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薛慕只覺得又羞又惱,連忙俯下身來想要去撿散落一地的紙筆,卻見那男子已是搶先一步上前,默默将東西收拾好遞給她:“剛才是我冒昧了,實在抱歉。”
薛慕看那男子大約二十餘歲年紀,身着黑色紡綢長衫,灰色對襟馬褂,頭戴黑紗小帽。身量高颀,劍眉星目,倒也是位翩翩佳公子,當下也不多言,只略一點頭便欲走開。
誰知那男子将她攔下笑道:“這雨越發大了,我就在附近辦公,這把傘小姐若是不嫌棄可以拿去,也不用歸還了。”說完,便将手中的油布傘遞了過去。
薛慕一愣,警惕地躲開,推辭道:“我用不着,你自己留着吧。”轉身沖進雨中,叫了一輛東洋車匆匆上去。東洋車走了好一段路,她忍不住回首看了看,那名男子還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當下又好氣又笑:此人若不是登徒子,難道是個呆子不成。
回到府上,卻見王媽匆匆走過來:“姑娘快去太太那裏吧,今早太太一起床便找你,我跟她說姑娘去了舅舅家,太太的臉色當時就不大好呢。”
薛慕嘆了口氣便要過去請安,王媽見她還穿着原來的平底棉布鞋,提醒道:“姑娘好歹裝一裝樣子,還是勉強将腳纏一纏,穿上弓鞋吧。”
薛慕搖頭道:“既然早晚躲不過,何必裝樣子,我自有主張。”
王媽還是不放心:“那姑娘走路時把腳收一收,橫豎這裙子長不大能看出來。”
薛慕來到柳氏房中,看見自己十二歲的弟弟薛兆也在。薛慕一進門,他便站起來笑着喊:“姐姐來了。”
薛兆與薛慕雖然不是一母所出,但生母劉姨娘早逝,姐弟倆從小一起由唐氏撫養長大,關系還是不錯的。
柳氏新嫁過來,為了樹立自己賢惠的形象,對薛家這顆獨苗自然要格外假以辭色,她上前摸摸薛兆的頭笑道:“你身上的棉布衫有些舊了,我給你做了件新衣服。”轉頭吩咐自己的陪房張媽:“去帶少爺試試新衣合不合身?”
薛兆畢竟年紀小,聽到有新衣服穿,忙不疊跟着張媽去了。這裏柳氏慢慢收了笑容,掃了一眼薛慕,咳嗦一聲道:“我沒嫁過來時,就聽說薛氏是江南大族,子弟們從小都讀書知禮,如今看來也不盡然。出必告,返必面,我雖年輕也是你的長輩,你去見你舅舅,我自然不會阻攔,只是為什麽不事先告訴我一聲?”
柳氏的父親是上海有名的綢緞商,薛緯娶她做填房,原是看上了柳家的錢財,柳氏肯嫁過來,也是看上了薛家的門第,雙方一拍即合,倒也算得上圓滿。柳父為人古板,不贊成女兒讀書,只是請了位老先生教授《女兒經》《弟子規》等幾樣書,不過讓她認識幾個字罷了。
薛慕強忍不快賠笑道:“女兒今天出門早了些,怕影響母親休息,所以沒有提前禀告。原是女兒考慮不周,以後必不會了。”
柳氏見薛慕肯伏小做低,這才滿意點了點頭,剛打算借機再敲打她幾下,眼光無意向下一掃,卻見薛慕還穿着從前的平底布鞋,心中的火又冒了出來,提高了聲音問:“大姑娘這是自己把裹腳布解下來了?為了你纏足我費了多少力氣,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長輩?”
薛慕避無可避,索性起身道:“母親息怒。纏足原本是前朝陋俗,戕伐身體,迫束筋骸,以為美觀,與誨淫誨盜有何區別?身為女子,幼年罹剝膚之害,畢生受刖足之罪,這太不公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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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氏見薛慕居然振振有詞,怒道:“胡說!《女兒經》你難道沒看過?為什麽,裹了足?不因好看如弓曲;恐她輕走出房門,千纏萬裹來束縛。虧你還是大家出身,居然不明白做女兒的道理。”
薛慕忍無可忍,思量片刻道:“恕女兒冒昧,朝廷已明發上谕禁止纏足,上海也成立了天足會。母親難道認為朝廷也不明白道理?”
柳氏被噎得說不出話來,陪嫁丫鬟蘭草正要上前來勸,她轉頭看見薛緯回來了,立即覺得自己有了靠山,抱怨道:“老爺可算來了。大姑娘我是沒法管教了,她私自放了足不說,還拿朝廷來壓我。如此目無尊長,那裏有做女兒的樣子。”
薛緯剛剛吃了酒回來,本就有些脾氣,他不耐煩地掃了女兒一眼訓斥:“越大越沒規矩,快給你母親認錯,回去把腳纏上。你母親是為你好,你去打聽打聽,方圓十裏內誰願意娶不纏足的女子。你莫要學你娘,因為她是天足,親戚們早就背地笑話我無數次了。”
薛慕見父親提起自己生母,越發覺得心酸,低聲道:“爹可知道女兒纏足這幾天皮腐肉敗,鮮血淋漓,夜不成寐、食不下咽,女兒無罪,為何要受此酷刑?”
薛緯漠然道:“別的女子都能忍,你為什麽不能忍?難不成要一輩子不嫁人,你還是太嬌慣了。”
薛慕的最後一絲希望随之破滅,她再也不期盼父親的仁慈,抗聲道:“趙翰林說得好:自古滅種亡國,皆由于自造,纏足是自戕其體,自喪其魄,女兒就是死也不會纏足的。”
薛緯大怒,将手裏的青花瓷茶碗擲到地上摔得粉碎,指着薛慕喝道:“孽障,別以為你跟着你娘讀了幾年書,便可以忤逆尊長。你簡直跟你娘一樣不知好歹。”
薛慕生母唐氏精通三國語言,素有才女的名聲,薛緯卻是自幼不學無術,且看不上妻子學習洋鬼子的語言,夫婦之間一向不睦,唐氏郁郁早逝,便與此有關。
薛慕別的都可以忍,唯獨忍不了別人非議自己的生母,索性冷笑道:“女兒能有今天,全靠娘的悉心教導。實話告訴爹,女兒已經報考了務本女學。身為女兒身又如何,一樣可以學本領,做大事。”
薛緯還未來得及說話,柳氏便搶着道:“大姑娘你今天說去舅舅家,實則是報名參加考試去了吧。這樣大事你竟然瞞着家裏一個人做主,你眼裏沒有我也就罷了,竟然連老爺都不顧了嗎?”
柳氏話還未說完,薛慕臉上早挨了父親重重一掌:“放肆,你還嫌不夠丢人,居然抛頭露面去外面上學,如此自甘下流,與娼妓何異?我沒有你這樣的女兒。”
薛緯想是氣極了,向一旁的小厮喝道:“快去拿大棍,我打死她算完,省得出乖露醜,玷污祖宗!”
下人們十分為難,求救的眼光看向主母柳氏,誰知柳氏轉過頭去一言不發,正情急間,薛兆在隔壁聽見動靜闖了進來,低聲哀求父親:“姐姐也是一時糊塗,爹就饒了她吧,她受不起大棍的。”一面又勸薛慕:“姐姐就認個錯吧。”
薛慕見到弟弟焦急的眼神,心下一軟嘆了口氣跪在地上,卻還是一言不發。
薛緯怒猶未消:“不用你替她求情,我看她是爛泥扶不上牆,至今還不肯認錯。”轉頭喝命下人:“将她關在自己的屋裏好好反思,不認錯不許放出來。誰也不許去看她,任她自生自滅去吧。”
從這一天起,薛慕便被關在自己的卧房裏,外面上了重重的銅鎖。柳氏嚴格執行丈夫的命令,不許任何人去探視。一日三餐只送些薄粥,僅能續命而已,美其名曰這樣有助于薛慕反思。
禁閉的時光變得格外漫長。一開始的幾天,薛慕還趴在窗前看日出日落,慢慢地數着時間,到後來,日子變得模糊起來,她也沒有力氣起身,索性躺在床上混混沌沌捱時光。有時一覺醒來,她擡眼望見外面淡青的天空,偶爾有一群燕子飛過,天地如此廣袤,可是她卻被幽閉在這裏,日日掙紮于這昏暗的方寸之地。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床邊的博古架上擺着成化窯暗青色花瓶,裏面的栀子花因多日沒換水,早已枯萎衰敗,像廢棄的字紙,像破舊的棉絮。自己生在這間卧房裏,難道也注定要死在這間卧房裏嗎?
幹脆就這樣吧,向父親承認錯誤,放棄自己的癡心,放棄自己的夢想,像舊式閨秀那樣過一生,她這樣想着,終于陷入無邊的黑暗裏。
朦胧中有人給她蓋上被子,手指輕輕撫上她的臉,低聲囑咐她:“囡囡,你一定不要重複我這樣的人生。”她努力睜開眼,原來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生母。
薛慕激動地說不出話來,想要抱住她,卻感覺自己抱住了虛空,她猛然驚醒,出了一身冷汗,連忙四處找尋,哪裏還有生母的影子。
卧房的門吱呀作響,薛慕吃了一驚,還以為自己餓得久了出現幻覺,卻聽見有人低聲喚道:“姐姐,我偷偷來看你了。”
薛慕這才回過神來,掙紮着走下床來到門邊,聽見薛兆低聲道:“姐姐,他們不讓我來看你,我想着此時夜深他們都睡下了,就偷偷溜了出來。你餓不餓?想不想吃點什麽?”
來自親人的關懷讓薛慕差點掉下淚來,她強忍着道:“我沒事,你去幫我找一找這幾天的新民報拿過來,我急着要看。”事已至此,她只好賭一賭了。
薛兆忙答應了蹑手蹑腳離去,不知多了多久,薛慕又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姐姐,我找到了,你要報紙做什麽?”
薛慕來不及解釋,讓弟弟隔着門縫将報紙遞過來,借着微弱的燈光,細細查看上面招生錄取那一欄,不出片刻,果然找到的自己的名字。自己真的被務本女學錄取了!
薛慕大喜,覺得自己幽暗的世界照進了一道光,略一思索沉聲道:“小弟,姐姐有重要的話囑咐你,你一定要記清楚了。”
薛兆點點頭:“姐姐放心,我已經長大了,你有什麽事盡管拜托我。”
“你去找王媽,讓她給我舅舅送信。說我已經考上務本女學,爹爹不讓我出去讀書,又把我關起來,請舅舅務必給我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