,當時牽頭的,就是與駱家為世交的馮家。駱家堡善用刀法,堡主的一柄金刀,也是兵器譜上有名的寶器。馮家就靠與駱家聯姻,也漸漸形成了後面的馮氏重刀。所以馮駱兩家淵源極深,當年馮家人力排衆議,要保下走火入魔的駱四小公子,還曾與許多武林人鬧得不愉快。

金算盤在腦中仔仔細細的又過了許多遍,似乎整件事裏并沒有出現冰蠶血符這樣東西。說起來,冰蠶血符是個什麽東西他都不知道,他思量一下,裝出一副已經曉得馮鳴雷來意的樣子道:“那件事麽,我們實在不方便插手,馮公子也知道,南陽商會在苗疆是主,這麽大的事,我們西域商會,越不過他去。就是想接您的生意,也逃不過他們的眼。”

馮鳴雷連連點頭道:“這事的難度我自然明白。起先,也是沒報什麽希望的。這不是看到貴商會的伊瀾姑娘,輕功了得,這才來冒昧一求。”

“求這個字可就重了。”金算盤趕緊退了一步道,“馮公子信得過我們商會,是西域商會的榮幸。”

“那這事……”

“這事不知道與馮公子有何關系?”金算盤繼續套話。

馮鳴雷神色緊張,壓低了聲音道:“十二年前,家父曾經去給駱堡主主持後事,在駱堡主身上發現了一張冰蠶血符,不瞞您說,當時家父便懷疑,駱堡主的死跟這張血符有關,而非唯一的幸存的四公子走火入魔殺人。只是當時家父也不知道這張血符是做什麽用的,也只是在與駱堡主的書信中,聽駱堡主提過而已。家父本想等受到刺激的駱四公子醒過來,将一切問清楚,誰知道當年與我們同去的正道人士,見駱四公子一碰那血符,手上就結成冰錐,二話不說就要将他處死,無奈之下,家父只得帶着駱四公子回我家暫避,這也與武林同道,産生了許多誤會。”

“竟有這樣的曲折。”金算盤附和道。

“是啊,家父帶他回來的路上,他的冰蠶毒就發作了,全身發燙卻一直喊冷,最後手腳都不能動了,後面又有追兵前來,家父便将他托給了一位沿路的大夫。不過據家父說,駱四公子也是兇多吉少,只希望他最後一程,走的不那麽痛苦。”馮鳴雷将舊事草草帶過,終于說到正題,“說起來,全是那張冰蠶血符,家父曾經親眼看到那毒在駱四公子身上發作。現在苗疆又有了這東西,還叫嚣着說是能讓人武功大增,哄騙了許多中原人前去苗疆。我馮家自十二年前駱家堡一案,就與武林同道起了嫌隙,此刻我說什麽,他們都不會聽了。只是想請伊瀾姑娘上苗疆走一趟,探一探這血符虛實。若真有此物,還是早日毀去較好。”

說着又十分不放心,補充道,“此物畢竟害的駱家堡滿門被滅,是毒啊。”

金算盤全做虛心的聽着,連連點頭。心下卻并不這麽想,現下中原政權更疊,太子羸弱,幾位皇子也不是省油的燈。馮家多走仕途,可以說是朝廷埋在武林的眼線。江湖人自然會躲着他們走。這事與其說是馮家的委托,不如說是朝廷的委托,若真的讓那樣的的毒物入了中原,那就不是一個駱家堡慘案了。

金算盤剝了一粒毛豆:這一單大的有點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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