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上)
文榮半天說不出一句話,門敲響幾遍才聽見。
屬下進了來,怔了怔,認出屋裏站的人,忙尊敬地沖關澤脩一點頭,然後走到文榮身邊,俯身低頭小聲講了幾句話。
幾句話的功夫,文榮臉上發青的臉色像陽春化雪一樣融開,雖不至轉晴,但也有了回暖的氣色。
他讓屬下出去,對關澤脩說:“你說的都沒錯,但我信不着你,這事我得考慮考慮。”一副閉目不談,好走不送的态度。
關澤脩也确實不打算久留,該說的都說了,他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落日随海潮一并帶走晚霞,回到城內,燈都亮起來,霓虹鱗次栉比,一輛車流光般抛下一街的燈星,朝俪灣港飛馳。
回城的路上,關澤脩打了兩個電話,一個給酒樓,訂了今晚的位置,下單兩只下午才到岸的蟹王,指名廚師長親手做的金湯煲蟹。
第二通電話,他打給了寧奕。
對方的話機一直占線中,好半天才接起來,關澤脩說:“準備一下,一會兒帶你出去吃飯。”
電話那頭很靜,能聽得見腳步在地毯上的沙沙聲,柔軟動人,像場歸宿。
“不了。”寧奕幹脆的拒絕,連根拔了這點美好的幻想。
叮的一聲,電梯到樓層:“你要出去?”
對方似乎是笑,又不陰不晴:“怎麽,不行?”
關澤脩猶豫了一下:“你等等,我還有幾分鐘就到,我和你一起。”方向盤打左,一個路口的距離,已經能看到賓館門前招眼的迎賓噴泉,一些游客在門口合影,每天晚8點之後,這裏都會有一場噴泉表演。
耳機裏傳來輕輕的嗤笑聲:“你管得是不是也太寬了?我上哪兒還用帶上你?你是我誰啊?”最後幾個字,問得很玄妙。
關澤脩差一點就要以為,他是在為自己上午扔下他撒氣,好像受了冷落的大貓,露出并不會撓人的爪子示威,其實是令人愉悅的在意。可以不像,他語氣太平淺,冰冷冷的,仿佛回到第一次見面那麽陌生,疏離,乃至蔑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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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我是你的誰?”順着他的話,關澤脩向寧奕又近了五十米。
車子在一個紅燈路口停下,等待路燈的幾十秒,手機裏只剩下微微的呼吸聲,像陣氣流暗湧攪動,要刺破。街上往來的人聲從車窗縫湧進來,高跟鞋和皮鞋,快步聲和跑動,稠密的喧鬧,交通信號燈即将跳綠的閃爍,一切的一切,都似心跳。
綠燈亮起的那刻,寧奕說話了,關澤脩聽見他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問他:“關澤脩,你喜歡我嗎?”車子沒動,後面堵了一路的汽車紛紛鳴笛催他。
“寧奕,等着我。”油門聲刺耳突起,車子甩開一街的熙攘,奔向一個地方。
廣場八點的報時鐘準時響起電話兩端,賓館前的景觀燈在那一剎那全都亮了,一道水柱沖上天空,噴泉表演開始。
寧奕在四面八方湧來的人群中穿梭,穿過一張張歡樂的笑顏:“在你眼裏,我們是什麽關系?”他講話的聲音又低又快,“朋友?合作?還是興致來了可以撸一把,互相打一炮的對象?”幾個女孩被他落寞的英俊吸引,眼睛一路追着他,交頭接耳地揣測,是什麽事讓大帥哥露出這樣的哀傷,眼睛紅得好像要哭。
寧奕當然不會哭,反而笑了,可女孩們更傷心了,隔着珠鏈般的水牆,他的笑像一串破碎的水晶:“我一直以為你教我,是閑來無事給自己找的樂子,一個游戲。就算不全部是真的,可也不全部假,但好像我想多了。”
關澤脩踩下剎車,連鑰匙都沒有拔,就熄火:“寧奕!”光色斑斓的水幕,銀漢般相隔的人海,他看到他被路燈拉長的身影,孑然如逆行長河的一杆孤帆。
表演漸入最高潮,音樂聲蓋過周遭所有的聲音拉響在整個廣場,手機裏說的什麽,都聽不真了,但對方卻停下來,緩緩轉過頭。
是一張冷峻的臉,英眉星目如寒川下捂不暖的冰。
“關澤脩,跟我說句實話,你接近我,到底為的什麽?”
關澤脩怔然,撥開歡鬧的人群邁步朝他的方向去,但他每越過一個人進他一步,遠處的人就往黑暗中退兩步,嚴守着兩個人之間的距離,直至完全消失在夜色中。
沒有得到的答案,他似乎也不想要了。
關澤脩低罵一聲,按下手機屏幕上的重播鍵,幾乎同時,一個電話呼入。
“寧奕!”
“呦,接挺快?急什麽呢?把你的心肝小寶貝弄丢啦?”嬉皮笑臉的,是文榮。關澤脩沒空理他,剛要撂電話,“欸……別急着挂啊,你上午說的事,我想清楚了。”
确定對方還在聽,文榮又笑了:“我覺得吧,你不是個東西。”他邊笑,邊誇張地說,“錢放在你這樣吃裏扒外的人手裏,還不如我自己守着。”
“你覺得憑你這幾句話,我就會給你?”
“不不,你當然會……”文榮笑得極放肆,白撿了張六合彩似的,“不如和你打個賭啊,我賭你24小時之內,一定會乖乖地把轉讓協議簽了,親手送到我面前。”
關澤脩頓了頓,凝眉冷聲:“文榮,你想要做什麽?”
斷線聲嘟嘟,這一次,對方先挂了電話。
關澤脩翻出寧奕的電話再度回撥,機械化平直的女聲提醒,機主已關機。
寧奕是慌不擇路逃開的,當他看見關澤脩沖他跑過來。
海濱洲際大酒店後面是幾排榕樹,一條幽靜的行人步道,再往外穿過一條車水馬龍的主路,進入鬧市區夜晚人頭攢動的街道,那真是誰都找不見了。
樹影稀疏,寧奕低頭快步匆忙,他不想停下被追上,更怕腦子裏輪番的對話。
曾文浩的速度很快,一下了班就給他稍來回信。
“阿奕,還真讓你料中了?”曾文浩的興奮勁上來,一聽就是查出眉目來了。
“查到什麽了?”
“這日子有點意思。”曾文浩潤了潤嗓子,繼續,“我查了每年這天的入境記錄,發現一個相同的名字,出現頻率很高,你猜是誰?”
搭檔這麽說就不是關澤脩了,那又是誰,寧奕着急:“你就直接說吧,別賣關子了。”
“Elvin Man,你說,姓Man這個姓的,在G城還有幾個?”曾文浩與他說,“阿奕,這次你可釣到大魚了,跟我說說,你從哪兒知道這個日期的?”
手機震動,是有別的電話呼入:“我有點事,晚些再找你。”在寧奕手機中備注名為變态的,只有一個人,從前他很清楚那男人的名字,但現在,他迷糊了。
“小心!”一個驚恐的聲音尖利地打斷他的思緒,街道上密密的喇叭聲,有人從後面死死抱住寧奕,用瘦弱的身子整個擁住他。
“你揾死啊!要投胎也不要害人吶!”
關俊一直抱着他,好像生怕一松手,寧奕就跌回湍急的車輪之下,他很怕,因為怕,全身發抖。
緊貼的身體是熱的,是種需要一樣的安慰,無聲無息地軟化了寧奕的僵硬,他伸出手,拍拍關俊的後背,示意他自己沒事了。
關俊遲疑地松開手,可眼睛卻還一刻不停地追着他:“寧哥,你吓死我了。”
剛才的驚魂一刻把男孩吓得不輕,這會兒跟狗皮膏藥似的貼着他走,寧奕覺得對不住他,要個比自己小的孩子替自己擔驚:“沒事了,讓你擔心了。”寧奕扯着嘴角,勉強擠出一個碎的笑。
“寧哥……”男孩用比他還惆悵的聲調,遲遲的,啞啞張嘴,“你不高興了……是不是因為……他……”一語中的,寧奕自嘲,這孩子別是有讀心術吧。
被識破了,寧奕也懶得裝,反就手摸了一把他腦袋:“人小鬼大,不都因為他。”
關俊突然讓開了:“就是他!”他一口咬定,口氣如逢死敵,“如果沒有他,你就不會傷心,我也不會了。”說着說着,小鹿似的眼裏就凝起了霧氣。
寧奕不知道如此應付那片癡癡的眸光,他見不得人哭:“這個時候你怎麽在這兒?今天不用上班了嗎?”
關俊先是楞了一下,随即尖銳的戾氣就消散,似羞赧又難以啓齒,迅速低下頭,連扯謊都不會了:“剛在洲際……和個客人……”寧奕馬上就懂了,關俊靠什麽賺錢他早知道,但客人這詞過去聽着刺耳,現在卻紮心。男孩子敏銳地感到寧奕的變化,有點忙亂,“寧哥,你可別說出去,黑門不許我們私下和客人接觸,可嫲嫲透析需要錢。”
寧奕沒讓他繼續往下求:“下工了沒有,一會兒還回黑門麽?”
男孩突然被打斷,愣愣的乖巧:“還沒,我正準備回去。”
“走吧。”寧奕開道,走了幾步沖他招手,“我送你,晚點等你下班了,一起吃個宵夜吧,有點想生記粥鋪的鲮魚球粥了。”
“好!”關俊破涕為笑,跳着過來手臂往寧奕胳膊底下一拐,勾住他,露出點符合年紀的活潑和撒嬌。
寧奕喜歡他快樂,聽他興奮地推薦:“寧哥,我跟你說哦,隔着我家二條街的牛肉清湯面也超棒的,我嫲嫲沒什麽胃口的,每次也能吃一大碗。”
受到了他的感染,寧奕也笑彎了眼眉:“繼續說。”他主動摟上關俊的肩膀,将他攬到懷裏。男孩驚訝着擡頭去找寧奕的臉,反被他按着腦袋,靠在自己肩膀上。
暧昧不清的動作,緊緊依偎的身體,寧奕在他耳邊吹氣:“多說點,別停下,越大聲越好。”
關俊不知道寧奕要幹什麽,紅着耳根子,乖乖照做了。
寧奕像呵護情人一樣将他抱着,眼睛卻從路邊停着的車子的後視鏡中,數清咬上來的幾條尾巴。
“看到前面的岔路口沒?”寧奕低聲對關俊說,“一會兒聽我吩咐,往左跑,無論聽到什麽都不要回頭。”
不明就裏的關俊只是憑借本能感覺一股不安:“寧哥……”他的聲音微微顫。
他想回頭,看看後面發生了什麽,被寧奕用力捏了一下手臂阻止:“關俊。”寧奕少有的嚴肅,令他不得不定下心聽,“我在呢,別怕。”
肩膀上的溫度走了,關俊還是怕,他的兩條腿在抖,可又想男人點回一句好,話還沒說出口,就聽寧奕在隔開他一陣的遠處,大喝一聲:“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