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上)

月光森森,将杉樹老林切割。

一半白一半黯的樹影婆娑,一人在其中狂奔如飛。

寧奕跑得太急,鼻腔裏灌進森林潮濕厚重的空氣,每呼吸一口都如針紮,肺像被濕毛巾裹着悶得發痛,心髒早超負荷,快被擂破的鼓般要跳出胸口,可他停不下來。

男人的一句快點回來尤似在耳邊,迎面的風卻硬要将耳廓中那點輕輕的聲音拔了走,缥缈地淡卻。寧奕的手指在手機觸摸屏上飛快的輸入,心裏不斷祈禱,快點,快點有信號啊!

手機是帶鎖屏的,關澤脩不夠時間告訴寧奕密碼,但寧奕在昏天黑地的混沌中,竟然下意識就輸入了一組數字,那組關澤脩口中差不多的6位密碼。

來不及細想,手機解鎖了,陡然亮起的屏幕,像黑暗森林中忽閃的一顆星,帶着寧奕全部的希望,左上角的信號故意要和他開一個玩笑,跳了一下,又滅去。

是暴躁和急切攪和得一顆心生生被煎熬,吊高了不上不下。寧奕站在原地,手高舉過頭頂,慌忙搜索了唯一出現一次的信號。

過去曾有歹徒用槍抵着他的太陽穴,他沒有怵過;追捕中他和歹徒雙雙跳進了地鐵迎面開來的鐵軌,他沒這麽怵過;很多次的任務中,他和死亡的距離不過一次天意,他都沒有怵怕過。

可是現在,他是害怕的。

怕那個已經輕到要消失的聲音是假的,關澤脩推他出來的時候,或許從來沒有想過等他回來。

“混蛋!”寧奕覺過味兒來,痛罵,沖槍聲響起的方位,跑了回去。

鼻尖是冰涼的,腦子滾燙;身體是僵冷的,但握槍的手精準又利落,寧奕迅速地幹掉了兩個候在外面的家夥,從破窗翻進屋裏。子彈毀了關澤脩喜歡的名畫和古董,将他坐做的沙發打成了篩子,皮質的焦味和子彈的硝煙味蹿進鼻子裏,寧奕怒不可遏。

“關澤脩……”槍聲從二樓傳來,他念着男人的名字沖上去。

勢不可擋,寧奕連掩體都懶得找,子彈嗖嗖的一枚接一枚從他的槍中出膛,盡然逼停了原來交織的交火。這種不計代價的打法很快顯露弊端,寧奕扣了兩下扳機,空膛,他沒子彈了。

那些一時被打懵的人愣了愣,醒了,黑色的槍管似一顆含毒的眼珠,瞄準他。

來不及閃躲,寧奕在心裏低呼一聲,完了,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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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聲音在腦子裏炸開,寧奕忍不住好奇,向來冷靜從容的男人,什麽時候也會有這樣慌亂和急躁的語音。

“寧奕!”關澤脩高聲大喊,用整個人抱住他,滾到一邊。子彈擦過他的手臂楔進牆裏,留下一縷淡淡的硝煙味。

寧奕的手在跌倒時被地上狼藉的碎片割裂,血像擠爛的漿果汁一樣流,後腦也重重撞在欄杆上,發出輕微的哼痛:“唔……”

關澤脩破天荒的爆了粗:“該死!”然後,就像被修羅附身一般雷霆難敵,只是滴答數秒,就放倒了所有向寧奕開槍的家夥。

寧奕看愣了,眼睛一瞬不瞬:“關……澤脩……”

怒氣未消,男人丢下槍,第一次用失控的怒意質問:“為什麽回來!為什麽不聽我的?你知不知道剛才你差點就沒命了!”

這家夥果然是騙他的,還說什麽等他,寧奕也氣了:“你……”一叢月光自被子彈擊穿的窗棂漫過男人臉、手臂,寧奕怔住,“你……你流血了……”白色的襯衣上,蜿蜒的鮮血明明是黑色的,寧奕卻被燙紅一雙眼,“媽的……你中彈了!”腦子裏像有一股燒沸的水在鳴叫,“誰要你充英雄擋子彈,你以為你有幾條命!啊?!”

他從沒像現在一樣懊悔:“你他媽才不知死活,我就不應該相信你的話,留下你一個人,我……”寧奕顫顫伸出手,想要摸一摸他的傷口,可襯衣上的血跡又仿佛長了刺的蒺藜,讓他無從下手。

是一具懷抱容納了他,緊緊的,用力的:“寧奕……寧奕……”關澤脩收緊手臂,狠狠将他揉入胸懷,“你沒事……你沒事……”

肋骨被勒得難受,脖子也以一個極為不舒服的姿勢被環抱,身上很疼,手掌更疼,可寧奕就是不想動彈。

猶豫只是一秒,伸到男人背後的手,也輕輕摟住了他。

回房的路,只短短幾步,可偏這樣他們也舍不得分開,誰都沒有去戳破此刻的相擁,他們抱了好一會兒,寧奕顧及關澤脩的傷口想去扶他,反叫男人從胳膊底下環住,伸過膝蓋抱了起來。

是少女才向往的公主抱,寧奕臊了,去推他:“放我下來!我自己能走!”他是傷了手,腳可沒事。

關澤脩哪兒聽他的,反而将他抱得更緊:“別動。”臂膀上的血還在流,寧奕真不敢動了。

關澤脩沒有帶寧奕回他住的客房,而是抱着他直接回了主卧,将他安頓在自己床上,又返身出了屋。再回來時,手上多了一個應急藥箱。

“手伸出來,給你處理下傷口。”

當警察的,什麽傷沒受過,寧奕自認也是條硬漢,這麽點小傷只是看着血忽淋拉,其實壓根沒什麽的,但關澤脩不這麽看。

房中燈光馨黃,柔淡地打在男人專注的臉上,寧奕看着他低頭用鑷子小心地從皮肉中挑出玻璃渣,關澤脩對待他傷手的态度,好像對待一件珍稀的奇寶,輕一點怕挑不出碎渣,重了又擔心弄疼他,捧着他的掌心,反反複複吹氣,于是那點疼痛也就不那麽尖利了。

寧奕有點別扭,他沒被人像這樣謹慎地呵護過:“可以了……”确定了幾遍所有的小口子都上了藥,關澤脩才撤開手,寧奕瞄了眼他的手臂,血好像是止住了,“你的手臂……”

這回他倒不在意了:“只是擦破點皮。”

寧奕不知道說什麽好:“剛才……謝謝你……”如果沒有關澤脩,那子彈打穿的,就該是他的身體。

“疼麽?”沒怎麽聽進去寧奕的話,關澤脩倒是更關心別的。

“啊?”寧奕接不上他的話,順着他眼睛落到的地方,才知道他指的是自己的手。寧奕證明似的揮揮手,露出齊白的八顆牙,“不疼了,你技術不錯。”

總算換來冰山似的冷臉上多了一絲松動:“傷口暫時不要沾水,明早我再來為你換藥。”

“喂……”男人似乎又要走,寧奕硬聲攔住他。

“嗯?”關澤脩回眸,看他。

“你……”寧奕不願他走,想問的話到了嘴邊,卻又咬牙咽了回去,“門外那些人怎麽辦?”

“死不了,我沒瞄準要害。”床頭燈的黃光模糊了男人的面孔,說這話時,他平日的冷靜和理智又恢複得七七八八,“有手有腳,他們只要還有腦子,就不會留在這兒等天亮。”

寧奕點點頭。

“還有事嗎?”關澤脩往回走了兩步,他看出來寧奕心神不寧。

就是這點體貼,讓方才強壓下去的心思又冒芽:“你……”想法那麽淺,只以紗虛掩,說出來卻艱澀,關澤脩看着他,既不說話也不離去,反而令寧奕更亂,你喜歡我嗎?似一個作亂的念頭在腦中叫嚣,膨脹,“你……是不是喜歡男人?”臨出口,到底還是換了模糊的試探。

有那麽一兩秒,空氣靜得像凝結了一樣。

“你覺得呢?”

寧奕分不出他笑容中是戲谑多點還是默自認了,哪種都不像,又哪種都沾點邊,可被他全盤否定,“當調教師是我的職業,教你是我們之間的承諾,與我的取向無關。”

得到答案并沒有想象中的輕松,相反的,對于這個回答,寧奕心中湧上彷徨的失落。

像落了場不大不小的冰渣子,正巧砸在隐隐破土的情苗上。

只是……職業啊……

這一瞬間,連掩飾也懶得,寧奕失神地低頭,眨動了睫毛,露出有形的傷感。

至少有一分鐘,兩人緘默無語。

一分鐘後,關澤脩道別:“你休息吧,晚安。”再不走,怕就走不掉了。

阖上門,手機亮了,信號回來,是一條短訊。

不用看,關澤脩都猜得到是誰。

黑色的眼睛深沉得像淵,不可窺探。

他在收件人欄直接輸入一個號碼,回複:“今晚的驚喜我收到了。別對他出手,你要的東西,我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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