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下)

寧奕的警服一脫,就是小半年。

這期間,陸續發生不少事,有些他也是通過新聞才知道。

文氏因為獲得寰亞的投資,股票連續幾個交易日漲停,一時風頭無二。

文榮作為集團新一任代表,還上了一期星空衛視的青年企業家訪談,電視上衣着光鮮的他意氣風發,從頭到腳散發着一股時代精英的幹練氣質,哪裏還有半點被寧奕揍到哭爹喊娘的衰樣。

可惜他這副派頭沒有維持多久,大約剛夠他撐到節目結束,一出演播廳,文榮就被守候在外待命的警察請上車帶回局裏。

他不知道就在他打扮山清水秀的接受采訪之際,一份詳細列明他利用假鑽石騙取巨額保險的證據同時寄到了保險公司、各大警局、乃至合作方寰亞高層的辦公桌上。璀璨之星根本就沒有丢,從一開始,文氏給出去的,就是一顆贗品。

然而這還不是最讓文氏百口莫辯的事。

海關在一批運往班加西的貨物中發現了數箱國産的M99重型狙擊步槍,數量之多,足夠武裝一個加強連,那些裝滿了槍械的木箱上的公司經調查,是一家海外民主建設事業的後勤供應商,法人是個虛構的名字,但多宗交易顯示,他們和文榮手下的兩家子公司至少有8年以上的合作關系。

寰亞背後的廣濟堂本身就有涉黑背景,出了這種事唯恐避之不及。

同一天,寰亞的法務就根據其公司和文榮簽訂的協議,要求同文氏解除合約,并由文氏支付高額違約金,保留追究文氏對寰亞帶來的巨大名譽損失。

重創一夕之間,文家剩下的幾個老骨頭焦頭爛額,迫不得已召回尚在海外求學的本家——文昕,取代文榮重掌公司一切事務。

這場鬧劇始于一顆小小的石頭,激起的餘威卻是海嘯般的連鎖效應。

可這些同寧奕的生活,都無關了。

帶着一身暑氣拉開了冰箱,寧奕從外頭回來,屋裏正巧播放一首恬靜輕柔的音樂,肖邦的第九號圓舞曲, 他開了一罐冰啤,惬意的珉了兩口,來給臨窗的花瓶更換今天新買的鮮花。

他把隔天的茉莉抽出來,插上一束芳香味淡雅的栀子。

“今天我跑步的時候,遇到谷雨了。”谷雨是寧奕小區裏長得特精神的一只流浪狗,親人,讨喜,就是心野,總也不在一個地方待着,“它又胖了,肚子大得好像塞了個球。”

彎着眉,寧奕笑着,不知在同誰閑話:“你說它會不會懷了?要是生狗崽,我們養一只?”

鋼琴聲還在緩緩流淌,綿綿的,柔軟的,像情人的愛’撫。

想到谷雨活潑時候的鬧騰,東碰西撞的,寧奕主動作罷:““還是算了。”

屋裏這人喜靜,而他也覺得目前的生活挺好的,暫時不打算養個寵物,破壞他們的二人世界。

掰着指頭數,這是他把關澤脩接回家的第131天,在這個屋檐下,他們已經共同生活了131天。

這個不算秘密的秘密,沒多久就被人發現了。

曾文浩來過一次,盯着和整個房間格格不入的骨灰盒,還有邊上那一小束開得特別招人的白色雛菊,發呆似的矗了很久,恍然大悟。

“家裏沒雞蛋了,我要去一次超市,一起?”寧奕現在成天在家,戒掉了外賣的習慣,每頓都是自己煮飯。

曾文浩以為那是他支開自己的借口,沒曾想他真的就是去買雞蛋,還順便拎回來一捆新嫩水靈的青蔥,幾把碧綠的小菜心,外帶一塊帶筋的肥腩。

“要不要留下來吃晚飯,我現在的手藝還不賴。”他打開一罐冰啤酒,遞給曾文浩。

“不了……”下午四點後的街心小花園,人不多,他和寧奕各占了一架秋千,支起長腿,慢悠悠在上面蕩:“晚上要去菁菁她家,跟她約好了,上門見她父母……”

寧奕瞪大眼睛,扭頭:“行啊你,選好日子辦正事了麽?等你們定下了,我給你們封個大紅包。”兄弟的終身大事有了着落,他是真高興。

明明挺爽朗的一雙亮眼睛,曾文浩卻避開了,不但避開了,還把頭埋得更低。

鋁皮的酒罐被手心焐着,浮起一層的水珠,吧嗒吧嗒滴到地上。咕嘟咕嘟,曾文浩喝得挺大聲的,一罐酒轉瞬見空,捏扁了的啤酒罐,被他一甩手,投入幾米開外的垃圾箱。

“阿奕……”他想了再三,深吸一口氣,“最近的新聞,你都看了麽?”

“那麽多新聞,你指哪件啊?”摸不透心思,只聽寧奕淡淡然問。

嘴角扯了把,又終歸沒動,搭檔這麽多年,曾文浩怎麽會分不清寧奕哪句話真,哪句是假:“這個……”他從兜裏掏出一小枚亮晶晶的東西,“是在那天的天臺上找到的……”

寧奕盯着那支鑰匙,瞬間就不會說話了。

“是你的東西吧?”曾文浩問他,“我看着,不像是随便丢在哪兒的。”他沒收起來,而是往寧奕的手裏塞,“你……收好吧,可別再掉了。”

寧奕挺驚訝的,攤手猶豫了一陣,到底還是握起了拳頭,把鑰匙攥緊了。

“璀璨之星……”

曾文浩突然提起鑽石,另一邊的秋千吱吱呀呀的亂了幾秒鐘。

“你就一點都不好奇去了哪裏?”

顫顫悠悠的,那把鐵鏈老舊的搖曳慢下來:“浩子……”曾文浩身軀一震,他差點就以為,那些咿咿呀呀的殘破聲,是從寧奕的嗓子裏發出來的,“這案子,已經結了……”

曾文浩難以置信的回過頭,他看見過寧奕家放的那個黑盒子,了然寧奕一片如水潑出去的真心,他不信他能這麽輕易就放下。

他想去辨一辨寧奕臉上的表情,哪怕是有一丁點兒來虛的,也瞞不過自己的眼睛,可是,寧奕的臉上什麽也沒有。

那種置身事外的淡漠,多一句都不願再提,于是臨到嘴邊的話,又強忍着給咽了下去。

“啊……對!結了!都結了!”他也裝憨賣傻,木讷的臉上,幹幹堆着笑,“都翻篇的事了,不提也罷。”

太陽落到地平線以下,捎走霓虹的霞光,天倒下來,是黯淡的,油畫布上來不及陰幹就急着又覆上的灰顏色,厚重且沉悶的髒。

“浩子,你能不能幫我個忙。”那把暗下來的光影頭裏,寧奕輕聲請求,“幫我和顧局說,我想清楚了,我想申請回隊裏。”

“就等你這句話了!”曾文浩激動地跳起來,“顧局哪裏是真的要停你的職,當時那種情況,他也是沒辦法,其實他比誰都想你歸隊,我明天就去說,馬上就去!”

他高興壞了,嘴裏語無倫次:“下周,最遲下周,保證讓你回來。不過你要是想再休息休息也行,反正案子都結了,局裏暫時也沒什麽事。”

寧奕聽見,搖頭,擠出一抹笑,他只用了一句,就把曾文浩的這點熱情,沁滅在隆冬的冰渣裏。

“結了?……這一頁,真的翻過去了麽?”

路旁的燈一盞盞的亮過來,亮到他們跟前,落下層昏黃的薄紗,風也來了,掃過一枝桠蜷曲的葉,發出岌岌可危的響。

天剛黑,月亮遠沒有出來,可曾文浩卻瞧見些燈以外的亮,恍惚,在寧奕的眼中擺動,抖落一梭星一樣的光。那是一個讓人心碎的表情,就是鐵石心腸的人見了,也要為他動情。

“有陣子……”寧奕的聲音像哭,可表情卻在笑,“我每天都坐在這裏,腦袋裏……都是最後見他那回。”

或許也不是笑的,他只是用一種笨拙的堅強,将所有的痛楚,都堆砌到一個虛構的假象裏。

“子彈擊中他的時候,他在笑,他的表情好像早就知道結果。明明是死路一條,他卻笑的那麽平靜,為什麽?”他擡頭,想問一問搭檔。

他們同樣畢業于警校,犯罪學、心理學、邏輯學的成績是優異,多年一線經驗,讓他們可以通過一個眼神就判斷出對方的慌張或者坦蕩,可這個問題,曾文浩回答不上來。

他無法得知那日天臺上他們的對話,只能攥着手掌,聽搭檔在那片不清透的朦胧裏,暗自咽泣。

“他曾經為我挨過一槍,我回應他的方式居然是往他心上補上一槍。”

回憶像紡梭來回交織,一頭拽着追不回的過往,一頭扯長無止境的悔恨。

“知道我最後悔什麽嗎?”

終于,那些含在眼中的星也碎了,紛紛緘默的,争相奔出眼眶。

“那天我問他,為什麽不對我下手……我錯了,我應該問他,是不是喜歡我!哪怕一點……可是我再也沒有機會了……”

曾文浩從沒見過這樣有棱有角的悲傷,只是一眼,喉嚨就似被雙無形的大手扼制,斷了呼吸。

寧奕彎腰,把自己給摟住了,他太疼了,可他想不到任何方法,阻止即将決堤的疼痛,仿佛沒了那個人,這種傷也就沒有了解藥。

“他就是個瘋子!拿命賭一場游戲,我憑什麽要陪他玩!”

整條街的人都停下來,那麽多雙眼睛,那麽多影子,靜得一秒入了相。

他們忘記了歸家,也舍不得挪道,因為那把顫動的肩膀,瞬間把所有人的心都揪狠了。

“瘋子!變态!他贏了,他他媽贏了……我走不出來,我忘不了他……”

以淚做一場洗禮,寧奕終于認輸。

“關澤脩……你贏了……”

一周後,寧奕複職。

他重新穿上警服往顧立群的辦公室裏一站,老頭差點沒認出他。

“嚯,可以啊,知道回來了?”他打量身姿筆挺的青年,似在判斷他的平靜,有幾分是真實的,“想清楚了?不會再亂來了吧?”

寧奕微微一笑,用最标準的姿勢,向顧立群敬了一個禮。

又複一個月,寧奕接到了他歸隊之後的第一個任務。

曾文浩他們盯梢上了一個公海上的神秘游輪,涉嫌非法淫穢色情活動,對方的警惕性極高,甚至具備了一定的反偵察能力,兩批派出去的組員都給做了标記,不能再行動了。

休了大半年的寧奕,因為是個生面孔,反倒成了最佳人選,隔日,他就帶着一張燙金邀請函登船,混入賓客之中。

船一駛入公海就下了矛,不動了。

是個難得的好天,海與天的交界被燦爛的陽光投射下來的斑斓模糊了界線,整個視野都亮到發光,寧奕站在随海浪搖晃的船頭向下看,那片碧波清澈的,好像要邀請他跳下去一般。

“小心!”

在他的身子探出欄杆之前,一雙有力的手掌,自後方,緊緊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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