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慶續二十九年注定是動蕩的一年,江南江北的洪澇剛剛結束,為了争奪旅順港,日本和俄國就在中國東北開戰了。這兩個國家中國那個都得罪不起,為了避免引火燒身,幹脆宣布中立。

東北是日俄雙方陸上交鋒的主戰場,凡日俄大軍經過之處,菽黍高粱均被搶割充作馬料,烽火所至,村舍為墟,數萬百姓死于槍林彈雨之下,幾十萬百姓流離失所,父子兄弟哭于途,夫婦親朋呼于路,種種情狀慘不忍聞。

在這種情形下,仁人志士痛心疾首,趙啓明在《新民報》上發表文章稱:法者,天下之公器也;變者,天下之公理也。大地既通,萬國蒸蒸,日趨于上。大勢相迫,非可瘀制。變亦變,不變亦變。變而變者,變之權操諸己,可以保國,可以保教。不變而變者,變之權讓諸人,束縛之,馳驟之,嗚呼,則非吾之所敢言矣。”變法圖強已經成了開明士紳的共識。

這一日張滌新給學生們上史志課。講到日本明治維新一節頗為感慨:“日本原是東洋小國,二十多年前伊藤、山縣、陸奧諸人憤其國為西洋所脅迫,遂分赴英法德諸國學政治、工商、水陸兵法,學成後君臣一心變法圖強,所以能雄霸東方。反觀我中國,原先也是日本人效法的對象,可是現在,日俄兩國在境內打仗,官府竟然宣布中立,一任東北數十萬生靈塗炭,真是庸弱衰敗到了極點。”

薛慕對此也深有感觸,她聽張滌新繼續講道:“國家興亡,匹夫匹婦皆有責。在做諸位雖是女子,但既然接受了教育,也同樣有振興中華的責任。我的意思并不是讓大家都去做女将軍上戰場。諸位現在需要做的,是沉下心來專注學業,學習泰西各國政治、工商、格物之法,日後自然有機會革除弊政,一雪前恥。諸位正當青春,我相信,只要諸位肯努力振作,中國的未來一定是光明的。”

張滌新話音剛落。薛慕帶頭,臺下的學生熱烈地鼓起掌來。在接下來的日子裏,薛慕對功課更加用心,這一天剛剛下了自習,她與張清遠正打算去食堂用餐,卻見李佩林神神秘秘地把她們叫住道:“有件大事,你們聽說了嗎?”

張清遠知道這位同學一向愛傳些小道消息,笑笑問:“又怎麽了?”

李佩林見同學們陸陸續續都走了,這才壓低了聲音道:“我聽說,張先生因為在課堂上發表了不适當的言論,被學校停職了。”

薛慕心下一驚,張滌新昨天沒有給他們上史志課,而是讓另外一名教師代講的,她還以為是張滌新有事請假了,想不到竟然是這個原因,忙問道:“這事不能亂說,你确定嗎?”

李佩林笑笑道:“我有親戚在學校教務處任職,她的話總不會有假吧。我其實挺舍不得張先生的,她課講得好,人又溫和,只不過在課上抱怨了一句朝廷庸弱無能,便被停職了。看來最近風聲又緊,我們說話要小心了。”

不等李佩林說完,薛慕便跑了出去,她必須要找張滌新問個究竟。

張滌新正在宿舍收拾行李,看到薛慕來了并不意外,笑笑道:“你來了,坐吧。”

張滌新泡了茶,又從櫃子裏拿出一盒牛乳餅幹遞給她:“這是我從六國飯店買來的,上次見你很喜歡吃,我帶不走太多的行李,就送給你吧。”

薛慕接過餅幹怔怔問:“張先生,你真的要走了嗎。”

張滌新笑笑道:“沒錯,正如你聽到的那樣,上次講課我言語不慎,涉嫌诽謗朝廷,已經被學校停職了。”

薛慕失聲道:“這太沒道理了,張先生只是據實而言,為的是激勵我們上進,那裏算得上是诽謗?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中國眼下已經衰弱到極點,這是大家都能看到的事,朝廷又何必諱疾忌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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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噤聲。我已經因為言語不慎吃虧了,修文還想效仿嗎?”張滌新掃了薛慕一眼,越發放低了聲音:“事發突然,後來我仔細想了一下,之所以被停職,固然有眼下風聲緊的原因,但我在學校任職多年,得罪的人不也少,遭人怨恨也是有的。這次怕是有人故意尋我的錯處向上告發的。”

薛慕沉吟一陣道:“張先生說得沒錯,李冰鑒倒臺後,趙允明升任教務總長,副總長的位子就空了出來,先生是有力的競争人選,也許是有人覺得先生妨礙她的上升之階,故意陷害先生。”

張滌新笑了:“修文能想到這些,可見這兩年心智大有長進,不再是剛到學校時莽撞的小姑娘了。”

薛慕憤憤道:“先生的競争者無非就是那幾個人,要确認是誰并非難事。何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張滌新正容道:“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你是學生,最重要的任務是學習,學校的這些是是非非,牽扯得越少越好。”

“可是先生,若真的讓那些小人做到高位,他們豈不是更加肆無忌憚、為所欲為?張先生難道要看着學校風氣日益敗壞下去嗎?”

張滌新沉聲道:“修文,停職一事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至于那些小人,你現在根本沒有能力撼動他們,又何必意氣行事。我任教職多年,對官場的種種不法情弊深有體會,眼下的中國已經從根子上腐爛了,務本女學發生的這些事,不過是一個縮影而已。”

薛慕沉默良久悶悶道:“可是我舍不得先生離開。”經過一年多的相處,她與張滌新早已發展成亦師亦友的關系,如今恩師突然離開,她真的不适應。

張滌新笑了:“修文,剛剛說你長大了,怎麽一轉眼又做兒女态。其實這麽多年來我一直有一個心願,就是重返我的母校牛津大學繼續學習古典文學和希臘語。那裏的夏天真是美好得可愛,我在牛津的日子,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這次被停職正好有了機會,我已經買好了去歐洲的船票,再過半個月就啓程了。”

薛慕失聲道:“這麽快嗎?先生何時回國?我還有很多學業上的事要請教先生呢。”

張滌新拍拍她的肩膀道:“修文,我這一去不知何時回來。你是有才華有志向的女子,校內不乏名師,你有問題盡可以向她們請教。只是有一點,你平日鋒芒太露,日後要盡量戒急用忍、低調行事。我在學校一日,自然可以護你一日,但是我一走,你就要格外小心了。”

薛慕低聲道:“先生的囑咐我記下了,先生那一日出發,我一定會去送行。”

張滌新笑笑道:“送君千裏,終有一別,又何必相送彼此傷心。”她看到薛慕十分傷感,轉移話題道:“我曾經說過與你母親是舊交,你想不想知道我們的故事?”

薛慕眼睛一亮:“願聞其詳。”

“其實我以前的名字叫張嘉儀,張滌新是後來我自己起的名字。”

薛慕疑惑道:“可以我一向沒有聽母親提起過這個名字啊。”

張滌新的聲音已是帶了傷感:“令堂那是替我避諱。其實也沒什麽可隐瞞的。我原也出身大家,與令堂是手帕交,從小深受父母寵愛。那時候上海女學初興,很多人不願意自己的女兒抛頭露面去學堂上學,可是我父母還是力排衆議送我去經正女學,令堂也是我的同學。”

“那時我年紀小,又沒見過世面,很快喜歡上學堂裏的一位男教師,他也對我很有好感,兩人遂有嫁娶之約。怎料我父母堅決反對,說師生戀本就不倫,男方家世又不匹配,說什麽也不讓我嫁給她。”

“當時我被戀愛沖昏了頭腦,根本不聽勸,執意與他私定終身。但經過這麽一折騰,他的名聲已毀,也沒法繼續從事教職,只得去北京在一家報館謀了個職位。等他安頓下來,我也一起去了北京。”

薛慕好奇地問:“那後來呢?”

張滌新苦笑了一聲:“後來我們也過了幾個月舒心适意的日子。只是我在北京舉目無親,也沒有朋友往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他身上,日子一長,難免有些小摩擦,他對我越來越不耐煩。再後來,他報館的職位也丢了,我們在家天天争吵。有一天他說要出去找工作,從此就再也沒回來。”

薛慕脫口而出:“始亂終棄,他太過分了!”

張滌新怔怔道:“一開始,我跟你的想法是一樣的,也曾咬牙切齒恨過他。可是現在我想開了。他當初肯為了娶我放棄教職,也算是真情可感。後來放棄我,也實屬無奈,我們總不能一起守在出租房裏餓肚子。總得有一個人要活下來。”

薛慕想要發表自己的看法,卻張滌新制止,她繼續道:“當時那種情形下,我已經走投無路了,也沒臉再見父母,只好寫信向令堂求助。多虧了令堂出面将我的窘境告訴我父母,可是他們已經傷透了心,不願意和我相見,托令堂轉交了一筆錢給我當嫁妝,以後任我自生自滅。”

“我當時真的絕望了,還好令堂一直在身邊鼓勵我,才能夠堅持下去。後來令堂随令祖一起出使西歐,勸我和她一起去,順便投考英國的大學,我也想換個環境重新生活,沒想到我經此挫折發憤努力,真的考上的牛津大學。可以說令堂是我的恩人,沒有令堂的幫助,也就沒有今天的我。”

薛慕頗為感慨,她沒想到一向灑脫大方的張滌新,竟然也有這樣不為人知的傷心過往,思量一陣勸道:“先生如今也算是苦盡甘來。倒是那男人成全了先生。”

張滌新正容道:“修文,我們正處于新舊交替的時代,女子立身尤為不易。我之所以自曝其短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不再重蹈覆轍。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唯一可以依賴的人只有自己。你既然選擇要做職業女性,我希望你不被外物所擾,心無旁骛堅持下去。你要記住:人必須先生活下去,情愛才能有所附麗。”

薛慕頗受觸動,起身拱手道:“先生的教導,我終身不敢忘。先生放心,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作者:大家有沒有看過魯迅的《傷逝》,張滌新是套用裏面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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