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17

正午的陽光,明媚且刺眼。

玄容看着伊瀾将藥草熬制好,額頭上還有未擦拭的汗珠,他很想成為她的手,撫上她的額頭,替她擦幹發絲,但他沒有動。

伊瀾看着玄容垂目而站的樣子,自從鑄劍山莊出事,他就很少說話,他是不是太累了。她又另起了一個小砂鍋,挑了幾味強身健體的藥草,單獨熬制。玄容見她又在忙碌,默默的取了把蒲扇,替她扇風。

她轉頭笑了笑,“有個難題要問大師。”

“你說。”

“我們的藥材可能夠,但是血是絕對不夠的,總不能人家好心救我們,我們就殺雞取卵,将人家的血放幹了,你說我們該先救誰?”

這個問題,他看她取回的藥草時,就注意到了。佛說衆生平等,按理來說不該分誰先誰後,該救誰又或者舍棄誰的問題。然而眼下,人人都等着他們救,他們卻不能救人人。讓救人本身,就成了一種罪孽。

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佛卻沒有告訴他,就算是做了惡人,也救不了別人該怎麽辦。

玄容沉默許久,看着伊瀾道:“如今已經有門派入城,找鑄劍山莊理論此事。為今之計,首要醫治好各派要員,安撫衆人。”

“想不到大師也挺世俗的。”伊瀾笑了笑,“我想了許久,覺得我這樣跑商的人,定然以利益為先,救那些有頭有臉有名氣的人,說不定還能順便送個人情,以後我走江湖也好混。沒想到大師跟我想的一樣的。”

玄容其實比她的想法要高尚一些,看的遠很多。比如他做這個選擇,是怕城中形勢失控,危及無辜的性命。但不管怎麽說,結論是一樣的。

伊瀾将剛剛涼至常溫的湯藥分別倒入藥碗:“不過我還是覺得比昨天那種胡亂殺人的行為要好一些,大概是因為我們盡力了吧。拼盡全力的去争取了,确确實實的也尊重了每個人的生命。我覺得就算接下來,有些人可能會等不到解藥死去,我也可以問心無愧的說,我盡力了。我覺得這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砂鍋上煮着的湯藥頂沸了蓋子,她取了隔熱的面巾将它端下來,尋了個吃飯的大碗,倒了滿滿一碗,推到玄容面前:“大師忙了一天一夜,還沒吃過飯吧。先喝點強身健體的草藥墊墊。”

熱氣氤氲了她含笑的眉眼,她沒有看到玄容眼底的波光。

那是投進他生命的一束光,拉他出地獄的一雙手。他捧過那碗棕褐色的湯藥,明明燙紅了十指,卻并不覺得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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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瀾提着飯盒去各房間送藥,一出門就看見陰沉着臉挂着樹上的駱子安。他走在伊瀾身後,伊瀾感覺到背後陣陣涼氣。伊瀾先送了雷少則的藥,駱子安站在門口看他喝下,這才轉身離開。

一共熬制了二十碗湯藥,伊瀾喂過武林同盟的人,也不過只剩三碗了。她将其中一碗裝進馬袋,打算送去給上午被陸七接走的陸劍鋒。

臨走前,還去月星的房間,給小白的妻子換了次藥。

她看上去很虛弱,白淨的小臉微微有些發紅,伊瀾貼着她的額頭測了測溫度道:“你是發燒了。”

她看到伊瀾似乎要出門,小手拉住她問道:“你要去哪裏?”

奇怪的是,她的額頭很燙,手卻冰涼。

伊瀾覺得後背的寒毛都要豎起來了,這才第一次理解她的不同尋常。她來自大漠,本就跟中原人長得有幾分出入,是以她覺得眼前的姑娘皮膚白的幾近透明,也是那個地方的特色長相,并未深想。她緩緩的拿掉這只冰冷的手,沒由來的想到了駱子安身上的裘衣,就算是入了秋,也沒有必要捂得那樣嚴實的。

伊瀾試探的問道:“你認不認識一個穿紅色狐裘的男人?”

她認真想了想,搖了搖頭。

陸瑾白說過他的妻子叫秦彩,從懂事起就是秦家定下的小媳婦。後來被他拐了來,便對這個秦姓很不滿意,他跟伊瀾說的時候,也是說:“你先放我出去,阿彩現在還在客棧救我三哥。”

伊瀾突然覺得,或許一開始,大家的思路就錯了。

因為她遇到了阿酒,阿酒說了她姐姐不去成親秦家就會殺人;後來他們遇到了這些以卵擊石的苗疆人,酷刑之下也是說秦家少主要找拐了他媳婦的小白。

中原人理所當然的思維,就是有本事搶別人老婆,那就要有被人砍的覺悟。所以從心底,伊瀾都覺得鑄劍山莊這一遭,算不上是無妄之災,簡直是罪有應得。

當然這話她是不敢說的。

她還記得小時候,師姐總是給她開小竈,不勞動也有白煮蛋吃。別的弟子都去堂主那告狀,她覺得自己做的不對,就去跟師姐請求一起勞作,師姐是這樣告訴她的:“很多事情,你的是非判斷是一回事,你該怎麽做,其實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伊瀾那時候不太懂,只記得師姐又從別人的碗裏拿了一顆白煮蛋剝給她,繼續道,“就好比我知道這顆白煮蛋應該是哪個師弟的,我還是覺得這顆雞蛋你吃了,我會開心,那我就留給你。來,張嘴。”

也許就是因為小的時候那些白煮蛋的道理,伊瀾從未懷疑過,她要幫助陸瑾白。不過當時的她,其實還沒想到另外一層道理,那就是,大師姐是整個風雪堂的權威。她說什麽就是什麽。

正如作為中原的武林同盟,他們會毫不猶豫理所當然的向着自己人鑄劍山莊。

有沒有一種可能,人家秦家根本不在乎陸瑾白怎麽樣,只想要回秦彩呢。

伊瀾看着她,突然覺得心突突的跳了起來。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此刻在明面的不就是秦彩了麽?她藏小白沒用的很。她來不及驗證自己的想法是對是錯,拉起阿彩的手就向外走,忽而門口起了一陣白煙。

伊瀾心知不好,屏住呼吸,脫掉阿彩的鬥篷,将她塞到了月星的被窩裏,用苗疆話道:“你在這裏面不要動,我去引開他們。”

“不要去。”她冰冷的手抓住她。

伊瀾笑了笑,将她塞了進去。阿彩第一次抓住她手腕的時候,她就探到了阿彩的脈搏,是喜脈。

她遮住自己的臉,向後巷跑去,果真有人來追她。空中音樂有笛聲,她一個側身,一條青花蛇已經咬到了她的兜帽,她單手捂着汗巾,看着圍追堵截的人。

一個穿着青色衣衫的姑娘撥開兩名男子走了過來,她誇張的銀飾在腕部相互摩擦,發出細碎的響聲,拍了拍手道:“阿姐,我總算找到你啦。”

伊瀾放下了汗巾。

阿酒看的臉都要綠了,氣得直跺腳:“怎麽又是你!你有沒有完了!你說,你跟那個陸瑾白怎麽就那麽煩人!你們瞧不起人是不是,耍我們很好玩是不是!”

伊瀾謹慎的注意着周圍的情況,聽她話,看來這一路上,陸瑾白也曾經用過這一招很多次。沒想到阿酒是這麽單純的的姑娘,竟然會被同一招騙這麽多次。

“最好別亂動。”伊瀾摸了摸背後,這才想起她的雙刀早在鑄劍山莊架子上了,只好用唬的,“別忘了你可吞了大漠的毒蠍子。”

“哼,你當我們風露寨的人讀書少見識少就好騙是不是?我告訴你,我吃的蟲子可多了,根本不會被毒死!”說着她又惡狠狠道,“再說,你上次是騙我的。”

“信不信由你,你要是不信可以按一下腹下三寸的……”

“我再不知道腹下三寸岔氣會疼,你真當我傻啦?”阿酒長笛一指,六條小蛇從四方飛向伊瀾,“今日不光要帶我阿姐回去,還要讓你們這些小看我的中原人都吃些苦頭。”

伊瀾其實不太怕這些外功借力的攻擊,因為她夠快,可以躲得過。她最頭疼得就是內力深厚的,比如駱子安,因為打不死,還容易被反震。揚言要給伊瀾些苦頭的阿酒漸漸露出敗績,一同追上來的人也攻了上來。伊瀾一一閃過,忽而覺得背後有什麽人絆住了她,正要反手回切,玄容抓住了劈過來的手腕。

她的手腕很細,他小心翼翼的松了手,生怕捏斷了她的骨頭。

少林金剛印在他掌心凝成,伴随一聲佛號,千蜘萬蛇都随着他腳下的石子震成齑粉。

伊瀾看這一招內力,不由得有種滄海桑田之感。

“大師你在這裏頂着,有件事我要去搞清楚。”說着,還沒等玄容回話,她就已經跑沒了蹤影。

玄容看着她那抹衣角的殘影,那是他抓不住的妄念。

伊瀾沒在客棧找到秦彩。

因為這場騷亂,客棧裏現在聚集了很多人,伊瀾撥開人群,一個個的去尋,看到掩護彌漫處,那抹紅色的狐裘,守在雷少則房門口。

駱子安看見伊瀾,冷冷的掃了一眼,并未動手。

伊瀾也沒管他,繼續找了許久,在廚房後院,看到了柴火勾破的她的衣角。所有的人,在找的根本不是小白,而是秦彩。

她快速回到鑄劍山莊,想放出地牢裏的陸瑾白,不料被窩守在地牢四周的小厮纏住。打鬥中,她聽到身後有長鞭破空之聲,反手勒住,陸七的九節鞭細微的小倒鈎甚多,伊瀾掌心的血,順着九節鞭落地。

“妖女,你又想來救你的同類麽?”陸七驕傲的小臉揚的高高的,十分篤定的看着伊瀾。

“你說這裏面,是誰?”

“當然就是在鑄劍大會鬧事的蠻夷,我早就看出你長得不像中原人,你們這群外族人,當真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陸七想到這這些日子的操勞,恨得牙癢癢的。

伊瀾突然覺得有些刺痛。

不管她中原話說的多麽好,做事多麽符合他們的習慣,她仍然是中原人眼中的異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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