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臨近季考,薛慕這幾天都在宿舍專心複習功課。教工敲門來找她:“薛小姐,有你的信。”
薛慕還以為是舅母寫給她的家書,接到信才發現是《新民報》編輯部寄來的,連忙将信打開細看。
“試讀薛女史之詞,其寄托之遙深,吐囑之風雅,極淋漓慷慨之致,我中國女界何嘗無人?女史悲中國之學術未興、女權不振,亟思從事西學,力挽頹風,且思想極新,志趣頗壯,不徒摛藻揚芬已也。中國自古亦多才女,而唯以吟風弄月消耗其歲月者,蓋上無提倡實學之舉,故借以有用之精神耗于無用之地。今國家如提倡女學,将來女界之人才,必當極為可觀,此所謂時勢造英雄也。當此文明開化之際,本報拟聘女史為特約撰稿人,料以女史之大才,為振興女權計,必不肯效區區庸人扭捏推辭。本報主編拜讀女史之大作,欽佩之餘,亦有詩作相和,特乞女史斧正。”
薛慕發現信封內果然夾帶着一張箋紙,上面寫着一首七律:“不學胭脂凝靓妝,一枝彤管挾風霜。勤王殉國欽戎女,演說平權薄薛娘。忍視樓船群壓海,可憐紅淚凄沾裳。須眉設有如君輩,肯使陵園委虎狼。”
這回輪到薛慕驚嘆了,想不到齊雲的舊學功底如此深厚,別的且不說,光這一手漂亮的行楷,就頗得二王的神韻。
只是現在她很是為難。學校裏功課繁重,她給報刊投稿原是偶爾為之,全憑興趣,若是做了《新民報》的特約撰稿人,肯定會有大量的寫稿任務,她不知自己能否應付得來。
張清遠見到薛慕遲疑的樣子,笑着問:“修文,你已經發呆好久了,這封信有什麽問題嗎?”
薛慕大略解釋了一下,把信箋遞給她看。
張清遠看完信後笑道:“修文要是答應了,就是上海報界首位女性特約撰稿人了吧。這是極好的事,你還猶豫什麽?”
薛慕苦笑:“我們現在還是學生,當以學業為重。你也知道我們功課繁重,想要畢業有多難。”
張清遠嘆了口氣:“你說得也是,要是我們能早些畢業就好了。”她突然又眨眼笑道:“修文,那位《新民報》的主編,詩作寫得很不錯呢,和你的詞放在一起,可稱雙絕了。”
薛慕一愣,淡淡道:“齊雲的舊學是有功底的。”
張清遠索性靠得更近一些,低聲笑道:“我倒是覺得,齊雲對你很是留意呢。”
薛慕的臉突然紅了,剛要說些什麽,卻見教工又敲門進來:“張小姐,府上有人找,我讓她們在樓下接待室等着了。”
張清遠的臉色突然變了,等到教工離開後,拉住薛慕的手哀求:“修文,你陪我一起下去吧。”
薛慕非常疑惑:“靜宜可是府上有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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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清遠已經快要哭出來:“前幾天家裏來信,說是給我訂了親,想讓我放棄學業回家成婚,我實在不願意。”
薛慕一驚,連忙陪張清遠來到樓下接待室,發現一位下人打扮的老婦人正在那裏等待,見到薛慕也來,不由一愣,到嘴邊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張清遠冷笑道:“張媽這是當說客來了,有什麽話就快點說吧。”
張媽掃了薛慕一眼,賠笑道:“看姑娘這話說的,我這次前來,也是奉太太的意旨。這是關系姑娘一輩子的大事,太太讓我來勸勸姑娘。”
張清遠淡淡一笑:“什麽一輩子,青燈古佛也是一輩子。媽媽也不用費心了,你告訴太太我不成親。”
張媽恍若不聞一般繼續相勸:“姑娘不要說氣話。太太就姑娘一個女兒,滿心都是為姑娘打算。我聽說親家公官拜巡警部右侍郎,是頂頂有名望的人家,姑爺是得寵的小兒子,長得一表人才。最妙的是,親家母是填房,不是姑爺的親娘,姑娘過門後不用受婆婆的氣,這可是打着燈籠都尋不來的好親事,姑娘千萬不要錯了主意。”
張清遠冷笑道:“媽媽以前當過媒婆不成,謊話說得這樣熟練。誰不知道李繼業是有名的浪蕩子,平生最讨厭讀書。靠着家裏關系去了上海法政學堂,結果上了半年學便嚷着要回家,親戚朋友間傳為笑談。這樣的人,我是無論如何都瞧不上的。”
張媽放緩了聲音道:“年輕人性子不定,貪玩兒一些也是常有的事。等到成婚後,姑娘多勸着些就好了。好在李家如今大富,姑爺即便本事尋常,姑娘嫁過去也一輩子吃喝不愁,有什麽可擔心的。”
張清遠已是提高了聲音:“媽媽,我經歷千難萬難求了祖母來學堂讀書,就是為了不嫁這樣的人,不過這樣的生活。”
張媽一時語塞,薛慕眼看她二人陷入僵局,忍不住勸道:“你們姑娘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認定了一件事就絕不會回頭。她好不容易能來務本女學讀書,是絕不可能放棄學業回家成親的。媽媽還是先回去向張太太解釋一下,女兒學有所成,不也是替母親争氣嗎?”
張媽固執道:“小姐你是外人,不清楚我們張家的事。”她轉過頭來繼續勸張清遠:“姑娘你可知道,三姑娘也訂親了,親家公是浙江按察使。太太這回是親自求了老太爺才得了這門好親事,總算壓了那小婦養的一頭,姑娘這回你一定要給太太争氣!”
“夠了!我是一個人,不是給母親争氣的物件。三妹妹成不成親與我什麽相關?你讓母親別争了,這樣過了大半輩子不覺得累嗎?”張清遠的眼圈紅了,索性扭過頭去不理張媽。
張媽實在沒法子,只得向薛慕求救:“小姐勸勸我們家姑娘吧。我們家姑娘是長女,她的婚事若是有差池,會耽誤底下的弟弟妹妹的。”
薛慕淡淡一笑:“我終究是外人,不便幹預貴府之事。你們姑娘現在這樣子,今天是談不出什麽結果的。還請媽媽先回去,過些天再來吧,”
張媽真的有些急了:“姑娘,不是我要逼你,這門親事老太爺已經應下了,只等下月初八下了定,明年開春便要成親。太太已經跟老爺商量好了,下月初一就接姑娘回去,姑娘若還是這麽固執,只會苦了自己。”
張媽走後,張清遠回到宿舍一頭倒在床上,哀哀哭泣起來。薛慕先不說話,等她哭得差不多了,默默擰了把熱毛巾遞過去:“先擦擦眼淚吧。”
張清遠用熱毛巾敷了敷發腫的雙眼,悶悶道:“在我們張家,我的母親就是個笑話。”
她停了停繼續說下去:“我父母一向不合,從我記事起,他們總是在吵架。我父親有四房姨太太,最得寵的是三姨太,因為她生了父親唯一的兒子,所以母憑子貴,就是母親也要讓她三分。剛才張媽說的三姑娘,就是三姨太的女兒,一向得父親寵愛,就是我這個嫡出的女兒也是不能比的。”
說到這裏,張清遠的眼圈又紅了,她稍微平複了下心情低聲道:“我母親為人要強,此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生出兒子來,所以自小把我當男兒教養,樣樣不肯落人後。這麽多年來,我也一直在努力不讓母親失望,我努力念書,努力讨長輩的歡心,努力給自己争來外面上學的機會,可是我沒想到,最終還是一場空。”
薛慕嘆了口氣,拉住她的手勸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家裏的糟心事,你也是知道的。只是有舅舅的幫助比你強些罷了。你放心,無論如何,我都會幫你的。”
張清遠苦笑道:“你如何幫我?長輩們做主定下的事,我也沒辦法。我母親和三姨太争了一輩子,我的婚事能讓她揚眉吐氣,她是無論如何不會放棄這個機會的。”
薛慕突然問:“靜宜,你想不想像你母親那樣過一生?”
張清遠原本黯淡的眸子突然亮了起來:“我不想,我就是死,也不要過這樣的生活。我是絕對不會嫁給李繼業的。”
薛慕略一沉吟:“我有個辦法,只是太冒險了些,也不能保證會成功。”
張清遠彷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你快說。”
“我在花園弄有幾間商鋪,原是外祖家的産業,後來舅舅為了支持我讀書轉到我的名下。其中一間鋪子是我奶媽張氏的丈夫經營的,你若是真的不願回家成親,眼看學校就要放旬假,你便到那裏去躲幾日,想來貴府找不到人,這門親事也暫時成不了。只是那裏環境簡陋了一些,要委屈你了。”
張清遠忙道:“有什麽可委屈的,你肯幫我,我已經感激不盡了。”
薛慕皺眉道:“只是你終究還是要回學校上學的,雖然躲得過一時,可是過了這陣子,他們依舊要你回家成親怎麽辦?”
張清遠橫下心來道:“躲得一時是一時,到時候我們再慢慢想辦法。只是我家人必會到宿舍來要人,到時候你要怎麽辦?”
薛慕笑了:“我又不傻,自然也會躲啊。反正那個時候季考已經結束了,功課也不要緊,你放心,我自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