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李冰鑒受賄的新聞一經公布,便在教育界掀起軒然大波。趙子初、韓東旭等名流連續在各大報刊上發文譴責,并聯名向學部呈文請求撤換務本女學教務總長。在這種情勢下,李冰鑒走投無路,只好主動遞上辭呈。
李冰鑒辭職了,原先對薛慕的懲罰也一并解除。而張清遠以死拒婚,李家大概是被震懾住了,況且他們眼下正得勢,有的是名門閨秀可挑選,忙不疊地與張家退了親。張清遠的父母雖然惱怒,一時也無法可想。好在祖母疼愛張清遠,答應她身體恢複後繼續上學。
眼見着年關将近。臘月二十四為竈神上天奏事之日,故臘月二十三之夜,家家戶戶要“送竈”,慶新年由此拉開序幕。薛慕在舅舅家早早和表弟妹們一起把竈神像貼好,又到坊間采買荸荠、茨菰、魚肉、糖元寶和香燭準備上供。
忙完各色雜事,徐氏笑對薛慕道:“時候也不早了。今晚是小年夜,大姑娘還是要到你父親那裏去看看,無論如何,這禮數是不能缺的。”
薛慕當即就郁悶了,萬般無奈之下只好回薛家去走走過場。正趕上家裏要擺飯,繼母柳氏的臉色就不大好看了:“大姑娘是有福氣的人,我采辦年貨從早忙到晚,好不容易消停下來吃點東西,大姑娘正巧就來了。”說完便做勢去揉自己的腰。
薛緯掃了女兒一眼,冷冷道:“我當初說什麽來着,新式的學堂果然不好好教規矩,我看你書是白念了。年下諸事雜亂,你母親有孕在身受不得累,你還不早點回家幫忙。”
大年下的薛慕不想為小事争吵,只得笑道:“是女兒疏忽了。”她拿出兩塊呢絨布料交給仆人:“這是我在協大祥買的,呢絨料子眼下正時興,爹爹母親用來做件外袍最合适不過了。”
柳氏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些,一時間仆人們擺上飯來。糖醋小排、蔥燒鲳魚、腐乳醬方等下飯菜都擺在薛緯和柳氏一側。薛慕敬陪末座,只好用雞湯泡了半碗飯,胡亂吃些八寶辣醬填飽肚子。飯後稍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
柳氏懶懶道:“何必着忙,大姑娘在家住兩天吧。”
薛慕連忙推辭:“還有些功課要做,就不在這裏叨擾母親。”
柳氏巴不得薛慕離她遠些,又假意客套了兩句,便放她走了。臨行前薛慕特地來到小弟薛兆的房間,送給他一只派克鋼筆,又囑咐道:“上次給你留的功課別忘了,這只筆你學英文應該用得着。”
薛兆搖搖頭:“很貴吧,姐姐一個人在外求學不容易,還是自己拿去用吧,不用給我買東西了。”
薛慕笑笑道:“我現在《新民報》上發表文章,每個月都有固定的稿費。你不用操心這些,專心學業就好。”
薛慕從家裏出來已近戌時了。學校早就放了假,她不願意回宿舍一人面對冷清,只好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游逛。
臨近年關,市井間熱鬧非常,路旁的店鋪都挂出了燈籠,稍微時髦的洋貨店裏亮起了電燈,照得整條街亮如白晝。靠近望平街一帶設有臨時花市,路旁擺滿了臘梅、天竹、水仙和各種松柏鮮花盆景,引來許多路人選購。
到處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到處是孩童興奮的笑臉,人們都在享受這一年中難得的購物狂歡。薛慕突然不喜歡這樣的熱鬧,轉身折入一條巷子裏。一間小小的書店吸引的她的目光。推門走進去,店主是位五十多歲的老人,正在煤油燈下聚精會神地看一本線裝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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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慕在書店掃了一遍,發現沒有自己的感興趣的書,正要失望地離開,店主叫住她低聲道:“小姐,我們這裏還有一些□□,你要不要看?”
薛慕心動了,店主領着她來到裏間小屋,笑笑道:“小姐在這裏慢慢挑吧。”
書架上雜亂擺着一些小說,薛慕翻了翻,無非是《恨海》《劫餘灰》《情變》《淚珠緣》《鴛鴦血》之類的豔情之作,正覺得無聊,突然在角落裏發現一本《天演論》。張滌新在講課時向她們推薦過這本書,她不由好奇拿起來看。
正看得入迷時,聽到背後有聲音響起:“這麽巧,薛小姐也在這裏。”
薛慕吓了一跳,轉過頭去一看,竟然是齊雲。一時竟愣在那裏。
齊雲笑笑道:“這家書店老板是我的故交,所以一旦來了什麽新書,他都會提前通知我。薛小姐在看什麽小說?”
齊雲果然認為自己在看禁毀小說。薛慕覺得這情形實在尴尬,忙将手上的書遞給他:“張先生向我提起過《天演論》,一時好奇就拿來看看,倒真是本好書。”
齊雲眼睛一亮道:“薛小姐喜歡此書?我以為近年來介紹西洋哲學的書,《天演論》可稱第一。”
薛慕笑道:“嚴侯官以古文家言譯西人哲理之書,名詞句調皆出于獨創。他的物競天擇之說,真令人耳目一新。依照達爾文的物種演變理論,中國現在正處于千年未有之危局,大家不能不振作了。”
“正是如此。物既争存矣,而天又從其争之後而擇之,一争一擇,而變化之事出矣。天下大勢,浩浩湯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如今我中華已經衰弱到極點,若再不發憤圖強,怕是真的要到亡國滅種的地步了。”
二人正在讨論,店主走進來笑道:“齊先生,我這裏又進了嚴侯官的新書,你要不要看?”
齊雲笑道:“讓我來猜一猜,可是《原富》?”
店主也大笑:“正是,特地給齊先生留着呢。”
齊雲見薛慕疑惑,笑着解釋:“是嚴侯官新近翻譯英人亞當斯密的《國富論》,也是難得的救國良方。”
二人都找到了自己心儀的書,滿意地走出書店。夜已深了,這條巷子因為兩側都是深院高牆,所以并沒有多人車走動,顯得格外冷僻。齊雲道:“天色已晚,薛小姐一個人在路上走不安全,我送你回去吧。”
薛慕忙道:“齊先生不必客氣,我坐東洋車回去很方便。”
“那麽,我就送薛小姐到大路上,看你坐上車再走吧。”
薛慕也不再推辭,二人沿着巷子慢慢向前走,遠處傳來了“切筍,切筍”的吆喝聲,在寂靜的巷子裏格外清晰。薛慕見齊雲好奇,笑着解釋道:“齊先生不知道,筍幹是上海人過年時最常見的食物,但筍幹太硬,切起來太麻煩,所以一到年底,便有江灣人帶上菜刀、閘刀和板凳,到上海來做上十來天切筍的生意,賺點小錢過年回家。”
齊雲點頭笑道:“我是北京人,那裏雖然與上海風俗不同,但熱鬧是一樣的。我們北方過年最常見的食物是大白菜,每到這時候,家裏就要準備用大白菜制作芥末墩了。”
薛慕笑了笑,又忽然想起幼時每逢年關,母親都會給自己幾個銅板去找江灣人來切筍,不由傷感起來,好在巷子裏光線昏暗不明,沒有人會看到她此刻的悵然。
烤紅薯的香氣慢慢飄來,給空寂的小巷帶來幾分人間煙火的氣息,齊雲突然問:“薛小姐餓不餓?”
薛慕愣了一下,才發現巷子一角有一位老人挑着挑子賣烤紅薯,忙搖頭道:“我已經吃過飯了。”
齊雲笑笑道:“薛小姐不餓,我卻有些餓了。”
那老人挑子上一頭放着洗淨的紅薯,一頭則是小小的爐子。齊雲交了錢後,他便帶上手套,揭開爐子上面覆蓋的紅塘泥,拿出兩只紅薯用報紙包好遞給他:“剛出爐的紅薯比蜜還甜,客官小心燙。”
齊雲接過紅薯順手遞給薛慕一只:“拿着,如果實在不餓,就用來暖暖手吧。”
薛慕這才發現自己縮在袖子裏的雙手已經凍得有些發麻,烤紅薯的熱度很快讓手暖和起來,她笑了笑撕開一角紅薯皮咬了一口,果然滋味甘醇,比尋常的蒸紅薯要好吃許多。
二人轉過這條巷子繼續向前走,遠遠聽到街上有東洋車跑過,叮當叮當的銅鈴響着,漸漸又去得遠了。路邊的煤氣燈驟然亮了,昏黃的一點光映在薛慕的臉上,隐隐如美玉般光華。
齊雲忙收攝心神轉過頭去,路旁深宅的高牆上爬滿了青青的藤,他認了許久,才辯出原來是山茶花。上海不比北京苦寒,即使在冬天,草木也沒有完全凋零,依舊是潤澤的,青碧的,充滿了勃勃生機。
有隐約的香氣傳來,初時他以為是剛才山茶花的味道,走了很遠才發現,原是薛慕的鬓邊簪着一枝蘭花,小小白色的花,在烏黑的發上閃閃發亮,慢慢綻出香氣來。
就這樣走了不知多久,他聽到薛慕提高了聲音道:“齊先生,我們已經到大路上了。”
齊雲一愣,終是回過神來。雖然是深夜,棋盤街兩旁商鋪依舊熱鬧非常,市井的喧嚣撲面而來,他無端覺得路邊的電燈有些刺眼起來。
薛慕笑道:“謝謝齊先生送我過來,貴府離這裏遠不遠,不如先坐車回去吧?”
齊雲堅持道:“我的住所離這裏不遠,還是薛小姐先請吧。”
薛慕也就不再和他客氣,轉身叫了一輛東洋車匆匆離去。
作者:苦逼社畜終于放假回家了,今天也算是撒糖吧。各位小可愛新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