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13

玄容自代表少林入住武林同盟,還沒有誰會這樣不尊重他、白芙眼神真切坦誠,然這樣駭人的真意,卻讓玄容不寒而栗。陸七一面私下命人去剖地牢苗疆人的血,一面又說白芙太過兇殘,中原人沒有喝人血的習慣,更不可能胡亂殺人。

白芙倚靠在床榻,微微低頭攏了攏頭發,沒有接話。

“大師也累了,不如先回去歇息?”陸七還是有些心虛的,此刻只想打發走玄容,試一試白芙說的方法。

玄容看着陸七。

鑄劍山莊的人常年禮佛,素來對他極為尊重。然而今時今日,他卻覺得,佛與世人如此之遠。他的心,如此難言孤冷。

“且容貧僧看過地牢關押之人。”他垂目道。

陸七雖想盡快取血,但也不好跟玄容擺臉色,只得裝作從容道:“也好。”

聚集在鑄劍山莊的人散了,街道上一盞燈都沒有,風從四面吹來,盈滿僧袍,這明黃色的袍子在夜空下似乎照亮不了任何人,觸及不到任何人。他伸出手,覺得在這江湖,人們祈求心安的時候,才會禮佛。

然而卻從不管佛說什麽。

伊瀾見玄容久久未歸,就在客棧門口點了兩盞驅魂散,這藥正是當日她迷暈雷少則的藥粉。客棧門口兩盞燈籠高高挂起,伊瀾拍掉手上的驅魂散,滿意的笑了笑。

她正要出門去找大夫,轉身就看到玄容站在路中央,眼睛直直的看着她挂起的兩盞燈籠。

她沖他招了招手,快步跑了過去。

他一雙眼睛似乎有些落魄,整個人帶着一種跑了許久迷路了的風霜寒氣,伊瀾歪頭,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你人可算回來了。魂兒回來沒啊?”

他猛然醒來,對上她灼灼目光,又趕忙低下頭去。

伊瀾見慣了他垂目不語的樣子,知道他此刻已經回了神,便問道:“怎樣了?”

“似是中毒。”玄容聲音十分低,“陸七施主想要放苗疆人的血與衆人喝,試圖以毒攻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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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多人倒了,就是把他們全放幹了也喝不過來啊。”伊瀾搖了搖頭道,她看到玄容一場沉默,不由得問道,“大師也中毒了麽?”

說着就要伸手摸他的額頭。玄容退步避開。

伊瀾靜靜的看着他。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

她移開目光,看着頭頂的星星。她并不覺得這裏的星星多麽溫婉,他們只是離得太遠,看着小罷了。

那個時候,她還很虔誠的信仰天神的時候。遇到中原來的弟子嘲笑,她總是會擡頭,在滿天繁星中感受天神的真意。正如此刻,玄容總是會低着頭。

低着頭,就可以視而不見世人的貪嗔癡念,視而不見就可以見死不救,視而不見就可以讓少林做一個圓滑卻又清高的武林正派。他們的信仰,在這個文明的中原,看上去被尊重,實際上被利用。

比如今天,只是因為可能苗疆人的血可能解毒,陸七就可以支走玄容,命人取血。比如武林同盟對惡人谷的圍剿,他們只要玄容念誦往生咒,該殺人還是要殺的。

她不知該說些什麽。

她不信佛祖,所以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

她不信往生極樂,所以紅塵滾滾,她願意貪嗔癡念都記在心間。

但她卻覺得,玄容失意難過。

據說出家人四大皆空,或許失意難過的并不是玄容,而是看到兒時自己的她。

夜風吹動着她的發絲,伊瀾漸漸收起笑容,沉聲道:“這鳳城的大夫也太無能了。我從未聽過殺一人能救衆生的事。這要是傳出去,武林同盟與惡人谷有什麽區別?鳳城要大夫又有什麽用?他鑄劍山莊百年基業也要靠幾個外族人的命去維持,世家的顏面還要不要了?這事太荒唐。”

玄容看着她,眼中閃着不明的光。

伊瀾将頭發攏到耳後,輕聲笑道:“這麽簡單的道理連我都懂,大家此刻只是慌了神,待到反應過來也是會明白的。大師不要對我們失望,不是說佛渡衆生麽。大師若是連說都不願意說,佛法要如何傳播呢?”

玄容雙手合十。

“不過佛法也要講給明白人聽,他們現下暈的暈,吐的吐,也聽不進去什麽。既然是毒,我想我總會有些辦法的。”伊瀾想了想道,“大師再帶我去一次鑄劍山莊,我應該能找到些蛛絲馬跡。”

玄容遙遙的看了眼那兩只紅燈籠,燭火亮起的這條路,遍地盛開着無聲的蓮花。

他點了點頭道:“好。”

陸七跟自家的大夫起了沖突。這位老先生祖上三代都是禦醫出身,後來陸二雙腿殘廢,他就被請了來,常駐鑄劍山莊。老先生名叫徐博,正在堅決反對陸七姑娘殺人取血。兩人吵得正兇,徐博說陸七不要再管這事了,不如讓殘廢的陸二來主持。

陸七心裏懼怕殘廢了的二哥,一聽就炸毛了,兩個人吵得不開交,早就忘了一開始吵架的原因。

玄容再次踏進鑄劍山莊的大門時,就是看到這樣的情景。伊瀾站在他身後,出聲笑了笑。

陸七聽到動靜,又自持端莊大方起來。

“玄容大師見笑了。”陸七上前道,“不知大師折返,所為何事?”

“這位是西域商會的客卿伊瀾施主,伊瀾施主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貧僧帶她來……”

“西域商會在苗疆有行腳商,苗疆毒物西域商會早有記載,是大師請我來幫忙的。”伊瀾打斷玄容的話,“事不宜遲,陸七小姐可否讓我去擂臺看看,順便留個活口,地牢裏的苗疆人,也是要問的。”

“你……”

“對了,我來之前,已經看過令兄長的情況。陸三公子目前精神尚可,并無大礙。他擔心陸七小姐安危,還特要我來看看你。看到陸七小姐身體如此康健,是鑄劍山莊之幸,陸三公子也就安心了。”伊瀾一番話說完,給和尚使了個眼色,往擂臺方向走。

陸七被她說的一愣一愣的,還沒等她表個态呢,兩人就已經走了。徐博一聽伊瀾有門道,也追了上去,趕忙表示他帶路。

“老夫徐博,是二少爺的大夫。”徐博自我介紹道。

“阿彌陀佛,徐博施主乃當世華佗,醫術無人出其左右。”

伊瀾看了眼玄容,又看向徐博。

徐博頭發已經白了,不過眼神矍铄,腿腳健步如飛,絲毫不顯老态,就算不是當世醫術第一,論醫藥學的輩分,也該是第一了。

“徐先生,幸會。”伊瀾笑道。

“你真的有頭緒?”徐博也不跟她廢話。

伊瀾笑了笑,沒答。

她今天下午就在想這件事,玄容是沒趕上鑄劍大會,一個苗疆人都沒見過。但她是劫過一個苗疆人的。他們倆都沒事,可見問題出在擂臺。如果有人在擂臺上動手腳,那簡直太容易了,畢竟打起來那麽混亂。

她也不能将她拐過一個苗疆人的事說出來,要說只是推測看這老頭子的樣子一定會氣的翻白眼,索性裝高深,一路往擂臺走去。

擂臺四周亮起二十二盞燈籠,照得整個擂臺紅光大盛,像是成親辦喜事似的。伊瀾瞧着那碗口粗的雕花蠟燭,便是見慣了奉水林的奢侈,也不得不對鑄劍山莊的財力感到震驚。

當真是富貴在舉手投足裏。

說陸家祖上有金山,她都信。

玄容看到她對着燭火凝神,走上前去道:“可是有什麽發現?”

“你說在陸家人眼裏,金子還是金子麽?”伊瀾轉頭,笑問他。

他看清了她微微揚起的嘴角,看到了她眼中他的樣子。

玄容低下頭,垂目而立。

伊瀾的衣角在他手背滑落,猶如滴血的蠟燭,灼痛他的手。

白天的時候,這裏聚集了來自各地的江湖人,那時伊瀾還覺得這場子有些小,現在整個擂臺只有他們三人,夜風吹的擂臺上的旗子呼呼作響,竟還帶着若隐若無的回音。當真是大的空曠。

伊瀾來到她白天站的位置,是下風口,風正緊,吹的她衣裙都飛了起來,她懷着雙臂蹲下,細細看着地上的不同。她生于大漠,十分擅長在黃沙中找痕跡,中原土硬,更容易留下蹤跡。是以追蹤對她從是難事,不過這一次不是追蹤,而是找不同,還要靠些記憶裏。她支着頭,仔細回想着白日在這跟雷少則交談時的情景。

玄容靜靜的看着她,看着她蹲在那裏蜷成一團,飛起的衣衫像是被風撩起的火苗,她就是火源。

他默默走上前,站在封口處,替她擋了風。

伊瀾目光所及之處有明黃的袖袍飄來飄去,她微微側過身,笑看他。

這一次,她可以看到他垂下的目光落在何處。

她就在他垂目所及之處,玄容扭開頭,望向高懸的燈籠。

“我好像找到了。”伊瀾站起身,手指上還有些許泥土。

她将手指伸到玄容鼻尖上,玄容下意識的向後錯了一步,她頂着手指蹭到他的鼻子:“聞聞。”

她食指的溫度,并不如想象中灼熱。

是微涼的。

玄容看着她,又聞了聞。

是夜風的味道,風寒露重,她穿的太少了。

“聞出來了麽?”

玄容這才反應過來,他已然沒有聞到泥土什麽味。他眼中已經是紅塵萬丈,萬劫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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