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上)

怦怦……怦怦…

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回來。

寧奕不自覺地抓住了面前的欄杆,仿佛要借一點力,讓僵滞的身體不至于完全依賴上後邊具寬闊的胸膛。

可怦怦……怦怦……

是活生生的,熱的體溫,活的肌骨,兩種平率一前一後的心跳,海面上互相嬉戲的鯨一樣追逐。

那是一種什麽感覺?

恐慌中,寧奕慌亂地摸向胸膛,戰栗的心跳,千言萬語彙成兩個字蹦出來。

——悸動。

不消回頭看,寧奕如被美杜莎盯住眼睛的人一樣,化成了石雕。

所幸巨大的窒息點到即止,環着他的雙手逐漸松開勁,對方撒手的一瞬間,他的身子也倏地軟下來。

“快下來。”是把被歲月打磨過的嗓子,帶着一點上了年紀的舒徐,和極為微弱的,略帶病氣的疲倦。

也許是誤會有人要跳海的錯覺讓他跑動急了些,他的氣息淺淺喘:“你站的離船頭太近了,會掉下去的。”

然後他想到什麽愉快的事似的,笑了:“要是你跌進海,沒準我們就能撈上來一條美人魚了。”

寧奕的喉結滾動,咽下疼痛,他已經從聲音裏聽出了不可能,但還是忍不住回頭。他轉頭的動作像一幀故意慢放的鏡頭,當他的臉完全露出來,他眨動的睫毛,顫抖的眼珠,都緘默的,展示出一種堅忍的脆弱。

他帶着某種嗔怪,仿佛在埋怨一個人來遲,又怕他不來的目光,被對方所誤解:“我沒有冒犯的意思。”海風吹亂他銀灰色的頭發,那人急着解釋,“只是你現在掉下去,我怕我撈不住你。”

那人似乎正在承受病痛折磨,胸腔咳得就像一口要報廢的爐膛,本應高大挺拔的身軀,虛弱地佝偻到和寧奕差不多的身量。

這個時候棄人不顧,無疑是殘忍的,寧奕讓出了肩膀,那人楞了愣,立刻貼過來,他小心地把頭靠在上面,也不問去哪兒,順從的由寧奕半摟半攙扶到甲板泳池區的躺椅坐下。

“你沒事吧?”寧奕挺擔心地瞧着他。

“沒什麽的……”因為咳嗦,他的面色有點紅,耳根是如血的石榴色。

說不上來的古怪,寧奕虛着眼,細細得将他認了一遍,确定自己的确沒有見過這張臉。

為了避開海風,那人低下點頭:“上了年紀,總有各種各樣的問題來找你。”

他笑的時候,眼角延伸兩道深陷的皺紋,不全是滄桑的感覺,倒是令松弛的眼皮下,那顆黑眼珠有了深切的溫柔:“有些東西,只有失去了才知道要珍惜是不夠的,比如健康,比如……人……”

這句話不知道撥動了寧奕的哪兒,他的表情頃刻失去靈性,目光長久地滞留在地上,黏着一枚鏽跡斑斑的鐵釘。

“既然身體不好,幹嘛還要上船。”連他自己都感覺到了唐突,“想旅行的話,什麽時候都可以。”寧奕別捏地改口。

他們相遇在一艘尋歡的淫船,每個人的都帶着一目了然的相似眼神,和心知肚明的下流目的。

可能因為不讨厭,寧奕打從心底裏不願意把眼下這個溫和的人,也解讀的那麽難堪,他覺得他應該是有風度的,是攜帶着一個小小的,性欲以外的天真理由而來。

對方全然沒有體會到他的意圖,反而忘年交似的與他聊開:“沒人知道會在旅途上遇到什麽。”他的興奮模糊了年歲,使他有了一種童男子的純真,“比如今天,我就遇見了你。”

那可真是你的不幸,寧奕在心裏默念,因為我注定會讓你的這場旅行,留下不快樂的記憶。

“遇見我有什麽好的……”寧奕嗫嚅,覺得自己挺掃人興的。

“怎麽會呢。”一點沒受冷遇,對方像欣賞一幅畫,一種往逝的美景,切切望着寧奕,“你讓我想起了很多,說了你別介意,你很像……我的愛人。”

瞪得锃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瞥向他。

“我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見到他了。”

“他怎麽了?”是不該問的,可又忍不住問了。

“他……”長久的緘默,被兩聲咳嗽破壞,對方接過寧奕遞來的紙巾,捂嘴,道了謝,“我做了些不太好的事情,他應該是傷透心了。我不知道……他還會不會想見到我。”

突然,他擡起頭,瞳孔很期待的放大:“你說,如果我們還有機會見面,他會……原諒我麽?”

按寧奕的脾氣,這種時候,他通常都會說些鼓勁的話,可偏偏對着這個年紀大了他一倍多的老人,他任性了。

“我不知道。”他耿直地回答,語氣因為認真,而有一種刻意的生硬感。

“是麽……”松弛的眼皮,更低垂了。

想當然的,他傷了人,他最愛的人,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哪怕他從此再也得不到原諒和接納。一縷蒼老的灰色頭發垂下來,頭一刻還蠢蠢欲動的眼神,離了氧的火一樣,黯淡下來。

他低下頭,不敢奢望從對方的口中再祈求零星半點的,關于希望或者盼頭一類的寬容,可偏偏這時候,寧奕又給了他驚喜。

年輕的聲音,像是往他枯涸的心上,鑿開一口生生不息的泉:“但我覺得你應該去找他。”

垂老的面皮顫抖起來,要不是有頭發遮住,一定能看到他眼裏的癡心,貪婪地把目光泊在那截青年衣袖下露出的手腕上,想象,想象那裏的觸感,想象他轉過手來掌心的溫度,大約會比海上的豔陽更炙熱,那種,能将他一瞬間拉拽出冰窟的能量。

“你想要他原諒,至少也得先見到他。”腕子動了,寧奕交叉了十指,疊放到自己的膝蓋上,就差一點,對方忍住了,伸出去的手,悄悄收了回來。

“你說得對,失去了才知道要珍惜,是不夠的。”欄杆上落下一只落單的鷗鳥,縮頭縮腦踽踽的樣子,有點笨拙的茫然,可一亮翅膀,又立即沖上雲霄,沖入萬丈的金光。

原來還可以飛到那麽高的地方啊,寧奕感嘆。

再也沒有比他此時的笑容更美好的東西,那人看呆了,一動不動地觑着他。

“做錯了沒什麽。”寧奕沒發現他的眼神,那種渴望,那份欲求,他的注意力全追着那道遠去的翩影,直到它完全遁跡雲團。

“只要還能見面,就有機會。”他扭過臉,目光熱‘辣辣的像種鼓舞,“你不該浪費時間待在這艘船上,你應該上岸。”

“與其猜測會不會被原諒,不如認認真真向他道歉,去找他,當着他的面告訴他,你錯了。”是笑的眼睛,白的牙齒,“說不定他也在等着你,別讓他……等急了……”

可頃刻間,白牙撕裂了笑容,笑眼睛顫抖得支離破碎:“別像我一樣,等到來不及了,才後悔沒有早一點告訴他,我有多……多愛他……”

借別人的故事,寧奕才有勇氣在烈日底下曬一曬,那顆填了收件人,卻一輩子投遞不出去的,拳拳真心。

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震撼,對方顫顫巍巍站起來:“謝謝,你的話,我記住了。”他像是想離開了,可腿卻又不舍,頑固地釘在原地,“借你吉言,我一定會讓他看到我的真心。”

也許是那種脫離了陸地感的搖晃,又或者在甲板上曬了太久的太陽,總之不是因為那段對話令他心傷,寧奕扶着牆,回到船艙,他的步子發虛,除了鼻翼兩側曬傷般的紅潤,臉色慘白,兩個從客房裏退出來的清潔員惶恐地伸手接住了他。

“Mister,are you all right?”

寧奕擡起手,想說沒事,可轉眼因為颠簸,難以控制地靠在他們身上,幾欲嘔吐。

是暈船,這樣的情況每天并不少見。

寧奕是第一次登船,他的反應尤其大,兩個人手忙腳亂的才穩住個頭比他們高的多的客人,很貼心的将他送回自己的房間。

沾到床,有了依靠,寧奕的動靜收斂了許多,他用慷慨的小費表示了謝意,并請他們為他把門帶上。咔噠,房門鎖芯阖落,寧奕睜着眼,松開一直捂着肚子的手。

一套疊得方正的員工制服出現在雪白的床單上,和送他回來的兩個客房清潔身上的一樣。

他們誰都沒有發現寧奕的那點小動作,很順利的,他就從清潔車上那筐幹淨的衣簍中順走一套。

真的是累了,眼皮重重的,複而又閉上。

太奇怪了,入睡前,寧奕想,怎麽他滿腦子,都是在甲板上遇到的那張垂老的面容。

如果那個人沒走,活到白發斑斑的年紀,會不會也有那樣一把佝偻,卻依舊溫雅的模樣。

足足睡了4小時,再度醒來已近昏黃時分。

寧奕換了新衣服,戴上一副古板的黑框眼鏡,摸出房間。

收腰的黑色小馬甲,不知是否穿錯了尺寸,對寧奕來說略嫌小了一些,卻恰好得勒出一把漂亮的腰,過高的腰際線,令他的兩條腿看起來逆天的長。

如此招惹人的背影,很快吸引來監視屏幕前兩道下流的口哨聲。

“客房清潔?這麽騷?”一個說,倒不是疑心,他們對船上的警戒很有信心。

“腿真夠看,個頭也比別的賓仔高。”另一個說。

船上将近2/3的員工,都是菲律賓人,低薪,勤快能幹,最重要的是會英文,一口一個mister、ma’am【先生和太太的尊稱】的叫,叫得客人高興,小費的收入都很可觀。

“嗳~”一個推另一個,“要不要……”

另一個明顯露出了興致,卻還嘴上正義:“不好吧。”他顧忌到底剛開船,不想惹出亂子。

一個瞧出來了,另一個是有心的,他的下頭都鼓了,于是故意當着他的面,揉了把褲裆:“怕什麽啊,大不了完事給他一筆錢咯,在船上,他不敢亂說的。”要不聽話,四面都是埋人的海,他們擔心什麽。

另一個聽明白了,眼珠溜溜往屏幕上扒,恰好,寧奕一無所知地轉過臉:“靠!”另一個豁出去了,“媽的,幹了!”他踢開椅子,前頭支着帳篷,就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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