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夏去秋來,金風送爽,上海的天氣漸漸不那麽酷熱了,眼看就要開學,薛慕與張清遠約好,利用最後的閑暇去劉家園逛逛。

劉家園原為英國商人營造的花園,後來為中國商人劉叔和收購,大力增修,仿照西洋園林風格,以洋樓、草坪、鮮花、綠樹、池水為築園要素,全園面積近六十畝,為上海私家園林之最。

劉家園既像公園,又似游樂場。內有“海天勝處”劇場一座,由女子京劇班演出,時謂“髦兒戲”。還有一所電氣屋,設置電燈、電竈、電扇、電鈴等新鮮物件,并有放電光影戲及照相室,網球場等設備,引來觀者雲集,每逢周末幾無坐地。

薛慕不願意湊熱鬧,與張清遠一起在清風池畔賞完晚荷,覺得有些口渴,便去旁邊涼亭買荷蘭水,卻聽見一位青年男子上前招呼:“張小姐,薛小姐,這麽巧。”

薛慕這才發現沈康年和齊雲也來了,沈康年笑道:“年來江南江北大澇,《新民報》在劉家園組織募捐,活動剛剛結束,我便與逸飛順道逛一逛。你們快要開學了吧?”

張清遠面色微紅道:“明日開學,聽說張園的晚荷開得正好,我便與修文一起來看看。”

齊雲亦向二人含笑執意:“時候還早,我正好有事情要請教二位,不如我們找個地方一起坐坐?”

薛慕正在猶豫,卻見張清遠已是點頭答應:“也好。”

齊雲引着他們來到池邊一水閣旁,沈康年笑道:“這裏就是劉家園有名的聽雨軒了,茶點很不錯,我們在這裏休息一下吧。”

他們剛剛找到位子坐下,沈康年便起身去買飲品和點心,張清遠忙也起身道:“怎麽好意思讓沈先生破費,還是讓我來坐個小東吧。”

沈康年忙道:“那裏有讓女士做東的道理,何況這也是所費無幾的事。”說完便搶着去付賬了。

齊雲意味深長地看了沈康年一眼,轉頭笑對薛慕道:“去疾這話說得其實沒道理,如今男女平權,二位小姐做東也無不可,不過他剛剛得了一大筆稿費,就讓他破費一下吧。”

不一會兒,沈康年拿了四瓶荷蘭水和幾塊奶油栗子蛋糕來,笑着招呼道:“聽雨軒的奶油栗子蛋糕是滬上一絕,二位小姐不要客氣,請随便用一些吧。”說完,便将一碟蛋糕遞給張清遠,然後又遞給薛慕。

張清遠低聲謝道:“沈先生太客氣了。”

薛慕道謝後問:“齊先生剛才說有事情要指教,敢問何事?”

齊雲笑道:“我聽說薛小姐與張小姐參加了上海婦人會,一起為災民募捐,鄙報也正在組織募捐,一些細節正要請教二位小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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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針對這件事讨論起來,張清遠很快就沒那麽拘束了,最後沈康年笑問:“明日就要開學了,以後二位小姐怕是沒有時間出來募捐了吧?”

張清遠看了薛慕一眼,頗有些為難,誰知薛慕卻毫不忌諱:“不瞞二位,我已經被上海婦人會開除了。”

齊雲随即問道:“這又為什麽?”

薛慕大概向他們解釋了一下事情原由,齊雲冷笑道:“這真是毫無道理。說來廖奉先早年出使英國,廖夫人也一并同行,夫婦二人也算是新派人物,沒想到遇事便對女子求全責備,骨子裏和那些老頑固沒什麽兩樣。”

張清遠忍不住道:“我真不明白,大家同為女子,為什麽上海婦人會不為女同胞出頭去譴責馮宗明,反而掉過頭來将修文開除,這未免太荒謬了。我是一直站在修文這邊的,所以主動退會了。”

沈康年稱贊道:“張小姐為人義氣,在下佩服。”他又對齊雲道:“上海婦人會會長劉文山與《新民報》頗有交情,我們要不要出面提一下,讓薛小姐恢複會籍?”

齊雲不答話,含笑看向薛慕,卻聽薛慕決然道:“多謝沈先生的好意,不過上海婦人會既然是這樣的做派,我也沒什麽好留戀的,以後專心學業就好了。這次被開除,我真覺得沒什麽可惜的。”

齊雲笑了:“薛小姐果然是霁月光風之人,非尋常閨閣女子可比。不過我造次提醒一句,薛小姐還是《新民報》的特約撰稿人,研習學問之餘,還請留意一下報社的事。”

上次《新民報》特約撰稿人集會,薛慕因故沒能參加,內心原本就有些不安,齊雲這麽一說,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忙道:“下次的會議我一定參加。”

大家說笑一陣,薛慕見天色已晚,便要起身告辭,沈康年忙挽留道:“今日張園正好放電光影戲,二位小姐随我們一起看完再走吧。”

薛慕笑道:“電光影戲我們以前看過了,時候不早了,明日還有課,就先走一步了。”

沈康年忙又道:“海天劇場今日演出京戲《能仁寺》,劉英翠親自登場,這可是上海有名的坤角,橫豎用不了多長時間,二位小姐還是賞臉一起去看看吧。”

張清遠是京劇迷,聽說劉英翠親自登場演出,未免有些心動,她猶豫地看了薛慕一眼,低聲道:“現在是酉時一刻,似乎還有些時間。”

薛慕見張清遠一臉期待,只得嘆了口氣道:“沈先生的好意我們不敢推辭,只是這次無論如何還是讓我們做東吧。”

沈康年見她們肯松口,連忙答應下來。海天劇場是上海最豪華的戲園子,今天又是劉英翠登臺演出,那些戲迷、票友老早便在劇場候着了,樓上樓下坐無虛席,黑壓壓的全是人。

四人看這種情形不由苦笑,幸好齊雲是滬上有頭有臉的人物,與劇場老板熟識,搶了幾張劇場包廂的票。走進包廂後,薛慕本要和張清遠坐在一起,誰知沈康年搶先一步挨着張清遠坐下,薛慕無奈,只得坐在齊雲一側。

他們剛一落座,那戲臺上已經響起了锵锵的鑼鼓之聲。雖說劉英翠演唱的《能仁寺》名動天下,但薛慕一向不喜歡聽戲,眼睛瞧着戲臺上,心早飛到不知何處去了。

正出神間,卻聽齊雲低聲問:“薛小姐不喜歡京劇嗎?”

薛慕愣了一下才發現是齊雲在說話,微微一笑道:“我不懂得欣賞京劇,只覺得節奏太慢了些,戲園子裏又嘈雜,自小便把聽戲當做苦差。”

齊雲笑了:“其實我也不喜歡。只是去疾是報社有名的戲迷,今日不好掃了他的興致。我看他和張小姐倒是愛好相同,很談得來。”

薛慕向旁邊看去,張清遠正與沈康年熱烈地讨論劇情,微微搖了搖頭,轉過頭來看見齊雲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臉莫名一紅,連忙目視前方專心看戲。

齊雲悄悄地打開了一小盒薄荷糖,拿出一塊遞到薛慕手中,薛慕轉頭看時,他才輕笑一聲,說了兩個字吃糖。

他的手指輕輕掃過,幹燥而溫暖,薛慕接過糖,不覺心裏微微蕩漾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她才将薄荷糖送到嘴裏,清涼的氣息在嘴中散開,她慢慢覺得嘈雜的劇場也不是那麽難以忍受了。

戲臺上劉英翠正唱到十三妹能仁寺彈打惡僧,殺死全寺餘黨一段,齊雲倒看得有些意思,笑對薛慕道:“沒想到這個十三妹見義勇為,扶危濟困,是紅線、聶隐娘一般的豪傑人物。可見自古以來,中國女界一向不乏人才。”

薛慕笑笑道:“原來齊先生沒有看過《兒女英雄傳》這部小說,我小時候挺喜歡看,确實很有趣。”

齊雲輕笑道:“這戲唱得太慢了,薛小姐不妨提前告訴我,何玉鳳最後怎麽樣了?”

薛慕對這個話題頗為感慨,嘆了口氣道:“後來何玉鳳救下了安公子和張小姐,并且做媒将張小姐許配給安公子。她本來大仇得報打算出家的,誰知後來被人勸阻,也嫁給了安公子。”

齊雲笑笑道:“薛小姐不要再往下說了,讓我來猜一猜。後來肯定安公子得二位賢妻之助,考□□名,連連高升,位極人臣,何玉鳳張玉鳳妻憑夫貴,享盡富貴榮華是不是?”

薛慕也笑了:“齊先生猜得一點不錯,正是如此。”

齊雲笑道:“歷來才子佳人小說都是這個套路,作者如果不寫個大團圓的結局,也就沒有人喜歡看了。”

薛慕認真道:“可是我不喜歡這樣的結局,前半部十三妹救難于能仁寺,雖與安公子萍水相逢,卻挺身而出,拔刀相助,當真既可親又可敬。可惜她後來嫁人後,豪俠之氣頓失,變成了一個刻板無味、循規蹈矩的貴婦人。可見舊時的女子,一嫁人便失去了自己的人格和志向,我真不願意她嫁給安公子。”

齊雲怔了一下,剛要發表自己的看法,誰知臺上的戲已接近尾聲,劉英翠最後一段西皮流水堪堪唱完,樓上樓下喝彩聲如雷,他們只好也跟着鼓起掌來。

劇場內的電燈很快亮起來,齊雲無端覺得那燈光十分刺眼,聽戲的人很快一哄而散,他只得陪着薛慕等人一起出來。

沈康年過足了戲瘾,又有佳人在一旁相陪,自然十分興頭,他拱手向張清遠、薛慕笑道:“這次多謝二位小姐做東。我打聽到下月初十劉英翠還在這裏演出《武家坡》,界時我會還東,還請二位小姐賞臉。”

大家客氣一陣出了劇場,暮色漸起,朦胧一點夕陽的餘晖照在郁郁蔥蔥的樹木上,讓人無端生出一種愁緒。他們慢慢向門口走去,過了沒多久,突然下起雨來,起初還是零星幾點,慢慢地越來越綿密,張清遠失聲道:“真不巧,竟然下雨了。”

齊雲領着衆人來到一座涼亭裏:“諸位在這裏等一等,我去旁邊的鋪子裏買傘。”他不等衆人客氣,徑自跑了出去。

過了沒多久,齊雲便拿來了四把油布傘,他先遞給薛慕一把,接着又遞給張清遠一把,薛慕忙推辭:“齊先生不必破費,我和靜宜共用一把傘就可以。”

齊雲輕笑道:“你看這雨下得越發緊了,這一次,薛小姐就不要再推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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