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從未喜歡我?
六王爺練劍時,最弱的一點便是腿功。苦練一月,總算有了些長進。舞劍的精髓在于“穩而不亂”,這日,六王爺逸照正一劍劃過,挽出一個漂亮的弧形,左腿直直向上挑起,下一秒,一個小兒從天而降,騎在了他懸空的腿上。
兩人面對面,大眼瞪小眼,須臾,六爺道:“含玉?”
面前這個黃毛小兒,正是白譽邪下凡第一世。投了個好胎,當今七王爺方含玉。
旁邊一個略大些的少年跌跌撞撞跑來,躬身垂袖:“王爺。”
方逸照緩緩擡腿,小七王爺便順着滑了過來,逸照一把攬過他,慢慢放在地上,小七王爺還是抱着他大腿不放,逸照掙了半天無果,幹脆拖着這個小油瓶一瘸一拐走到那孩子面前,笑道:“可是含玉的侍讀?”
那孩子擡起頭,眉間正中有一點紅,恭恭敬敬拱手道:“正是。”
“原來你就是柳思桐。”六王爺笑道。
“早聽聞柳家公子才藝非凡,如今一見,果真是玉樹臨風英美少年。”逸照拍拍小七王爺的頭,含玉松開手一頭紮進了思桐懷裏,那少年被撞得一個趔趄,後退了一步才穩住身形。
“含玉倒是很愛纏着你呢,誰的話都不聽,天天嚷嚷着找思桐。你年長,可得好好帶着他,七弟的脾性也就你能收得住。”
“臣謹記。”思桐抱起含玉,見六王爺笑着擺手,便一颔首,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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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雪正緊,京城沒了往日的喧嚣,連下了三天的雪地上積了厚厚一層純白。方含玉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裏跑,終子到了一扇門前。
推開門,飄來陣陣暖意,方含玉一手扯下鬥篷,笑着跑進去:“思桐!我回來了!”
“思桐?”轉了個圈子,不見人影。
柳思桐從屏風後踱步走出,拭掉了他身上的殘雪,道:“給你盛了碗熱姜湯,快來喝。”
方含玉嘻嘻一笑,接過碗說:“就知道思桐會等我,思桐最好了。”捧着碗一口喝下,下一秒.猛一抖噴了柳思桐一身:“好燙!”
柳思桐連忙接過碗拿手巾幫他擦:“怎麽這般不小心?過來我看看,燙到沒有?”
方含玉嘴唇變得越發紅了,大大咧咧一抹嘴,痛得皺了下眉,還是繼續笑道:“沒事不疼,思桐你去換衣服吧,全噴你身上了……對不住啊。”
強制性被推着去換了身衣服,柳思桐出來時,方含玉已将碗裏的姜湯喝得一幹二淨,手指輕輕戳着自己嘴唇:“疼……”
柳思桐笑着幫他吹了吹,道:“你又不是個小孩子了,怎麽還這樣撒嬌。”
方含玉垂眸不語,過了好久,他擡頭道:“只在思桐面前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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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含玉被罰了。
跪着抄書抄了幾個時辰,方含玉站起來時腿和手都快失去了知覺,扶着欄杆在小橋上一瘸一拐地走,天邊橙紅的夕陽慢慢下沉,地上的冰霜還未完全化去。
幾聲零散的鳥叫傳來又消沒,方含玉擡頭看天,不知不覺地手一松。
方含玉腳一滑,直接穿過扶欄下面跌進了池中。
這時候的水冷得徹骨,方含玉掙紮了許久才摸到岸邊,俨然成了一個落湯雞。
方含玉“呸”一口,今天運氣簡直背到家了,就是!都背到家了,還回什麽家?不回了!
橙紅色的天角被慢慢染成藍黑,方含玉縮在樹旁,又打了個噴嚏。
好冷。
為什麽沒有人來找我。
是啊,誰會來找我,說好不回去的,在這呆一晚上怎麽了,凍不死。
方含玉雙手做成捧東西狀,朝裏惡狠狠吹了一口氣,雙手用力搓了搓。
好冷啊。
漆黑陰寒的夜中,遠處微微亮起了一點暖光。
一陣極輕卻略顯匆忙的腳步聲傳來。
方含玉怔怔地看着那點暖光,看着它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亮。
“思桐。”他輕輕喚道。
對面那人一愣,随後,一盞燈籠挑到了方含玉眼前。
四周的黑暗被驅散得一幹二淨。
“我來接你回去。”柳思桐溫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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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冬季,六王爺設宴,唯獨請了柳思桐一人。
柳思桐恭恭敬敬坐下,方逸照開門見山道:“七弟這次微服回來,病好了大半。”
柳思桐微微有些訝異:“昨日七王爺回府,并未見有病症,可是王爺記錯了?”
方逸照一把折扇悠悠地扇着,笑着說:“七弟這病,已經不是一年兩年了,唯獨你不知道而已。”見柳思桐的臉色又蒼白了一分,方逸照扇子一合,抵在下巴上,悠悠道:“七弟年方十七,正值青春年華,卻并未娶妃,你可知是為何?”
“一切全看聖上擇判。”
“錯。”方逸照站起身,走到柳思桐旁邊:“單是娶妃一事,皇上已對七弟提了有七八次不止,每次都被他找各種借口回絕。”
柳思桐低頭也站起說:“恕臣魯莽,敢問七王爺所得的病是……”
“相思病。”方逸照漆黑的眸子仿佛能看穿一切,“明人不說暗話,柳思桐,你早該知道,七弟傾慕你許久。”
柳思桐感覺眼前的景物模糊起來,六王爺的聲音緩緩蕩入耳中:“只是這相思恐怕遠遠不及柳思桐的,柳思桐你喜歡他,或許更早些,兒時便百般護着他,本王沒猜錯吧?”
“……”
“不說話就是默認了,本王看人一向很準。我今日請你來,沒有別的意思。七弟的性子你比我還懂,雖然為人一向莽撞,但他這人,很能憋,有些事情,你不說,他便一輩子也不會說,生生憋在心裏,刀剮一樣痛。”
“柳思桐,你們這層窗戶紙,本王便自作主張幫你們捅破了。剩下的事,還需你們自己來解決。此事于本王無益無害,全當念作兄弟情誼,以後斷袖之事,莫要再來找本王。”
方逸照拂袖離去,漫空的風聲中,還夾雜着六王爺漸漸隐去的聲音。
“含玉是個癡情的傻小子,好好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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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王是斷袖之事,這麽快就傳遍京城了麽?”方含玉在茶樓一個靠窗的位置懶懶坐着,面前的小厮低頭垂袖:“王,王爺,聖上已經說了任憑王爺去做,不再過問此事,此事……無非,無非是讓市井之人多了些嚼舌根子的,王爺您洪澤瑞天,不用理會那些小人言語,莫要因此氣壞了身子……”
茶碗被方含玉生生捏碎,方含玉笑着看他:“本王說生氣了麽?”
小厮戰戰兢兢地看着碎了一地的茶碗和王爺血流不止的手:“小的知錯了,王爺您,您讓小的先去請大夫來罷……”
方含玉繼續冷笑:“請大夫?你不知道自己該去請誰嗎?去!挖地三尺也要把柳思桐找出來!找不到,拿頭來見我!”
“小的似乎知道他在哪裏。”小厮顫抖地望他。
方含玉睜開血紅的眼瞪着他,小厮道:“小的~今天去幫王爺拿東西時,聽到別的王爺在談話……”
“少廢話!"
“王爺要找的人……被,被皇太後秘密打入天牢了。”
方含玉倏地站起身,血流到了他白色的華服上,“帶本王去見他。”
天牢的守衛抵不過王爺一派氣勢洶洶,王爺直接帶人馬殺了進去。
看到了那個一貫清冷的背影,藍色的袍子一塵不染,還好還好,沒有受傷。
驅散了無幹人等,諾大的牢房只剩兩人。
柳思桐背對着他,緩緩開口:“我已是将死之人,王爺何必如此?”
“叫我含玉。”方含玉望着那個背影,站着沒動。
“是我自己去向太後請罪,未告知王爺,請王爺莫怪罪。”
方含玉手背在後面,沒有說話。
“如今天下大亂,皇權不穩,四王爺、五王爺和六王爺密謀造反,自然要先除掉眼前障礙,斷袖一事,便可讓王爺民心不穩。若想明哲保身,此番下策,便成了唯一之策,我不想連累王爺。”柳思桐轉身,清澈的眸子裏一派平靜。
“殺了我。”
方含玉凝視他片刻,終于開口,卻問了另一個問題:“那日六哥宴請你,所言之事可是真的?”
“原來王爺一直在啊。”
“六哥請我來的。”方含玉毫不避諱,“請我來偷聽。”
柳思桐苦笑。
“我自知六哥表面溫和,實陰險多詐。至于他日後如何,想怎麽陷害我,我并不關心,我問的是,當日所言,可是真的?”
牢房裏死一般的寂靜。
片刻,柳思桐道:“王爺既知六王爺陰險多詐,便可明白他所言非實,故意為之。”柳思桐平靜地望着他,平靜地說:“王爺不應喜歡我,我也從未喜歡過王爺。”
我也從未喜歡過王爺。
方含玉閉上眼睛,腦袋嗡的一聲,炸了。
原來你,從未喜歡過我。
原來那天六哥的話,不過是說給我聽而已。
原來所有的,都是我一廂情願。
不知過了多久,方含玉睜開眼,牢中光線黯淡,看不清他眼中的血絲,他有些訝異地聽到自己開口,他從未求過人:
“叫我一聲含玉吧,求你了。”
方含玉不想知道柳思桐會不會繼續裝聽不見,也不想等,他繼續道:“造反一事你大可安心,我已經聯合二哥和李宰相等人搜集證據,皇兄已知道此事了,四哥和五哥已被打入地牢,剩下六哥尚不知所蹤,已經派人去追了。大局已定,你在牢中這些時日,當真什麽都不知,你以為我會一無所有地來見你麽?”
“也罷,你已經自由了。我向母後恩準,廢除你侍讀一職,你想要多少錢財車馬,盡情要便是。只是既已知你心意,我也不作強留,從此以後你遠離京城,我們再不相見。”方含玉從背後抽出手,擡袖想要碰一下他,猶豫了片刻,終又放下手,拂袖準備離開,“以後我做不做斷袖,也再你無關。”
背後一個聲音響起:“王爺,你的手……”
王爺,又是王爺。
柳思桐已走到他身旁,卷起他的袖子。左手手掌有兩道很深的劃痕,本來晾了一路,血已經凝固了,可能方才無意識地攥拳太用力,傷口又裂開了。
“不妨事,我一會讓人去請大夫……”方含玉正想逃之夭夭,被柳思桐一把拽住。
柳思桐悶聲掏出一個小藥瓶,在他手掌上灑了些藥,又撕下一截衣料,幫他包紮好。
方含玉不知該如何面對現在的柳思桐,認真地等他包紮完,也不敢擡頭看他,咳了一聲道:“那個,多謝了。”
轉身欲又要走,柳思桐仍是拽着他衣袖。
方含玉擡起頭,正對上他那雙波光粼粼的雙眼。
思桐,你怎麽流淚了?方含玉想開口問,卻啞了半天嗓子沒出聲。
他聽到柳思桐的聲音傳來,沉靜無波,卻動人心弦。
“含玉。”
他想開口,對面的人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
兩瓣冰涼的唇貼了上來。
柳思桐的睫毛擦到他臉上,他感覺自己的臉也濕濕的,不知是柳思桐的淚,還是他自己的淚。
他一手按住柳思桐的背,兩人緊緊地貼在一起,用力加深了這個吻。
“王爺!王爺!小的們在外面等了許久也不見您出來,擔憂您的安慰,便……”
“呃……王爺?”
“王爺小的罪該萬死!小的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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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葉歸根,秋風盡,寒冬又至。
京城的第一場雪,悄無聲息。
七王爺倚在石凳上,旁邊靠着柳思桐。
“王爺還記得,去年這時候說的話麽?”
七王爺拿起一塊桃花酥,挑眉道:“請指教?”
柳思桐目視着前方,緩緩道:“從此以後,你遠離京城,我們再不相見。”
“轉過來,看我。”方含玉突然嚴肅起來,柳思桐轉過頭。
方含玉一口吞了桃花酥,邊嚼着邊含含乎乎道:“這句話被我吃了,本王什麽也不記得。”
柳思桐看着他的蠢樣子,嘴角漾起一抹笑意,站起身來。
“怎麽,本王說的不對麽?你還想起來什麽,盡管說,本王幫你吃了。”
“若是能一直這樣便好了。”柳思桐的聲音淡淡的飄進夜裏。
兩人在湖心亭中,天寒卻無風,雪飄飄落下,不知是第幾個冬季,淺淺飄進水裏,消滅了蹤影。
“思桐又在自言自語些什麽?”方含玉起身向他走過去,環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了他的肩窩,”這種話,說來也是空,本就一直這樣,何必杞人憂天呢?”
柳思桐任他抱着沒有動,輕嘆道:“人的一生短暫如雲煙過,這一世,你安好,下一世,又會如何呢?”
方含玉聽得雲裏霧裏:“這一世,我認識你已是萬幸,來世如何還未可知,但我若還有今世的記憶,無論在何方,我都要尋到你。你是我的人,跑不掉的。”
“你平安,就夠了。”
“能得你一世,我何其榮幸。”方含玉笑嘻嘻地摟住他,胳膊箍得更緊了。兩人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方含玉道:“皇兄叫我去巡查江贛一帶,明天就要走了,皇兄不讓帶你,從這兒向南還能暖和些,可惜了。”頓了頓又道:“思桐你吹簫天下一絕,吹來給我送行好麽?”
柳思桐轉過頭,兩人的鼻尖若有若無地蹭了下。
“簫歌伴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