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上)
寧奕走的時候,正是旭日高升。
整片林子都亮了,明朗得讓人眼暈。他站在一色的暖日頭下回頭,往二樓望,窗戶上除了比赤金還純的光暈,什麽都沒有,他笑了笑,別過腦袋,怪自己的蠢念頭,還在期盼着。
房間裏很黑,哪怕充沛的陽光擠滿了半屋子,可另一半仍舊暮氣沉沉的陷落于陰暗,關澤脩像個了無生氣的雕塑,站在另一頭厚重的窗簾後。
手指在兩片布料中挑開條小縫,光都透不進來的寬度,依稀一個外界的輪廓,寧奕回頭的一瞬,關澤脩畏光似的抽回手,窗簾擺動,金色的光見縫插針地楔入,像把開刃的刀鋒劃過眼睛,疼得他眼球澀縮,淡然的臉上有了一絲裂縫。
身後兩步,就是他們瘋狂一夜後淩亂的大床,走近點,甚至能隐隐聞到彌留在床單上的,事後淫靡的氣味。從床尾一直延伸到地上,衣物被一件件亟不可待地抛下,關澤脩彎腰,拾起一件從領口撕開的T恤,鄒巴巴的樣子很不堪,就算扔了也不會有人撿,他卻捏在手心,出了房間。
寧奕離開得匆忙,很多東西沒來得及帶走,來不及拆封的內褲,只穿過一次的睡衣,連着那件破衣裳,關澤脩都原封不動收好,睹物思人的東西,留不得在身邊,一一被他放進寧奕住過的客房。
浴室裏,更多兩人一同生活的證據成雙成對的被歸攏在一處,杯子裏同樣方向擺放的牙刷,浴巾架上一藍一灰的毛巾,洗漱臺邊老式的手動剃須刀。
“看什麽呢?”泡沫在寧奕嘴邊糊了白白一圈,軟綿綿的樣子,很是可愛,連瞪眼都失了威脅。
關澤脩從後面環他的腰,貼着背一下下順他緊致的肚子:“你喜歡這種剃須刀?怎麽不用電動的?”
讓不開那雙在腹部流連的雙手,寧奕幹脆放棄,刀身一反,動作輕巧地推開臉上的泡沫,露出光滑清爽的皮膚:“習慣了。”他說,“在家裏,我第一次學刮胡子,就是我爸拿剃須刀教的。”
好玩似的,關澤脩拿下颚冒出來的胡渣撓他的肩窩:“我也有了,幫我刮刮。”那雙笑吟吟的黑眼睛,誰又能夠拒絕。
泡沫打了厚厚一層,男人使壞地抱着寧奕要親:““別鬧,手上有刀呢。”剛擦幹淨的嘴上又沾上白沫,寧奕瞪眼,無奈地拍開搗蛋的手,比對待自己更小心地往關澤脩臉上下刀。
男人的目光平且柔,追着寧奕英氣的眼眉:“寧奕……”
“嗯?”
“寧奕……”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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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奕……”他突然将人摟緊,刀頭一斜,剌開皮肉。
刀扔進水裏,漾出一抹紅,寧奕捧着關澤脩的臉,當下就急了:“讓你別動,這一刀要是割在喉嚨上,還要不要命了……”
“死在你手裏,我認了。”沒讓寧奕接着往下說,關澤脩将人吻得定定的。
鐵鏽味直沖天靈,手裏握着把剃須刀,關澤脩的下颚上不知何時多了道長口子,血流不止。痛感來得遲,他朝鏡中孑然的身影瞬了瞬眼,沒有寧奕,只有他,再也沒有人會用那種甜蜜的焦急,來疼一疼他流血的傷口。
邢硯溪搶過關澤脩手裏的酒杯,動作大的一下将關澤脩從回憶裏拔出來,盯着男人下颚上的新傷,調酒師一臉作死活該的不屑:“破相了?”他拍開男人的腿,高挑着眉毛在沙發上坐下,“這一刀怎麽沒剮在你脖子上?不就是失個戀的事,至于麽你?想買醉換個地方去呀,賴在黑門他就能看得見了?!”
酒一杯接一杯往嘴裏灌,這下倒換邢硯溪喝猛了:“你和賀雲開見過了?”想到那個手如玉枝臉色寡淡的清癯男人,他就煩躁,怪聲怪氣的,“那小妖精跟你說什麽了?”
說話聲都夾雜濃濃的酒氣,卻醉不掉的男人:“他希望由我出面,在黑門和Elvin Man見上一面。”
倒酒的手灑了:“你答應他了?”關澤脩沒開口,邢硯溪笑得手都顫,“你為了一個花腰【黑話:警察】,真是什麽都肯幹……”他冷得齒根發抖,再也抓不穩酒瓶,“賀雲開是誰?他他媽就是寰亞的一條狗!你真以為他來找你是為了見那個所謂的文先生!你醒醒吧,他早就循着味盯上你了!”
邢硯溪聲嘶力竭地吼完,紅着一張臉喘氣,突然的,聲音斷了,好半天,他才覺出不對:“所以你……你做這些,都是故意的……”露出馬腳讓寧奕發現,好讓他适時離開。
男人的臉上,笑容淡得窺不見:“他現在不是好好的沒事麽。”
肩膀垮下來,豔麗的調酒師無骨似的倒在沙發上:“我真不知道你是這種情癡……”甩掉鞋子,他将腳踩在關澤脩的膝蓋上,推了推,“你到底什麽時候看上他的?這小警察就那麽好?你們才認識多久……”
關澤脩倒好酒,遞到邢硯溪手上,同他幹杯:“要算起來,我認識他的時間,比你和季墨頔都久。”
眼睛貓似的瞪圓了,邢硯溪大喝一聲:“我靠!那得是哪輩子的事啊!”手腳并用地爬到關澤脩身邊,“你們怎麽認識的?”
酒杯在手上随燈影折射出光怪陸離的光:“還記得我跟你提過的,我出國前的事麽?”
那一年,繼他的母親之後,他的父親也離他而去,頭七未過,屍骨未寒,他那些假惺惺的叔伯們就為了他母親的財産,将他攆去異鄉自生自滅。走了未嘗不是好事,可臨走前,他那個一向對他視而不見的哥哥又突然間向他示好,半拐半帶的将他推進一間燈光昏暗的KTV包廂中。
黑眼睛在和當年類似的光影中轉了一圈:“沒有他,就不會有今天坐在這裏同你喝酒的我。”關澤脩豁然就笑開了,“我為他,做什麽都是應該的。”
邢硯溪驚得說不出話,事實上他對文榮的恨由來已久,他厭惡這個人的陰毒,讨厭他身上所有的一言一行,只要想到這個血親上是關澤脩表哥的男人,曾經差點親手強暴了面前的老友,他就一陣惡寒:“當年從文榮手上救下你的人,是他!”以至往後那麽多年,那麽多張面孔,關澤脩在找的始終都是同一個人的影子,一切都無須多做解釋。
“你打算怎麽辦?”邢硯溪瞄着老友,不知是替他高興,還是為他悲哀,“那顆鑽石你怎麽處理?”一個賊,一個花腰,真是諷刺的相遇。
可關澤脩卻沒事人一樣,毫不在乎:“沒了。”
“沒了?”四目相接,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閃過腦海,“你給他了?!”
邢硯溪猛一下跳起來,臉上的表情由驚愕到悚然:“你這麽偉大,怎麽不幹脆去自首!”嘴角慢慢耷拉下來,水光在眼眶裏轉,“關澤脩,你忘了你是為什麽要回來了嗎?千辛萬苦走到這一步,做了這麽多事,難道你就全都不在乎了?!”
“我一直以為我回來的目的是要向文家讨回欠我父母的東西,可是現在,我改主意了。”黑眼睛的笑容真摯,手在老友拽緊自己衣領的拳頭上輕拍,像安慰,像釋懷,更像做了一個無怨無悔的決定。
他找到他了,芳華如許,那麽多年過去,他差點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碰見他,可兜兜轉轉,偏又叫他們遇上。一個人在黑暗裏待久了,若是有天見着光,怎麽還能活得回去。
而寧奕,就是他的光,他絕對無法放手的理由。
關澤脩俊美的臉上透出一股生動的紅潤,是活着的神采,逼真動人:“硯溪,我想要他,我想堂堂正正和他走在一起,我要他沒有任何後顧之憂的愛我,就像我愛他一樣。”
“關澤脩……”邢硯溪松了手,終究沒能說出一句完整。
與他不同,關澤脩的表情坦然:“寰亞已經懷疑上我,他同我在一起多一分鐘,就多擔一份危險。”這些都是他不允許發生在寧奕身上的事,“我可以冒險,但他不行。”他是他計劃外的一個意外,他的軟肋,一處足矣致命的弱點,“我不會讓他有事。”
嘆息聲綿綿,邢硯溪垮了肩,像個喪氣的人,掩面:“事情結束前,你是不是不打算見他了?”
“沒有必要,還是不見了吧。”關澤脩說。
“你确定?要是他已經來了呢?”邢硯溪轉過臉,沒有情緒,也不似試探,“我上樓前,在監控裏看到這個。”他輕着聲,聳肩,把個亮屏的手機往桌上一扔,關澤脩的眼仁都緊了,實時現場監控視頻中的人,有張他日思夜夢的臉。
寧奕穿着他送的西裝,腰身收得又細又漂亮,頭發學了他的樣子,精致地攏在腦後,露出光潔的前額。只是幾天沒見,他似乎清瘦了,五官愈加突出精致,頗有些貴公子的英俊,眼神冷冷掃過鏡頭,像遙不可及的雪,驚鴻中匆匆一瞥。
“沒準他就是來找你的,要是你不想見他,現在走還來得及……”
“他不是沖我來的。”關澤脩打斷邢硯溪,擡腕看手表,“我約了Elvin,這個時間,人應該已經在黑門了。”并不是懇請,他凝着眉頭拜托老朋友,“他們不能見面,硯溪,幫我,攔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