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上)

他無法形容看到寧奕眼淚時的感受,似乎有很多詞一下子亂了,湧向同一個出口,徘徊、擠壓、推搡,争先要脫口,卻沒有一個能為他兜住那顆熱淚。

當寧奕擡頭的那一瞬,他的心也随之被抛上一架失重的跳樓機,騰的一下,墜入深淵。

胃裏火辣辣的,那一腳可真是用力,他佝偻了好一會兒,才攀着寧奕僵硬的身體,慢慢将他的面孔捧住,像捧一把輕輕一搖,就要墜落的珍珠。

“怎麽知道是我的?”關澤脩的本音從那把蒼老的僞裝裏一點點蛻了出來,他的氣息是斷的,亂着,不難聽出其中隐忍的疼痛,“我以為我隐藏得很好。”

就是這麽一會兒的功夫,寧奕本應推開他的手,遲疑了。

胸中有一團亂麻在蓬生,擠疼了他,想當然的,就算不認得那個陌生的聲音,他又怎麽可能認不出男人的觸摸,那些無法道予旁人的接觸,那種相伴多少個黎明醒來,多少次在對方的身子上勾畫的線條,所有只有他們兩個才知道花招,那點,寧奕最隐私的敏感……

更重要的是,正如他對自己的了解,寧奕也一樣深深熟悉這個男人的一切。

“你的……味道……”怎麽可能忘記……男身上毒一樣入侵的味道,都已經刻到腦子裏,成了鼻子的記憶,“這味道……我他媽的……”寧奕哽塞,無法再往下說。

關澤脩愣了愣,呼吸突然急促,不再僅僅滿足碰觸寧奕幾要碎裂的臉,他狠狠地把人拉進懷裏,不管寧奕怎麽折騰,都始終沒有放開他。

毫不溫柔的擁抱法,讓寧奕無處可逃,一雙手在背後戰戰兢兢,不知該往哪兒收放,許久,才倦了似的,認了命,歸屬一般落上那片寬闊的脊背。

“關澤脩……”寧奕悶着頭,輕輕叫他。

“嗯?”

“你曾經說過,只要我想知道,無論是什麽,你都會如實相告,這話還作數麽?”

窸窸窣窣的,兩人分開了,男人沉默着,為寧奕收拾淩亂的衣褲。

寧奕把這當成關澤脩的拒絕,可下一秒,又聽他說。

“只要你問,知無不答。”

寧奕沒料到他會這麽說,不似應諾,倒像一個交代,對他的表白,仿佛随時可以把心交到他手上,生死任他做主的信賴,寧奕一時恍惚,人慌慌的,懵的不知該接什麽好。

黑眼睛彎着,輕輕将寧奕望住:“其實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

“等你來問我,等着告訴你。”寬肩膀聳了聳,關澤脩的樣子特別放松,那是一種準備說真話的姿态,“有些事,我不知道從何說起,但如果是你,我沒有什麽不能說的,我的一切,都對你坦白。”

他撫摸寧奕的臉,皮膚上的觸感,無聲的鼓勵,他不是在交代 ,而是充滿了喜悅,仿佛終于得了一個機會,可以同寧奕傾訴:“想好你的第一個問題了麽?”

嘴巴成了發着聲音的擺設,空蕩蕩的,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從關澤脩口中聽到真相的機會,他無法錯過。私心裏,他渴望男人的坦白,好像那樣就作證了他們所有的感情。可他又害怕,怕男人慣會講講情話的嘴裏,跑出些洪水猛獸。

呼吸都停住了,只有眼神緘默着,靜靜交織。

一只手悄悄握上來,将寧奕冰涼的手指攥進掌心,用力焐了焐:“寧奕,如果你遲早會知道,我寧願你用我愛人的身份問我。”

陷在溫和的語氣裏,寧奕失了左右,關澤脩的柔情是個陷阱,他無條件的向他交付坦誠,自己卻不是一扇之隔的神父,寧奕沒有給予他原諒的權利,如果他做的那些事,與自己堅守的正義背道而馳:“你……”

半晌後,寧奕終于有勇氣問:“璀璨之星,是不是你偷的?”

“不是。”關澤脩很迅速地給了否定答案。

勒緊的嗓子松了一口氣,懸着的心剛想放下,他就聽男人又說:“鑽石本來就是我的,我拿走,算不上偷。”

寧奕沒聽懂似的,驚訝、茫然、迷惑攪在一起纏住他,勒緊他的咽喉,零落的線索再次聚過來,不同以往的,變得網一樣密集。

箭在弦上,他卻突然換了一個問題:“那個在山莊的男人,你說是你的客人,他是寰亞的人?”

關澤脩頗感意外,寧奕竟然主動跳過了關鍵:“他叫賀雲開,是寰亞旗下宏宇地産的總經理,也是……廣濟堂的白扇子……”他的反常,讓關澤脩有了一絲靈感,故意透露更多。

不是沒設想過那人的身份,寧奕還是被震驚:“你們怎麽認識的?”他恨恨去瞧他,企圖拿出一點刑訊中應有的硬氣,可偏偏組合到臉上,成了一種傷情的動人,“別拿調教師的那套應付我。”他是真恨他了,“關澤脩,你和他,你們到底在做什麽交易?!”

男人的臉上,還是一副溫軟的樣子,彎的眼,上挑而無害的唇:“寰亞手上有一批東西,要借文家的生意出關。我答應幫他們,條件是事成之後,我要獲得文氏的控股權。”

文家……生意……控股權……

“你答應……?”寧奕突然惶恐的把關澤脩盯着,“文家的事,你憑什麽插手?”

有什麽東西,咕嚕嚕的,從暗無天日的混沌中,慢慢浮起來。

“你到底是什麽人?”

而另一邊,回到那間酒窖,時鐘往前倒撥回去幾圈。

Elvin Man一從那扇門走出來,就被留候的三組咬上。

“曾隊。”同事在共同頻道裏呼叫,“3臺車,去的同一家酒店,他們換了個地方,進了咖啡廳。”

曾文浩覺出有戲:“派人進去瞧瞧,小心點,別驚動了。”

大約20分鐘後:“是寰亞的人,他們好像在談一筆生意。”

曾文浩一把抓過對講:“我們的人呢?都什麽位置?”

“都安排好了,2個客人,1個服務生。”耳機裏響起一陣雜音,不多久,出現一組模糊但可以辨認的交談聲,其中一個,是Elvin Man。

“你們太謹慎了。”這個老外在G城的繁華中迷迷蒙蒙地看着和自己交易的當地人,他們都有做大事的膽子,可行動起來卻和田裏的老鼠一樣狡猾。

對方又是一張生面孔,從他遞過來的名片上看,他是代表寰亞來的,手裏帶着貨真價實的合同。

“一回生,二回熟,以後就習慣了。”他似乎不怎麽在意Elvin Man臉上顯而易見的戲谑,只一味的笑。

Elvin Man的眼睛順着他的手,看到他從包裏取出兩份文件,剛想伸手去接,就被對方撤回去了。

還是東方人特有的笑臉,從中,你看不出喜怒,也分不清楚意味,更別想窺到他們零星半點的思想:“我們想見一見你的夥伴,或者說……你的合作者。”

Elvin Man皺眉,雖然看不懂,但他感覺被忽視了:“這和我們商量好的不一樣。”

可對方揚了揚手中單薄的4A紙:“所以我才同文先生商量。”保持禮貌的态度,那人繼續道,“如果他能證明他有能力做到承諾的事,那麽我們也會按照他的意願,把他要的東西給他。”

“能看清是什麽文件嗎?”曾文浩問。

“服務生,客人的茶水沒了,幹活。”那頭的人吩咐。

穿着咖啡廳制服的馬尾女孩,手持檸檬水,沖Elvin Man甜甜一笑:“先生,我為您添點水。”

Elvin Man看着女服務生窈窕的身姿,風流地點頭:“謝謝你。”

女孩回到水吧後,轉了個身:“曾隊,是兩份股份轉讓協議,不過看不到內容。”

曾文浩蹙眉,思忖了片刻,問一旁十指如飛的女警:“那兩個寰亞的人,查清楚身份了嗎?”

鍵盤上一陣噼啪,李菁菁按下回車:“有了!他們一個是寰亞集團的法務,一個是寰亞市場開拓部的高管。”她擡頭,對曾文浩說,“文件應該是完全合法的。”

曾文浩将遮眼的頭發撓得更亂,他推開椅子走了幾步,又想到什麽似的折回來,“寧奕呢?”他突然發問,聲音大得吓人,“誰還留在1800號?”

三組那頭頓了頓,仿佛沒想過這個問題:“沒了,全在這兒了……”他們收到的任務,是咬住Elvin Man。

“媽的!中計了!”曾文浩猛一下抓起桌上的手機,“寧奕,你他媽最好沒事!”那是一部單獨和寧奕聯絡的手機,經過設置,他的呼入只會顯示為騷擾廣告。

電話通了,長久的,磨人的,一直響着,卻無人應答。

種種不安在腦內具化,曾文浩捏着電話的手,青筋凸起:“叫技術部!三分鐘之內,給我把寧奕的坐标查出來!”

手機的鈴聲響了幾遍,寧奕慘白的臉上,回了紅。

他羞赧地挪着眼睛,閃避着,就是不去與關澤脩碰上。

男人也愣了,是首他太熟悉的鈴音,自己一直用的歌曲,No Other Love。

悠揚的歌詞,像陽光一樣灼人,一瞬間将所有明的暗的,都照得無所遁形。

“不接電話嗎?”連男人問話的嗓音,都是讓人鬼迷心竅的溫和。

寧奕還在為自己的愚蠢不敢直視他,他無懼他的秘密被人知道,只恐怕碰上的是一場空夢,夢裏有多快活,醒來後,就有多失落。

而擠進眼前的黑色皮鞋的主人,絕不是一個夢,無法睜開眼就當沒發生過一樣的遺忘。

在他承認自己愛上關澤脩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清晨醒來,看到枕邊愛人的睡顏,寧奕都忍不住像個傻瓜似的跟歌詞裏唱的那樣幻想,直到感覺你的發線有了白雪的痕跡。

一輩子啊……寧奕驚吓,原來他早就準備好了那麽長的時光。

“寧奕……”關澤脩看他,像看一段柔光,“不管我是誰,我都愛着你。”

寧奕搖着頭,幾次想笑,可又笑不出來,他不是不信他,只是一瞬間失掉了那個放在心裏小心守着的希望,那個……他惦記共白頭的心願:“所以呢?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

“我不是在要求你為我放下你的使命。”他原來也是明白的,明白寧奕的害怕,明白寧奕的兩難,“我只希望這一刻,你是我,我是我,我們還有彼此。”

“你真的是你麽?”寧奕悵然若失,嘴像被木偶繩牽着,扯了一下,是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你還以為,我是追着Elvin Man來的?”他擡頭,并不激烈地望着關澤脩。

雲團在天空散開,光從男人身後拔亮,刺眼的金黃,一瞬就将他吞沒,使他以一種高度的虛化,變得遙遠,不真實。

他們的距離被強光隔開,誰也沒先往誰靠,幾步路之外就是渴望的人,可橫在中間的,卻是黑白界線。

“他不過是個擺給人看的幌子,我真正要見的,不是他。”

看不清男人的表情,只聽他淡淡的笑了:“那你想見的是誰?”

是誰呢?

那個一直以來惺惺念念的名字,到了這會兒,反而說不出口了。

他拿自己當誘餌,安排了一出戲,戲外的人平安無事,而入戲的他們,劫數都已經寫在故事裏。

迎着幾乎要消失在陽光中的身影,寧奕慘兮兮地撐出一張笑臉:“文先生,我們終于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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