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薛慕關禁閉的第十天,大舅唐致靖和大舅母徐氏便找上了門。
薛緯謀得浙江候補同知的缺,唐致靖出力不小,此次親自上門,薛緯知道八成是自己禁閉女兒一事暴露了,只好将他們請到花廳接待。
唐致靖決定開門見山:“衡之,聽說外甥女言行無狀,你把她關了起來?”
薛緯把事情經過簡略敘述了一遍,憤憤道:“家門不幸,竟然出了這樣的不肖女,我也只好請出家法了。”
唐致靖受父親影響,思想比較開明,一貫看不上妹夫不學無術兼守舊迂腐,對他的做法頗不以為然,思量片刻道:“外甥女的性子是驕慣了些,說話有些不管不顧。不過她本性是好的,這一點我可以保證。可憐我那苦命的妹妹早早去了,外甥女這些年無人教導,衡之看在亡妻的份上,就饒她這一回吧。”
提到早逝的唐氏,薛緯有些心虛,正要說些什麽,卻見柳氏搶着道:“他大舅,非是我多事,大姑娘性子頑劣,忤逆長輩也就罷了,我看在去世的姐姐份上可以不計較。但她還要标新立異去上什麽女學,抛頭露面敗壞薛家清白門風,這不得好好管教嗎?”
對于柳氏,唐致靖根本懶得敷衍,轉頭對薛緯道:“衡之,現在是五洲萬國交通的時代,從前許多陳腐的規矩,現在已經不适用了。女子是國民之母,不教育女子,便不能教育國民。李巡撫、周道臺都把自己的女兒送到務本女學,他們都是上海的世家大族,如今讓外甥女去,也沒什麽不妥的。”
薛緯固執地搖頭:“女子無才便是德。自古以來就沒有女人到外面上學的道理。更何況,大姑娘也是讀書識字的,以後相夫教子沒有問題,又何必這麽費事。”
唐致靖的妻子徐氏看不下去了,她掃了柳氏一眼:“大姑娘自小聰穎,詩書教兩遍就背過了,是難得的讀書苗子,在家裏荒廢了真是可惜。妹夫若是擔心費用問題,我們可以代付。”
薛緯的倔脾氣上來了,提高了聲音道:“這跟學費沒關系,我薛家的女兒,即使去死,也不會讓她抛頭露面、丢人現眼。我管教自己的女兒,舅兄就不必操心了吧。”
唐致靖深知自己妹夫,生性迂腐又死要面子,話說到這裏已無轉圜的餘地,便向妻子徐氏使了個眼色。
徐氏會意,當下笑道:“大姑娘是薛家的女兒,我們雖是至親畢竟是外人,自然不會多管閑事。今天來還有一事。當初妹妹嫁過來,帶了花園弄附近的六間商鋪做嫁妝,兩家原是商量好,萬一妹妹早逝,這幾間鋪子還要歸還唐家的。前些年外甥女還小,我也就沒開口要。拖到現在實在耽誤不得了,所謂親兄弟明算賬,我們就好好商量一下這事兒吧。”
徐氏話還未說完,柳氏的臉色就變了,早就聽過唐氏當初陪嫁甚豐,花園弄一帶如今越發繁華,地價漲了幾倍都不止,商鋪也跟着水漲船高,眼看到嘴邊的鴨子又飛了,她無論如何不甘心。
薛緯的臉色也變了,橫下心來道:“舅兄想來是記錯了吧,所謂嫁雞随雞嫁狗随狗,令妹既然嫁到薛家,嫁妝自然也是薛家的。”
徐氏卻沒料到薛緯會這樣無賴,從袖子裏抽出一張紙來遞給他:“這上面有妹夫當前的押字,妹夫不會不認得吧。”
薛緯接過那紙只匆匆一掃,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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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氏是真的急了,她嫁過來不久便發現,薛家只是頂了個世家大族的空殼子,內囊卻也盡上來了,丈夫又鎮日打牌喝酒,不知上進,照這樣下去,自己的嫁妝早晚要填了這無底洞,她觊觎唐氏德嫁妝非止一日了。
這種情形之下,柳氏索性口不擇言:“他大舅不能亂說,日子過去這麽久了,誰知道這押字是真是假。”
竟是這樣無賴,徐氏怒極反笑,還是唐致靖開言道:“妹夫想必是忘了,妹妹臨終時,托王媽把這幾間商鋪的地契交還娘家了。”
柳氏沒想到一向溫順的唐氏居然還留了一手後棋,不由大驚失色,半響方讷讷道:“都是骨肉至親,他大舅何必如此,一切好商量。”
唐致靖也懶得跟她廢話:“你說得沒錯,大家都是親戚,撕破了臉也不好看。我看這樣吧。這鋪子我收回四間,留給薛家兩間,全當我給外甥女的學費了。只是有一點,你們現在就要把外甥女放出來,也不許攔着她上學。”
薛緯正在猶豫,柳氏已是搶着答應:“我們就按他大舅說的辦吧。大舅是新派人物見多識廣,他說外甥女去學堂好,想來也有道理。朝廷現在不是也要辦女學了嗎。”
徐氏好笑地看着柳氏,半響轉頭問薛緯:“妹夫覺得呢?”
薛緯此時又羞又惱,恨不能立馬找個地縫鑽下去,推脫道:“我還有些別的事,恕不能奉陪了。這裏的事情,就讓賤內做主吧。”言罷逃也似的離去。
在禁閉的這些日子裏,薛慕開始害怕夜晚降臨。白天還可以看書學習打發時光,到了晚上,室內連一只蠟燭都沒有,只有早早睡去,半夜偏偏又早早醒來。日子一長,薛慕便有了失眠的症狀,夜夜在床上輾轉反側。她的耳朵變得格外靈敏,可以聽到風吹過檐鈴的響聲,牆角下窸窸窣窣的蟲聲,黎明前雞鳴狗吠之聲,直到窗紙透出清光來,才發現已是殘夜将盡。
夏去秋來,夜越發長了。這一天薛慕像往常一樣躺在床上,感受到無邊的夜色再一次侵襲,室內的一切器物變得黯淡又澀重,內心不由湧上無名的惶恐。難道今天又要和往日一樣,在卧房裏睜眼到天明嗎?
她正絕望時,聽見門外的鎖咔噠響了一下,她略一愣,便興奮地用盡全身力氣坐起來。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漆黑的卧房透進了一道光,她努力讓雙眼去适應外面的光線,舅舅和舅母終于來救她了。
唐致靖看薛慕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又生氣又心疼:“你父親也太不像話了,虎毒尚且不食子,他這是要把人往死裏逼啊!”轉頭囑咐妻子:“你去和柳氏說一聲,外甥女我帶走了,等養好了直接送入學堂,不必她操心。”
薛慕在舅舅家休養了月餘,身體漸漸恢複過來,眼見開學的日子要到了,便開始專心溫習功課。
這日薛慕溫習完英語,看了幾章《世界古今名婦傳》,覺得脖子有些酸,正要出去走走,卻見舅母徐氏的陪嫁丫鬟清芷進來笑道:“大姑娘,我們太太有事要找您呢。”
徐氏跟小姑子唐氏是自小的手帕交,二人感情極好,所以薛慕與舅母也十分親近。她随清芷來到徐氏上房,看見舅母正在與下人們打點入秋的衣物,見到薛慕來了,忙笑道:“大姑娘坐,我這裏剛剛做了兩套衣服,預備你着上學穿,你快去試試合不合身。”
務本女學明文規定:學生帽鞋衣褲宜樸素,棉夾衣服用元色,單服用白色及淡藍。脂粉及貴重首飾一律不準攜帶。徐氏便依樣準備了幾套天青色棉布長衫,薛慕試穿後攬鏡自顧,覺着有樸淨淡雅之美,忙笑道:“又讓舅母費心了。”
“自家骨肉何必這麽客氣。”徐氏示意下人們出去 ,語氣已是變得嚴肅:“今天叫你來,是有事要商量。”
薛慕仔細打量舅母的神色,不由緊張起來。
“當初你母親嫁到薛家,最重要的陪嫁便是花園弄的六間商鋪。如今唐家要回了四間。我和你舅舅商量,這四間鋪子便轉到你名下。”
薛慕覺得非常不安,剛要推辭,卻見徐氏擺手道:“大姑娘不要跟我客氣。你外祖留給你母親這些嫁妝,原本就是覺得你父親靠不住,為了讓她安身立命的。如今她就剩下你這一點骨血。這嫁妝本就應該留給你。務本女學的學生都出自高官顯族,學費高昂且不說,日常吃穿用度皆所費不赀。沒有錢財是萬萬不行的。”
薛慕心頭一熱,半響方道:“如此我就暫時收下了,若日後學有所成,必不敢忘記舅舅舅母周濟之恩。”
徐氏笑了:“好,我就等着外甥女中個女狀元,我以後就能享福了。”她話風一轉正容道:“大姑娘,上學這條路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樣輕松。你一向聰明好學,功課我自然不擔心,但現在世風保守,對女學生的風評也不佳,好多人家都不與女學生議親。這關乎你的終身大事,可要想清楚了。”
薛慕不假思索答道:“舅母,我不想嫁人,只想上學學習本領,以後能自食其力就很好。”
徐氏又好氣又好笑:“傻話,姑娘大了怎麽能不嫁人。我先把話說在這裏,唐家的日子雖然過得去,但你外祖出使西洋時花錢沒節制,你舅舅又不會理財,眼下也沒有多少積蓄了。我和你舅舅能給你的,也就是這幾間鋪子。至于你父親那裏,更是不能指望太多。這些錢上學花銷了,日後的嫁妝必然要寒酸,你心裏一定要有數。”
薛慕決然道:“舅舅肯把鋪子給我,我已是感激不盡了。至于嫁人,我是絕對不會考慮的。人貴自立,當初我娘若不是遇人不淑,也不會早早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