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每天辰時三刻至巳時三刻,是新民報主編齊雲雷打不動的審稿時間。
《新民報》創刊已有四年,主旨是“将天下可傳之事通播于天下”,共有八個版面,內容涉及政治外交、風俗變遷、商賈貿易、市井民生方方面面,文字通俗,不僅士大夫能欣賞,稍微受過教育識字的人都能讀懂,所以在國內頗有影響。
為了适應形勢,新民報又開辟了商業新聞、科學周刊、女學周刊等副刊,所以最近的審稿量相當大。
齊雲覺得有些疲倦,正想要叫人沏一壺茶,不料一篇來稿吸引了他的目光。
是一阕小詞《滿江紅》:“晦暗神州,欣曙光一線遙射。問何人,女權高唱,若安達克?雪浪千尋悲業海,風潮廿紀看東亞。聽青閨揮涕發狂言,君休訝。幽與閉,長如夜。羁與絆,無休歇。叩帝阍不見,懷憤難瀉。遍地離魂招未得,一腔熱血無從灑。嘆蛙居井底願頻違,情空惹。”
他忍不住拍案叫好,想要知道是誰寫的,發現來稿人沒有透露真實姓名,于是叫來執行主編徐慶春問詢:“信厚,這阕詞的作者,你知道他的底細嗎?”
徐慶春只略掃一眼便笑道:“這是務本女學的學生薛慕寫的。為此我還特地打聽過,薛慕在務本女學的校刊上也發表過詩文,風格大抵相似。說起來女作者的詩詞能有此格調,還真是難得。”
齊雲笑道:“這阕詞立意高遠,沉郁雄渾,敢言人之所不敢言,遠非一般吟風弄月之作可以,即使放在歷代詩詞佳作中,也毫不遜色。”
齊雲想起與薛素上一次見面的情形,她明顯是一個愛學習又愛較真的小姑娘,倒是與自己當年有些相似,忍不住微微一笑。
徐慶春見主編對薛慕感興趣,遲疑一陣笑道:“主編有所不知,這位薛小姐最近也是務本女學的風雲人物。有人舉報她入學考試抄襲,校方一度要将她降為乙等科呢。”
齊雲一愣忙問:“後來呢?”
“後來又重新組織考試,沒想到薛小姐依舊成績優異,這麽看來,抄襲一說原系捕風捉影,也就不用降等了。經過這次的風波,薛小姐也算是出名了。”
齊雲冷笑道:“這事八成是有人惡意中傷,新式學堂的黑幕,我們報界是最清楚了。”
徐慶春也笑道:“主編說得是,務本女學的教務總長李冰鑒不是尋常女子,有關她的小道消息也塵嚣甚上。”他越發壓低了聲音:“據傳,李冰鑒與上海許多政商名流關系都不一般呢。”
齊雲無所謂一笑:“女子想要有所成就本來就難,李冰鑒若不是左右逢源、老于世故,也混不到現在的位子。我們且不必管她,如今報紙新設了女學副刊,撰稿人卻都是大男人,這無論如何不成樣子,信厚最近多留意一下女性作者。至于薛慕,人才難得,我想聘她為本刊特約撰稿人,你覺得如何?”
徐慶春表示贊成:“新民報聘請女性為特約撰稿人,這也算是文明開化之舉。那我就照主編的意思,給薛小姐去信邀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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務本女學自成立來,春秋兩季都會組織學生郊游。九月初八正是秋高氣爽的好天氣,張滌新早就籌劃好了,要領着新生們去江園賞菊花。
這個時代的女性大多幽閉于閨閣,女學生本來就少見,女學生集體出游,更是聞所未聞的新鮮事。薛慕等人一出校門,便被眼前的情形震懾住了。
大約有成百上千名男性等候在學校門口,看到這些女學生出來了,眼光便齊刷刷掃過去。他們大多是年輕人,生性比較內向的,便給女學生讓出路來,在一旁像看稀罕物件一樣呆呆觀看。至于那些輕浮浪蕩子,絲毫不回避,索性鼓掌喝彩起來。
薛慕看見一名黑衣少年正沖着自己指指點點,跟一旁的仆人讨論:“這位小姐的姿色,可算是這些女學生中的花魁了。”
花魁本是來稱呼□□的,薛慕又羞又惱,忍不住要上前理論,卻被張滌新一把拉住,低聲囑咐道:“別理他們,年年女學生出游皆是如此,越理他們越得意,反而更要起哄了。”
學校事先租好了馬車,薛慕趕緊拉着張清遠上了車,拉下簾子,眼不見心不煩。
誰知有幾位浪蕩子還是不死心,居然緊緊跟随在馬車後。薛慕忍無可忍,她忽然想起自己帶了幾瓶橘子汽水,此時也顧不上許多,掀開車簾向尾随的人招招手,那人見佳人主動垂顧,興奮不加思索便跑上前,誰料薛慕拿出汽水瓶,狠狠向他身上砸去。
那人痛叫一身倒在地上,玻璃瓶被打碎了,汽水流得滿身都是,樣子十分狼狽。其他人看到同伴這個樣子,也遲疑着不敢上前。
薛慕覺得十分解氣,囑咐車夫:“師傅,麻煩将馬車趕得快一些。”
那車夫搖頭驚嘆:“小姐,你的膽子實在太大了,這些人可不好惹。”雖然嘴上在抱怨,還是加快了行進速度,很快将那幾個浪蕩子遠遠抛下。
張清遠總算松了口氣,對薛慕豎起大拇指:“修文,你剛才那麽做太解氣了。那幫人簡直像餓狼一樣,我被他們看得渾身不舒服。”
薛慕也笑:“不給他們點厲害瞧瞧,他們還以為我們女學生都軟弱可欺呢。這幫人活像一輩子沒見過女人,活該他們打一輩子光棍。”
車夫嘆道:“小姐們不知道,女學生如今是稀罕物,專門有無聊的人在女校附近徘徊,見有女學生出來,便一路尾随糾纏,出了事的也不在少數。哎,如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你們出門一定要小心。”
三個人一路說說笑笑,很快到了江園。江園位于上海東北,原是前朝江啓瑞的産業,由造園名家潘東陽設計并親自參與施工,奇秀甲于東南,為上海名園之冠。
每年自九月初一開始,江園都要舉辦為期一個多月的菊展。展址便在萃秀堂一帶,室內廊間、徑邊石上皆擺滿了菊花,每盆菊花上都标注了藝菊者姓名,歡迎行家品評。引來衆多仕女觀看,有時間熱鬧非常。
前來賞菊的女學生自然也成園內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到了後來,薛慕等人也分不清是來賞菊,還是讓別人來賞鑒了。張滌新看到這種情形,索性讓女學生分開行動,約定好時間在涵碧樓集合。
張清遠向薛慕使了個眼色,二人向南穿過宜春堂、得月樓、聽濤閣,繞過積玉水廊,便來到了靜宜園。園內竹樹交加,亭臺軒敞,有一個極寬的金魚池,池子旁邊都是株紅欄杆,夾着一帶走廊。走廊盡頭一個小小月洞,四扇金漆門,走去是一坐小小的院落,種着兩顆桂花樹。
薛慕笑道:“想不到江園中還有這樣清幽的所在。”
張清遠得意道:“我去年随家人來過江園,無意間發現還有個園中園,這裏原本是旁邊城隍廟的産業,去年才向游人開放,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二人将準備的汽水和牛乳蛋糕拿出來,席地而坐享用了一頓惬意的午餐。偶爾有微風拂來,吹落桂花如雨,二人笑着整理衣襟,覺得全身都被桂花香熏染了。
張清遠嘆了口氣:“修文,自從入了學堂後,我才知道還可以過這樣自由自在的生活,越發不想再回家了。家裏規矩太多,勾心鬥角的事兒也多,我自小被母親管教,不敢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真的太壓抑了。”
薛慕心有所感,正要發表自己的見解,卻聽見月洞門外一陣喧嘩,一名浪蕩子帶着仆從闖了進來。
“啧啧啧,今天我是交了什麽好運,賞完名花,又得遇佳人,這就是緣分吧。”
二人見那人身着玄色緞繡蝴蝶夾衣,頭戴瓜皮小帽,一副輕佻無賴的樣子,連忙起身便要離開,卻被那人一把攔住。
“兩位小姐不要走,今日遇到也是有緣。江園旁邊便是有名的雙合樓,我請二位吃大菜如何?”
薛慕忍無可忍沉聲道:“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良家婦女,小心我們告訴巡警,讓你吃牢飯。”
浪蕩子索性笑了:“佳人畢竟是佳人,即使發起脾氣來,也別有一番風致。你們既然是女學生,如今提倡男女社交公開,又何必這麽不開化,還是跟我走吧。”說完便向一旁的仆從示意,公然要拉拉扯扯起來。
二人大驚,正在苦思脫身之道,卻見一位青年男子挺身而出:“閣下仗着人多勢衆欺負兩位女子,不覺得慚愧嗎?”
浪蕩子被他攪了好事,覺得十分不快,冷笑道:“你少管閑事,你去坊間打聽打聽,誰敢和我過不去。”
“閣下是王觀察的公子吧。我還真不怕你,我就在《新民報》任職,閣下要是一意孤行,這荒唐的舉動明天就能見報,我說到做到。”
《新民報》朝中有人撐腰,別說是小小觀察的公子,就是一品大員的醜聞也多有披露,浪蕩子突然感到心虛。氣勢立即弱了下來。
那位青年士人微微一笑,做了個請的姿勢,浪蕩子猶豫了一下,低聲罵了句什麽,領着仆人灰溜溜去了。
青年士人拱手向二人致意:“二位小姐受驚了,以後出門還請多多小心。這些僻靜無人的地方,還是不去為好,如今這世道,對女學生來說太危險了。”
張清遠十分感激:“多謝閣下搭救,敢問閣下如何稱呼。”
青年士人笑道:“在下沈康年,剛才沒有說謊,原是《新民報》的法務編輯。”
張清遠笑道:“閣下不愧是法務編輯,專愛打抱不平,維持公義。《新民報》我常看,務本女學的各位先生,也對貴報贊不絕口呢。”
沈康年卻不料她如此直率,內心一動道:“小姐謬贊了,敢問小姐芳名?”
張清遠倒是毫不扭捏,大大方方說出自己的名字。
作者:那首詞是有來歷的,大家一查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