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新民報館位于黃浦區漢口路,從外表看是一座不起眼的磚木二層小樓。薛慕推開門進去,才發現裏面別有洞天。

接待室的秘書是一位五十來歲的長者,看到來了年輕女子,迎上來問:“請問小姐要找誰?”

薛慕笑道:“我受人所托,有一封信要交給貴報齊主編。”

長者掃了她一眼,淡淡笑道:“小姐來得不巧,齊主編現有重要的客人談事情,不如改日再來吧。”

《新民報》是全國影響力最大的報紙,有多少落魄文人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在報上發表,借機一炮成名。每天請托求見齊雲的人比比皆是,他自然不會把薛慕放在眼裏。

薛慕的語氣帶了幾分執着:“這封信實在很重要,齊主編現在沒空不要緊,我可以等。”

長者看向薛慕的眼神帶了幾分玩味,半響方道:“既然如此,小姐随我到樓上去等吧。”

長者領着薛慕來到二樓一間小小的會客室裏,囑咐道:“小姐先在這裏等等,齊主編的辦公室就在對面。等他有空了,我自然會叫你。”

薛慕只好百無聊賴地等待,報館日常業務繁忙,還不到半個時辰,會客室已經有好幾批客人進進出出。他們看到裏面居然坐着一位年輕小姐,都十分好奇,薛慕從頭到腳被人打量個遍,覺得十分不自在。

臨近中午,會客室的客人紛紛散去,薛慕總算松了口氣。她發現對面辦公室的門開了,一位中年男子走出來,齊雲和他說了幾句道別的話,又關上門回去了。

那位長者想來是去吃飯了,一直也不來通傳,薛慕實在等不及了,索性自己去敲門。

門很快開了,齊雲的聲音帶着怒氣:“子誠,我不是囑咐過你,今天有重要的客人,閑雜人等不要放進來嗎?”他仔細一看發現是薛慕,一時竟愣在那裏。

薛慕這才發現辦公室內還有一位青年,也愣住了。

那位青年看到這種情形,無聲地笑了笑,轉頭對齊雲道:“逸飛,既然有佳人,咳咳客人來訪,我就不耽誤你了。你放心,《新民報》的主張,我會及時向鳳閣傳達。時候不早了,我先告辭了。”

齊雲看了薛慕一眼,向那位青年拱手道:“秉均,這次恕我招待不周,明年開春鳳閣也會來上海,到時候我做東,咱們老地方一醉方休。”

送走了那位青年後,齊雲笑對薛慕道:“薛小姐是稀客,這次是我唐突了,請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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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雲的辦公室是套間,內部陳設很簡單。黃花梨木書案上堆滿了報紙。案後一面牆全是書架,經史子集、歷代名人法帖并各色洋裝書陳列期間。裏面的房間想來是齊雲加班休息的地方,隐隐看見一張單人床,床上的被褥有些淩亂。

薛慕覺得有些尴尬,咳嗦一聲道:“齊先生恕我冒昧,剛才看見有人出來,還以為你談完事了。”

齊雲轉身去關上裏間的門,笑笑道:“沒關系,事情已經談完了。薛小姐是有新作要投稿嗎?”

薛慕搖搖頭,把張滌新的信遞給齊雲,大概解釋了一下事情原由,輕聲道:“事已至此,還望齊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齊雲一目十行看完那封信,失聲道:“真是巧,張先生和我想到一起去了。”

他見薛慕一臉納悶,知道她還沒看過信,笑道:“這件事我心中有數,薛小姐等了大半天,我卻連茶水都沒有招待,實在是失禮。”

齊雲不等薛慕答話,走到書桌旁按了下鈴。很快剛才那位長者就推門進來了。

“子誠,去沏一壺茶來。別忘了用我上回從黃山買來的雲霧茶。”

那長者又詫異地掃了薛慕一眼,答應着去了。

薛慕有些着急:“齊先生,我剛才說的事……”

齊雲擺擺手道:“薛小姐稍安勿躁,等喝完了茶自然見分曉。”

薛慕不知道他葫蘆裏賣得什麽藥,只好默默等待,過了沒多久,那位長者又推門進來,把沏好的茶遞給齊雲和薛慕。又悶聲道:“主編,雲霧茶就只剩下這些了。”說完便走出去,還不忘關上辦公室的門。

齊雲苦笑了一下,從裏間拿出一碟糕點:“這是我在沈大成買的細沙條頭糕,原是預備着平常加班的,薛小姐也吃一塊吧。”說完,很自然的将糕點遞給她。

齊雲果然體質特殊不怕冷,時值凜冬,他卻只穿一件薄薄的黑色襯絨袍子,走動時下擺飄拂,露出裏面雪白一條紡綢單褲。當他慢慢靠近,雪茄的味道撲面而來,夾雜着青年男子特有的氣息,薛慕莫名覺得有些緊張,好在他很快便走開了。

薛慕今天着急找他,連早飯也顧不上吃,此時确實有些餓了,也就不再推辭,低聲道:“多謝齊先生款待。”

齊雲怕她尴尬,笑着囑咐道:“薛小姐慢用,時間差不多了,我去拿一下明天的樣刊。”

齊雲推門出去後,薛慕總算松了口氣,忙忙地将點心吃完。用了不了多久,齊雲便又回來了,他遞給薛慕一張樣刊:“這上面有貴校教務總長李冰鑒的新聞,薛小姐仔細看看吧。”

薛慕忙接過樣刊,看那上面寫得是:

“李冰鑒為務本女校教務總長,到校兩載,毫無設施,自擁虛號,專戀權位,校務遂愈形敗壞,其無恥之行為,為生等久所不齒。李冰鑒曾借家訪之名,在六國飯店設盛宴招待浙江提學使劉蔭成,接受其重金賄賂,具體金額信誠銀行有實據可查,絕非虛言。又四處請托關說,廣交政商兩界名流,種種不法之行不一而足。概其所為,罔顧國法校規,以大罰為兒戲,倘使一任伸張,誠為學界大辱。可知李冰鑒一日不去,即如刀俎在前,學生為魚肉之不暇,更何論于學業!乞有司即下明令,速任賢明,庶校務有主持之人,暴者失□□之地。學校幸甚!教育幸甚!”

薛慕驚喜道:“沒想到齊先生已經提前一步有所動作了。”

齊雲笑道:“薛小姐放心,李冰鑒受賄有實跡可查。非是我自誇,以《新民報》的影響力,這條新聞一出,李冰鑒就要引咎辭職了。至于她想要開除薛小姐的事,自然也就無疾而終了。”

薛慕十分感激:“這次多虧了齊先生,大恩不言謝,日後但有任使,我必不敢推辭。”她眼看時候不早了,便欲起身告辭。

齊雲擺擺手示意她坐下,輕輕一笑道:“薛小姐不必客氣,我與張先生原是舊交,她拜托的事,我不敢不上心。更何況,這次即使沒有張先生的信,我也要披露李冰鑒的劣行的。只是我确實有事要拜托薛小姐。”

“齊先生請說。”

齊雲笑笑道:“鄙報新設了女學副刊,欲聘請薛小姐為特約撰稿人,前些日子去信,卻遲遲沒收到薛小姐的答複,不知薛小姐是什麽意思?”

薛慕一愣,她已經把這件事抛在腦後了,想要推辭,但自己剛剛明明說了“但有任使,必不敢推辭”,一時十分為難。

“薛小姐可是有什麽難處?”

薛慕沉吟片刻道:“齊先生,非是我不肯幫忙。但我區區一女學生,知識淺薄,能力不足,平常功課繁重,實在不堪此重任。上海文風鼎盛,又不乏才子名士,齊先生一定能找到比我更合适的撰稿人的。”

齊雲的神色變得嚴肅:“薛小姐何必過謙。你的詞作我是見過的,足以令一衆須眉男子愧色。更何況,即使上海的文人才子多如過江之鲫,但想要尋一位女性撰稿人,卻是難上加難。”

齊雲見薛慕意有所動,又繼續勸道:“薛小姐,鄙報設女學周刊,原是為了喚醒社會、振興女權的,觀小姐的詞作,對此亦頗為留意。如果薛小姐以女性的身份撰文,在女性讀者中影響力和號召力會更大,還望薛小姐三思。”

薛慕已經動心了,遲疑一下問:“不知作為貴報的特約撰稿人,有什麽應盡的義務?”

齊雲忙道:“很簡單,只需每周發一篇文章,詩詞評論皆可。另外,報社每季度集會,特約撰稿人也要參加,商議本季報刊的策劃選題。薛小姐放心,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的。”

事已至此,不容薛慕不答應,她慨然道:“既然這樣,我就厚顏接受了。只是我的程度淺薄,日後還請齊先生多多指教。”

齊雲笑了:“那這事就這麽定了。我就知道薛小姐是個爽快人,不會像一般深閨女子那樣扭捏推辭。”他遞給薛慕一張名帖:“這上面有報社的電話,薛小姐有什麽要緊事,可以電話聯系我。稿酬方面薛小姐可以放心,本報的待遇在上海報界是最優厚的。”

薛慕接過名帖,略客氣了一下便告辭。齊雲忙道:“我送送薛小姐。”

薛慕趕緊推辭:“不必了,齊先生事情忙,還請留步。”

齊雲見她堅持,也只得罷了。薛慕走之後,室內依稀蕩漾着淡淡的香氣,給一向刻板的辦公室平填了幾分旖旎的氣息。他愣了一下才發現,這是家中女眷常用的玫瑰蜂蜜雪花膏的味道,不由微微一笑,想着以後每個月都能見到她,心情也變得愉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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