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薛慕轉頭一看,原來是自己的弟弟薛兆來了。薛兆今年已有十三歲,個頭長得很快,看上去已經像個大小夥子了。他看到有人要欺負姐姐,氣得渾身的血都湧上來,揮拳便向馮宗明打去。

馮宗道倒也識時務,趕緊抛下薛慕逃之夭夭。薛兆還要去追,卻被薛慕制止了:“天晚了,你不要出頭,我們趕快回家吧。”

薛兆氣猶未平:“姐姐何必要攔着我,這個無賴居然敢欺負你,我絕對饒不了他。”

薛慕冷冷道:“你放心,馮宗明欺人太甚,我也絕對不會放過他。”

薛兆沉默了片刻,悶悶道:“姐姐一個人在外頭,我實在不放心,不然還是回家裏念書吧。”

薛慕笑了:“又說傻話。我答應你,以後再不單獨行動就是。以後回家,你就負責去學校接我好了。”

很快,薛慕在《新民報》發表了文章,不僅把馮宗明給自己的私函公開,還一并附上自己的答書,用詞極為激烈。

“慕前日收到上海譯文館學生馮宗道私函。玩其詞語,頗涉猥鄙佻薄。辭章勾引不成,乃變本加厲當街調戲,誠不知君視慕為何等人,而君又何以自處,其居心直可誅而不可問也。君既為學生,應知教育,乃喪心病狂如此,形同狗髭,心為鬼魅,實為學界之恥。又雲天假其緣,慕更不解所謂天緣二字從何說起?或者此次天降奇災,慕等售圖助赈災,風霜歷盡,勞怨不辭,以為生民杯車之助,乃疑為鐘情來耶?君雲欣幸,而慕竊愁苦不暇也。”

“嗟乎!中國至今危弱極矣;将來事業,責在學生。譯學館為上海高等學堂,聞平時教育最稱完善,而竟有敗類如君者廁身其間,設學生均如君者,中國前途大可知也。況中國女學界黑暗剛放一線光明。凡學界中人,知女學關系匪淺,方期極力提倡之,維持之,不意君竟鄙夷視之,等諸下女。君顧俨然人也,而品行顧如是乎?”

“慕為女學生,方謂千年禁閉打破,将來二百兆之同胞女子,皆可出而辦事,發憤自立。而不意君竟意存破壞,至以私信投遞、當街調戲。誠恐此風一旦開啓,不唯頑固者得以借口,而新學界之潔身自愛者,亦引以為羞。卒使女子世界複處于極幽,無複有撥天見日之時。君試思之,胡甘為男女學界的蠹賊,文明士庶之公敵也。”

“慕一己之名節事小,剔除敗類、振興女學之事大,君以私來,慕以公布。除封送學部、譯學館外,特登之報章,使天下政界、學界、工商界中人裁判之。”

這篇文章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上海各大報刊紛紛轉發,一時間馮宗明便成了學界敗類,人人喊打。文章在報上發表的第四天,上海譯學館便将馮宗明開除了,罪名便是勾引女學生。張清遠覺得十分解氣:“總算老天有眼,譯文館出了這樣的斯文敗類,當真是學界的恥辱。”

薛慕笑笑道:“馮宗明以為我會像平常弱女子那樣,為了維護自己的名節,被欺負了也不敢發聲,所以才敢肆無忌憚當街調戲。我偏偏要把他的惡行公之于衆,讓他知道我們女學生是不好惹的。”

張清遠也笑了,半響忽又問:“修文,你覺得男人當真都不可信任嗎?”

薛慕随口答道:“在我看來,這世上大多數男人,都以壓迫女人為能事,縱使在追求的時候甜言蜜語,一旦成婚也就換了一副嘴臉。我和你說過我母親的事,當初要不是我爹爹死纏爛打,她也不會出嫁。後來結果如何,你也是知道的。”

張清遠沉默良久突然道:“修文,其實有件事,我一直瞞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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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慕笑了:“真想不到,你這樣的直腸子也會有秘密,到底是什麽事?”

張清遠有些不好意思,低聲問:“你還記不記得上次在江園,有浪蕩子來騷擾,後來有位《新民報》的法務編輯将他趕跑了?”

“我記得,他的名字叫沈康年吧。此人看上去還算正派。”

張清遠的臉突然紅了:“就是這個沈康年,之後一直寫信給我,說是要和我交朋友。”

薛慕冷冷道:“我剛還說他正派,想不到也是別有用心。”

張清遠遲疑道:“他在信裏說的很客氣,大多是在和我讨論學問。我覺得他與馮宗明之流不同,對女士很尊重,所以也回了一封信。”

“你竟然和他私信往來,這可是有違校規的。男人在信裏的話信不得,你千萬要把持住。”

張清遠顯然沒把薛慕的話放在心上,笑笑道:“修文,他長的很像我早逝的兄長,又有才華,我覺得是個正人君子。”

薛慕頗感頭大:“你們不會私下見過面了吧?”

張清遠連忙否認:“當然沒有。我們到現在還只是文字之交。”

薛慕松了口氣:“那就好。如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凡事還要小心些才好。你就是太容易相信別人了。”

張清遠怔怔道:“當初我誓死不嫁李繼業,後來李家主動退了婚。母親一直在生我的氣,說我丢她的人,說我被人退婚以後就嫁不出去了,以後要在家當老姑娘。也許是上天可憐我吧,讓我碰到沈先生這樣的人。”

薛慕對這話頗有感觸,剛要發表自己的見解,卻見教工敲門進來:“薛小姐,張先生讓你去她宿舍一趟。”

薛慕還以為是學業上的事,誰知張滌新的臉色有些沉重,她示意薛慕坐下,低聲道:“有一條不好的消息要告訴你。”

薛慕心下一驚:“張先生,可是我又犯了什麽錯?”

張滌新擺擺手道:“沒那麽嚴重。你自己看看吧。”說完,遞給她一張《時報》。

原來是上海婦人會副會長廖夫人在報上發表了《上海婦人會募捐餘談》,文章提到:“上海婦人會會員千人。前日江南江北水災募捐。務本女校薛慕由其校教師張滌新力保,暫充本會賣圖處臨時義務書記。不意突有馮宗明投函一事。薛慕固尊重道德,未可幹犯,然此事畢竟因其而起,與本會名聲大有幹系,今特予革退。道德者,女子立身之要素,提倡女學者,尤當重此。今後女學生可陳設手工物品以助赈需,不必親身到會募捐。”

薛慕看完這篇文章,心頭之火無論如何也壓不下去,憤憤道:“張先生,這件事我沒有錯,錯的是馮宗明。上海婦人會為何反要将我革除?比如有人當街偷盜,難道大家都要怪主人沒有看管好自己的財物,而不去譴責小偷嗎?這實在太沒有道理了。”

張滌新嘆了口氣:“修文還是太年輕,你要知道,在中國,貞潔已被視為女子的生命。但凡在這方面出了一點問題,不管是誰做錯了,該打板子的都是女子。現在已經比從前好多了,這要放在二十年前,按照烈女的标準,修文就該投缳自盡了。”

薛慕提高了聲音道:“所謂的舊道德真是可笑,我沒有錯,當然要好好活着。張先生放心我不在乎,他們想要開除我,随便他們,我以後也不要和上海婦人會有什麽瓜葛,正好專心學業。”

張滌新嘆了口氣:“你能想開就好。但我還是要勸你一句,物過剛則易折,玉過硬則易碎。女子立身何其不易,修文以後為人處世要更加小心,不要讓別人抓到把柄。”

薛慕知道張滌新這話是設身處地為她考慮,心頭一熱,放緩了聲音道:“張先生的話我記下了,以後處事會更加周全。但是這一次,我絕對不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

張滌新笑了,走上前去拍了拍薛慕的肩膀:“我看到你,便想起了自己年輕時的樣子,也是一樣的固執,撞到南牆都不後悔。那時我剛從英國留學回來,國內女學剛剛興起,對有些人的做派,握還真的瞧不上。”

薛慕內心一動,遲疑片刻問道:“張先生說與薛家是世交,可是我問過爹爹和舅舅,他們都不知道你,先生能告訴我是怎麽回事嗎?”

張滌新笑笑道:“我與令堂是舊交。”見薛慕十分好奇,擺手制止她問下去,又提起另一個話題:“還有兩年你就要畢業了,有沒有想好今後要幹什麽?”

薛慕不假思索答道:“我要向張先生那樣,留校當一名教師,為女子教育盡一份力。”

張滌新的面色已是變得嚴肅:“修文,做女教師絕非易事,成績必須要出類拔萃才可以。你要是有此打算,現在就得好好努力了。”

“張先生放心,我會努力的。”

張滌新笑了笑:“其實有一條更容易的路,修文可以選擇畢業後嫁人。”

薛慕笑了:“張先生不要怪我狂悖,我此生都不想嫁人。說來很奇怪,從小到大,我選的都是難走的路。也許這就是命中注定吧。”

張滌新笑了:“修文,既然選擇了這條路,我希望你一直走下去,走出一條光明大道來。”

作者:馮宗明的故事是有原型的,詳見《晚清女性與近代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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