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下)
所有的眼睛都往一處去,在一層淡薄如煙的心照不宣中模糊的觑,悄默聲的盱視,暗昧的将來人幽幽地窺探。尋歡作樂的聲色場,須臾靜得像個讀書沙龍。
寧奕覺得好笑,擡眸在一張張修飾過的精致面容上巡過,他讀得懂他們臉上每一個表情,或淺或深的意味,半遮掩半挑明的,置身事外的将他看,或顯而易見的惋惜,或感同身受的同情,更不乏求之不得的人,落井下石的瞧好戲。
這地方沒有秘密,關澤脩幾次來都是孤身一人,只坐坐,也不找伴。但凡寧奕一現身,這位風度翩翩的情人又總在旁人尚未沒覺察到時,悄無聲息地離場。兩人誰都不提誰,誰也不見誰,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事情經好事者一番聲情并茂的添油加醋,生生撰成一部低俗小說,略過恩愛癡纏的過程直接翻到最後一頁,結局無非一句,這兩人,分手了。
“我說什麽來着。”全場最熱鬧的卡座裏,丹鳳眼的少年仰長脖子抱手,尖聲細氣的嗓子,有些故意的刻薄,他用周圍人都能聽見的音量險惡的譏诮,“就算鮑參翅肚,天天吃都膩啦。我當多大的本事呢,還不是照樣吃完了甩~”
想來嘛,這圈子裏哪兒來什麽海枯石爛,矢志不渝,誰不是貪圖一時樂子。真心?早就漚在淤泥裏爛得透透的了,哪個有幸見過。
笑聲零零拉拉,寧奕沒理會,走過一群各懷心思的人,在吧臺邊挑了個位置,欣長的雙腿一跨,很漂亮的坐下:“Vesper Martini。”
吧臺頂頭的燈光打下來,朦胧胧的光,淡泊的眼神,寧奕身上有一種不屬于這裏的幹淨,清澈的,純粹的,叫人動了念頭又不敢造次,生怕一點冒失,就唐突了這位別致的美人,但也有例外。
“高級貨,過去怎麽沒見過。”同桌的客人眯起眼睛,饒有興致地打量寧奕,“你們認識?他什麽來頭?”
“我可高攀不起……”少年半真半假的表情悻悻,他厭惡身邊人毫不掩飾的好奇,擺上臉的驚喜,卻不是為他。刻薄的嘴往上一挑,豎起小指勾了勾,往吧臺努嘴:“那邊的,是關少的這個……”
“EX?【前任】”話裏的意思,這麽英俊傲氣的男人,居然是個BOTTOM,來勁,別有用心的目光更亮了,“分手了,那就是單着咯……”
“別惦記了,他都來好幾次了,也沒見理過誰,沒準還盼着老情人回頭,破鏡重圓呢。”
“老的哪兒有新的好,穿得這麽騷出來勾人,依我看是這兒癢了,想找人玩了。”露出很下流的表情,那客人放聲大笑。
巴掌在屁股上拍響,少年嬌嬈地往人懷裏倒:“哎呀,手摸哪裏嘛,不許你看他,看我啦……”
黏黏糊糊的親嘴聲,他們後來說了什麽,寧奕沒再聽,那一聲分手,挺刺耳的闖進耳朵裏,像燈箱上怕人看不清霓虹,特意放大的高亮字體,一閃一閃的在腦子裏閃爍。
“Vesper Martini,這杯我請。”卷曲的檸檬皮裝飾的在高腳杯邊緣,鮮亮跳進眼睛,脖子上一個可愛的小領結,一身酒保的小馬甲,男孩清亮的聲線生機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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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哥,你別聽他的,他那是吃不着,酸呢。”丹鳳眼再看過來時,關俊沖他做了個氣死人的鬼臉。
受了感染,寧奕也跟着笑:“怎麽這身打扮?”
“好看麽?”關俊很興奮,小臉上都是光彩,“邢哥讓我跟着他學調酒,幹得好了,一晚上的小費都不少。”
寧奕認真把他看了好久:“挺好,穿着挺精神的,很适合你。”他的笑容裏,有一種冰雪捂在手心裏融化的溫柔,像兄長關心弟弟般,寧奕問男孩,“突然學這個,還習慣麽?”
“嗯!”豁然重生般的,關俊用一種踏實的力道點頭,“關少每次來,都說我還年輕,應該趁現在學一門手藝,将來遇事不怕事,靠本事吃飯,自己養活自己。”
熟稔的名字一脫口,寧奕的臉色就變了,還是那付笑樣子,唇角維持上提的弧度,無辜地咧着,只是張了的嘴凍住一般,半天不往外蹦出一個詞,漸漸又阖上,恢複成一張令人很想要抱一抱,又怕一碰就碎了的淡模樣。
關俊簡直想把自己多事的舌頭咬掉,為什麽要當寧哥的面提起那人,他好不容易有了氣色,又被自己搞砸,好像所有的快樂都成了無意的炫耀,這麽做,和那些出言傷害寧奕的人有什麽分別。
犯了錯,關俊悔着,于事無補的找挽救:“寧哥,其實……他不常來的,我也很久沒見過他了……”
酒杯高舉到面前,寧奕攔下男孩嗫嚅的嘴:“邢硯溪膽子倒挺大,你一個新手,他就這麽放心把場子交給你,他人呢?哪兒去了?”
新的酒水單來,男孩開始忙碌:“哦,邢哥在樓上陪客人呢。”換了個話題,關俊如釋重負。
喝光了酒,将檸檬一同丢進嘴裏,曾經能嘗出的甜滋味,今天酸得寧奕倒牙:“他還用親自下海?誰這麽大面子?”人都知道邢硯溪是黑門的老板,背後仗着了不得的靠山,誰敢真讓他陪酒。
“不知道。”關俊對着單,手忙腳亂裏回了一嘴,“陪了好幾天了,一直沒下來,酒水也是親自送進去的,都不讓我們過手。”
随口扯的閑話,不知是哪兒牽動了寧奕的神經,他坐起來,肩膀前傾,背脊筆直:“關俊。”男孩擡了頭,挺意外地聽他用這麽正經的口吻直呼自己的全名,像要交代一件特別嚴肅的事。
一雙眼完全活泛過來:“你身上的制服,還能弄一套來麽?”笑容在臉上回春,帶着顯見的期待,寧奕興奮的問,“最好是,我能穿的尺寸。”
手心掬了點酒,微微醺的香,打濕一頭梳理到精致的頭發,劉海散下來,長得幾乎遮住眼睛,換上侍應生制服的寧奕,端酒的姿勢有模有樣的,除了一路上偶爾遇上幾個沖他屁股吹口哨的家夥,沒什麽阻攔就上到二樓。
通往一間間貴賓包廂的走廊,音樂聲不比樓下的喧鬧,是首懶洋洋的JAZZ,無骨的手一樣按摩在神經上,恰到好處的舒坦,軟綿綿的,勾起點隐約的情欲。
壁燈幽暗的打落一叢叢迷離的光,長廊深處,一個高大的身影一現而過,很似他熟悉的男人,身體遠比腦袋誠實,寧奕追上去,撞進一具挺括的胸膛。
溫柔的手臂張開,攬腰将人抱個滿懷:“真高興你這麽飛進我懷裏。”自帶渾厚的低音,煙草磨出來的沙啞,謎一樣灰綠色的眼珠,鼻梁上幾顆性感的雀斑,五官高鼻深目,是個男人味十足的老外。
手心裏冒出一股冷汗,涼的,惴惴連着心跳。這張臉就算只看過一次,寧奕也不會忘記——Elvin Man,他曾無數次幻想過要逮捕的人,就這麽活生生地出現在面前。
“嗨,美人,你沒事吧?”懷裏的東方面孔非常漂亮,雖然不及他認識的另一個男人優雅俊美,但眉眼見的英氣更清澈,用他的話講,就像未經打磨的寶石一樣珍貴。
酒在托盤裏溢了一些出來,有幾滴飛濺到男人看起來就很昂貴的真絲領帶上:“真是對不起,弄髒您的衣服了。”寧奕不自然的僵硬,全都被他巧妙地掩蓋在一身侍應生的制服下,他放任眼神的慌張,顫抖着手指去擦拭那些已經洇進布料的紅酒漬,“您放心,我一定替您洗幹淨。”
笑意在眼尾延伸出迷人的紋路:“恐怕這麽做沒用。”他像個對心儀的女孩使壞的男子,捏着寧奕的手逗他,“這種料子無法水洗。”
手還在那片留漬的布料上不肯走,怕勾壞真絲,又不肯放棄,時不時的輕觸胸口:“那可怎麽辦,都是我不好。”突然遭遇難題,寧奕的委屈聲小小的,可态度又很堅決,“您的領帶多少錢?我賠。”
真誠的笨拙,打動了男人:“寶貝,你不用這麽做。”手指在寧奕的唇峰上揉了揉,又在自己的嘴巴上點了下,“想補償的話,在這兒,給我一個吻就好。”
這是個寧奕無法拒絕的要求,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如果他錯過這個吻,那麽這麽長時間以來,他和關澤脩在一起學着怎麽同男人相處,那些有悖常情的觸碰,想一想都羞臊的吻,難以啓齒的愛’撫,還有後來陷進去的感情,又算什麽。
他的任務就是尋找一個契機,接近身邊的男人,取得他的信任,借此調查失竊鑽石的下落,卻沒料到得來會是如此輕易。
如此輕易,又如此艱難。
不是那個人,而是別的誰,要接受另一個男人的親密,竟然比想象的更令他抗拒。
可沒時間猶豫,腰被人攬着,将他往身上帶,鼻息近到不過一指的距離,寧奕忍住了,他閉上眼,幻想那是一雙熟悉的男人的嘴唇,有飽滿雅致的木調香,而不是強烈侵略性的煙草味。
似乎是碰上了,又好像沒有,有人在身後叫住男人:“Elvin!”寧奕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看到邢硯溪那張過分豔麗的臉孔,“找了你半天,原來你在這兒,快進去吧,就等你了。”
男人遺憾的松開寧奕,掏出名片夾,取了一張塞進寧奕胸前的口袋:“寶貝,打給我。”他用口型悄聲說。
邢硯溪仿佛沒認出寧奕,跟在男人後頭往回走,沒兩步就走不動了,手臂上多了一股力道,寧奕抓住了他:“為什麽替我解圍?”
邢硯溪挺冷淡的,斜挑着眼,輕蔑地把他瞟:“你想多了吧,我可不是為了你。”
“是關澤脩讓你這麽做的對麽?”有東西在身體裏作怪,沾了春雨露頭的筍,擠得整顆心房都脹痛,“他和Elvin Man,究竟是什麽關系?”
“你想知道直接去問他不就好了,你要是問他,他什麽都能告訴給你。”生怕人不夠疼似的,邢硯溪很不屑的嗤笑,“可你信麽?”
手指是一根根被掰開的,像折斷的松枝,化水的冰雕。
邢硯溪拍拍起皺的衣服,冷冰冰的,拿最浮誇的表情對角落監視器的紅點,夾槍帶棒地說:“真是可憐吶,動什麽真心呢,別人信不着你,你就是把顆心都掏給他,他也當看不見。”
然後轉身,在攝像頭看不到的地方,毫無憐憫地一刀子紮在寧奕心上。
“你如果連他都不相信,就不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