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八月初九,務本女學正式開學。薛慕收拾好行李到教務處報到,領取了課本後,便由教工引領至宿舍安頓。

宿舍可容納兩人,陳設十分簡樸,不過兩張木床,兩套桌椅,并一個大衣櫃而已,但也算幹淨整潔。案上仿汝窯花瓶插着數枝白菊,給刻板的空間平添了幾分靈動氣息。

薛慕正在收拾行李,卻見一位年紀和自己相仿的女孩兒推門進來。身着淡藍色棉布高領短衫,黑色棉布長裙,腳上穿着一雙铮亮的黑色皮鞋,顯得十分俏皮。她見到薛慕,大方地招呼道:“初次見面,我叫張清遠,表字靜宜,敢問小姐如何稱呼?”

“鄙人姓薛慕,表字修文。”

張清遠當即笑道:“以後我們就是舍友了,我看咱們兩個年歲差不多,我是同光三年生,薛小姐呢?”

薛慕笑道:“巧了,我也是同光三年生人,生辰在六月。”

“那我比你小二個月,以後我們就姐妹相稱吧。”張清遠上來拉住薛慕的手,打開了話匣子:“修文不知道,我英文基礎不好,原本還擔心考不上,在家裏偷偷哭了好幾回,等到在報紙上看到自己被錄取的消息,不知有多高興。”

薛慕還沒來得及插話,卻聽張清遠繼續道:“上海近幾年女學開了不少,我還是最中意務本女學。張先生、李先生,都是業界有名的女教師,一切天算、輿地、歷史、動植物、理化手工等學,務本女學有完備的儀器,标本以備觀摩。家中幾位堂姐堂妹知道我能來這裏上學,不知有多羨慕。”

薛慕內心一動問道:“你說的張先生,可是張滌新?”

“正是她。張先生早年留學英國,精通四國語言,思想極開明,課也講得好,她若是我們的老師,那就最好不過了。”

薛慕把這話暗暗記在心裏。張清遠的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便來參觀薛慕的書桌,感慨道:“修文帶來了好多書。”她一眼掃見桌子一角擺着一本《羅蘭夫人傳》,眼睛一亮問:“你也喜歡羅蘭夫人?”

“羅蘭夫人生于自由,死于自由,雖為女兒身,卻絲毫不敢忘國民責任,她是我的偶像!”

張清遠笑道:“巧了,她也是我的偶像!”二人聊得言語投機,很快就彼此熟悉起來。薛慕了解到張清遠的祖父官至國子監司業,後來告老還鄉,張家亦是上海的一大望族。張清遠來務本女學讀書,祖父本來是反對的,還是祖母大力支持,家中才算勉強同意。

幾天後學校正式開課,按照投考時的成績,薛慕和張清遠被分到師範科甲級班,一個班大約有十來名學生,學制三年。

師範科課程安排相當緊湊,除了設有史志、藝術、治法、格致、性理、音樂等基礎科目,還需研習算學、醫學、法學和教育學。因為課程艱深,中途肄業的學生也比比皆是。

第一堂課是音樂課,薛慕這一批新學員由教工引領着來到音樂教室,還未入門,便聽得琴聲悠揚,等她們走近了,看見有十來名女學生在音樂教師的引領下一面按琴,一面唱歌,薛慕通曉一些音律,很快就聽出來,她們唱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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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千餘載女界冥,大幂忽開新,彬彬文教啓宏宇,惠茲鸾鳳群。海內英媛萃一堂,洪爐大化鈞。畫荻課兒,焚裘訓子,無比陶熔深。二十世紀天演烈,坤維憑誰振?一人能醒百人覺,由來師道尊。天下之大匹婦責,斯責逾千鈞,今日桃李,他時蘭芷,珍重百年身。”

歌聲剛結束,下課鈴聲便響起。音樂教師起身發現新學生來了,立即對教室內的學生笑道:“你們的小師妹們來了,大家快出去迎接。”

這些女學生們正在活潑頑皮的年紀,聽到來了新同伴,像一窩蜂似地聚攏來,手拉手圍成一個圓圈圈,霎時便将薛慕等人圍在正中心。

一位年長的女子想來是她們的領袖,笑着起哄:“你們不知道,這是我們歡迎新生的特殊儀式,你們這群女狀元姓甚名誰,快快報上家門,我們好來認親。”

這些女學生有大方的,有文靜的,也有害羞的,一時間大家叽叽喳喳笑鬧起來,姐姐妹妹叫個不停,很快就相互熟悉起來,直到老師前來制止,才漸漸安靜下來。

多少年後,薛慕在北方的寂寂風塵裏,在海外飄搖的風雨夜,時常回憶起此刻美好的少年時光。即使日後遙隔江海,天涯風雨,這明媚的時光也是她逆境時難得的支撐。她剛剛從黯淡幽閉的庭院裏走出來,來到這光明世界,覺得一切都那麽新鮮。也許這短短三年的時光,便是她生命中的黃金時代了吧。

一天的課程結束後,便迎來了新生入學儀式。薛慕等人被引領至學校禮堂。教務總長李冰鑒是一位三十餘歲的中年婦人,她清清嗓子道:“今天是諸位開學的第一天,我們特地請來《新民報》主編齊雲齊先生來做演講。齊先生是報界先驅,一向暢興女權,是我女界的良友,請大家起立歡迎。”

薛慕上了一天的課有些疲乏,機械地起身向臺上看去,不由吃了一驚,原來臺上演講的人正是自己投考那天撞到的那位青年男子。他居然就是新民報的主編,虧自己還把他當作登徒子。

正在胡思亂想間,齊雲已經開始演講:“李先生的褒揚,在下愧不敢當。今天稱不上演講,只是有些心得和諸位一起交流罷了。我國有兩萬萬名女同胞,諸位可知道能夠來學堂讀書的有多少人?”說完,眼光便向臺下掃去。

薛慕覺得他的眼光很快要掃到自己身上,忙低下頭去,一陣沉默後,齊雲已是自問自答:“新民報前不久剛剛統計過,全國不過二百餘人。所以我說,今天坐在這裏的諸位,都是女界的幸運兒。四千餘年來,我國女性困守深閨中,幽閉束縛如囚籠,事不能為,書不能識,與木雕泥塑何異?女子為國民之母,欲新中國,必新女子;欲強中國,必強女子,欲文明中國,必先文明女子,現在女界蒙蔽如此,怎能教育我新國民?”

齊雲的演講極有感染性,原本一開始還有學生交頭接耳,現在大家都安靜下來,期待他口中繼續說出鼓舞人心的話。

齊雲清了清嗓子繼續道:“欲救兩萬萬女子于沉沉黑幕之中,男女共登二十世紀生存舞臺,能自立而不為男子拖累,能自存而不受男子侵範,唯有施以教育,養成女子獨立生活、獨立思考的能力。日下西風東漸,男女平權之論日興。豈不知欲言女權,必先修女學。女學為女權最根本的問題,女學不張,講求女權适足以亡國。”

齊雲見臺下的女孩子有的不以為然,有的則陷入思考中,頓一頓道:“在座的諸位是我國第一批女學生,是女界的精英,我國前途絕大之希望,實托命于諸位之身。願諸位勿為浮華所染,一心向學,莫要辜負這大好青春;願日後中國的羅蘭夫人、批茶女士,皆出于諸位之中。”

齊雲話音剛落,臺下立即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薛慕受到感染,也不自覺地鼓起掌來。卻見齊雲的眼光掃過來,含笑向她致意,不由一愣,慌忙躲開了他的目光。

張清遠低聲對她笑道:“這位齊先生口才很好,人也很有風度呢。”

齊雲演講完後,教導主任和學監又開始訓話,直到大家都感到疲倦且饑腸辘辘,入學儀式才正式結束。

張清遠約薛慕一起去飯堂,薛慕卻發現自己沒有帶餐具,無奈之下只得回宿舍去取。

出了禮堂向西一折有一小花園,宿舍就在花園盡頭。誰料薛慕在這裏又碰到了齊雲。

此時避無可避,薛慕只好硬着頭皮打招呼:“齊先生。”

齊雲笑了:“這麽巧又相見了,恭喜小姐成為務本女學的新生。”

薛慕有些不好意思:“初次見面時多有唐突,還望先生見諒。”

齊雲無所謂一笑:“原是我莽撞了,小姐不必介懷。”

薛慕略一遲疑鼓起勇氣問:“先生剛才的演講令我受益頗多。只是尚有一點未明。先生說若女學不張,講求女權适足以亡國。但依照盧梭的主張。權利是上天賦予我們每一個人的,原本無分男女,若非被人剝奪,則終身無一日可離。先生為何認為講求女學要優先于女權呢”

齊雲認真看了她一眼,慢慢笑問:“敢問小姐如何稱呼?”

薛慕此時也不再扭捏:“不才薛慕。表字修文。”

齊雲笑道:“薛小姐,我一向主張唯有自治之學識,自治之道德之人,方可以言自由。唯有自治之學識、之道德之女子,方可以言女權。人固然生來就有自由之權,但與此同時,也有保守自由的責任。若沒有能力盡責任,也就沒有能力享受對等的權利。若通過大興女學,使女子能夠學有所成、自食其力,和男子一樣盡到對國家的責任,如此則女權不争而自争,不平則子平。”

薛慕覺得他的話也有道理,沉思片刻道:“先生妙論,我記下了。”

齊雲笑笑道:“不敢當,只是彼此探讨而已。《新民報》新開辟了女學專欄,薛小姐若是感興趣,不妨投稿賜教一二,我們報社正缺少女性撰稿人呢。”言罷一拱手,轉身離去。

已經是秋天了,齊雲還穿着深藍色紡綢長衫,秋風乍起,長衫的下擺也随之飄拂。薛慕好奇地想:天越發涼了,他穿成這樣也不嫌冷嗎?

薛慕随即被自己這個怪念頭吓到了,連忙搖搖頭自責:吹皺一池春水,幹卿底事。

作者:1.羅蘭夫人、批茶女士在晚清很有名,詳見《晚清女性與近代中國

2.男主天賦異禀不怕冷,換句話說很嘚瑟,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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