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星期五上午照例要上鋼琴課,令人驚訝的是,乙等班的蘇宜也一起來上了。

教師見大家詫異,笑着解釋道:“按照學校規定,乙等班期末考試取得第一名的,有升入甲等班的資格。蘇小姐是乙等班上學期期末考試的狀元,經校長特批,從今天開始,加入甲等班和大家一起學習。以後你們就是同班同學了,彼此要好好相處。”

臺下的同學們開始竊竊私議起來,張清遠憤憤道:“誰知道蘇小姐又搞了什麽鬼,我才不信她能考第一名。”

薛慕愣了一下低聲道:“別管她,我們專心上課吧。”

她來到自己的固定位置坐下,正要随大家一起練習曲子,卻見蘇宜走過來笑道:“薛小姐能和我換一下位置嗎?我面前的那架普萊耶爾鋼琴太笨重了,實在用不順手。還是薛小姐面前這架施坦威鋼琴好些,我在家裏也用慣這個牌子了。”

薛慕還沒來得及說話,張清遠便冷笑道:“為什麽要和你換,誰都知道那架普萊耶爾鋼琴是老古董了,失于保養音色不好,你這不是明顯在欺負人嘛?”

蘇宜恍若未聞,笑對薛慕道:“薛小姐願不願意割愛呢?”

鋼琴教師忙打圓場:“蘇小姐初來乍到,對課程還不熟悉,薛小姐還是讓着她些吧。”

薛慕對張清遠使了個眼色,一言不發去教室一角的座位上坐下。

今天鋼琴課的內容是練習貝多芬的月光曲。教師讓同學們自由選擇樂章演奏。不得不承認,蘇宜的基本功還是不錯的,指法娴熟,節奏流暢,很快就完成了第二樂章。教師贊許道:“彈得不錯,蘇小姐的鋼琴功底在班裏是數一數二的。”

蘇宜十分得意,她的眼光有意無意掃過薛慕,似是在挑戰。

薛慕坐在角落裏最後一個表演,跟其他人不同,她選擇了第三樂章進行演奏。不同于前兩個樂章的輕快與舒緩,開頭的急板很快将大家帶到疾風暴雨般的旋律中,仿佛平靜的海面刮起了大風,卷起了巨浪。被月光照得雪亮的浪花,一個連一個朝着岸邊湧來。

音調越來越高昂激越,節奏越來越快,這架普萊耶爾雖然在高音域比較欠缺,但音色相當有厚度,平衡性很好,大家很快便被薛慕的演奏所吸引了。

以鋼琴為媒介,薛慕忽然體會到了貝多芬失聰後的感悟,人生如此艱難,前途如此渺茫,可是他還是在努力追逐希望。漸漸的,他的痛苦變成了自己的痛苦,他的憤怒變成了自己的憤怒,他的執着也變成了自己的執着。演奏終于以強有力的主和弦結束,似乎所有的思索與彷徨都有了定論,希望始終都在,一切只待付諸行動。

教室裏響起了熱烈的掌聲,音樂教師愣了一下誇贊道:“薛小姐的演奏別具一格,也很有感染力。不過以女子論,未免太激烈了些,至剛則易折,至柔則無損,還望薛小姐留意。”說完,深深看了薛慕一眼。

鋼琴課結束後,張清遠見同學們走得差不多了,低聲囑咐薛慕道:“修文以後要小心了,蘇小姐以前跟你有過節,這次是故意找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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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慕笑笑道:“若是在功課上找麻煩,我并不怕她。”

“張小姐的話有道理。”李佩林不知什麽時候出現了,神神秘秘道:“蘇小姐我們都惹不起,你們可知道她的新聞?”

張清遠十分好奇:“怎麽說?”

李佩林放低了聲音道:“蘇小姐實在不簡單,據說,他又交上新的男朋友了。”

張清遠皺眉道:“她不是已經和劉家訂婚了嘛,怎麽可能又有男朋友。”

李佩林鄙夷一笑:“靜宜不知道,因為李冰鑒一事,劉家受牽連,蘇小姐未婚夫的大伯被免去浙江提學使一職。她看到劉家失勢,便讓父母主動退了親。誰知過沒幾個月,又勾搭上新的權貴。”

薛慕冷笑問:“那麽她現在的男朋友是什麽來路?”

李佩林低聲道:“你可知道虞萬豐,他原是德商魯麟銀行的買辦,又通過做洋布生意發了大財,如今捐錢從朝廷領了候補道臺的頭銜,是上海灘的風雲人物,蘇小姐現在交往的男友,就是虞萬豐的獨生子虞順卿。”

張清遠忍不住啐了一口:“她可真是毫無廉恥。不過虞萬豐畢竟是個商人,算不得什麽權貴。”

李佩林正容道:“你可不要小看虞家,有錢能使鬼推磨,虞萬豐在政商兩界人脈極廣,這回蘇小姐能夠進甲等班,恐怕還是虞家花錢買得路子。我們還是少招惹她為妙。”

薛慕笑笑道:“謝謝你提醒我,以後我們對蘇小姐敬而遠之就是了。不過我始終認為,一切靠金錢維持的關系,終究是脆弱的。”

這天下午是修身課,按照學部的要求,班昭的《女誡》是必修的。今天該講《曲從》這一章。講課的教師是一位五十多歲的中年婦人,想來原籍是福建一帶的,她用濃重的閩南腔讀先把文章搖頭晃腦地念了一遍。

“舅姑之心,豈當可失哉?物有以恩自離者,亦有以義自破者也。夫雖雲愛,舅姑雲非,此所謂以義自破者也。然則舅姑之心奈何?固莫尚于曲從矣。姑雲不爾而是,固宜從令;姑雲爾而非,猶宜順命。勿得違戾是非,争分曲直。此則所謂曲從矣。”

她的口音含混不清,臺下的衆人聽了昏昏欲睡,薛慕眼睛盯着老師,心思早不知道飄到那裏去了。旁邊的張清遠扯扯薛慕的袖子低聲道:“都已經二十世紀了,學校還在講這一套陳腐的理論,真是無聊。”

薛慕笑笑道:“朝廷必欲尊崇曹大家,有什麽辦法?”她想到學部前一段時間剛剛給全國女學堂下文,特別強調:“中國女德歷代崇重,今教女子學生,首宜注重于此。務時勉以貞靜、順良、慈淑、端儉諸美德,總期不背中國向來之禮教。其一切放縱自由之僻說,務須嚴切革除,以維風化。”

在這種情形下,北京的女學堂帶頭,紛紛開始供奉起中國女學的鼻祖——班昭了。

臺下的學生聽得無聊,臺上的老師也講得無聊,草草闡釋了幾句,囑咐學生再自己溫習一遍,就匆匆離開了教室。

離下課還有一段時間,薛慕想着上一節算術課還有幾道題沒弄清楚,便拿出課本自己演算起來。

偏偏被坐在後面的蘇宜看到了,她提高了聲音道:“薛小姐,先生讓我們溫習《女誡》,你偏偏要做算術題,未免太不遵守紀律了吧。”

薛慕掃了她一眼沉聲道:“《女誡》我幼時就學過,早就會背了。練習數學,充分利用時間有什麽不妥嗎?”

蘇宜立即抓住她話裏的破綻:“薛小姐覺得學習《女誡》是浪費時間?這可是朝廷欽定的女子修身必讀之書。薛小姐不愧是張先生教出來的學生,不守規矩、離經叛道簡直是一脈相承啊。”

薛慕霍然起身,提高了聲音道:“說我可以,做什麽要牽扯到張先生?蘇小姐既然注重國學,豈不知古之學者必嚴于師,師嚴而道尊。張先生雖然離職了,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背後說先生的是非,這就蘇小姐的修身之德嗎?”

蘇宜一時語塞,不由漲紅了臉,半響轉移話題道:“且不說這些有的沒的,剛才先生在臺上講課,薛小姐與張小姐在臺下竊竊私語,分明是不以為然,根本沒把先生的話放在眼裏。”

薛慕似笑非笑掃了她一眼,朗聲道:“薛小姐誤會了。我只是有些疑問,與靜宜一起讨論而已。”

蘇宜冷笑:“什麽疑問,八成是離經叛道之辭,薛小姐敢不敢說出來大家一起讨論?”

薛慕笑道:“《女誡》上說:舅姑之心莫尚于曲從。姑雲不爾而是,固宜從令;姑雲爾而非,猶宜順命。勿得違戾是非,争分曲直。但我記得《孝經》上明明說:父有争子,則身不陷于不義。故當不義,則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從父之令,又焉得為孝乎!曹大家固然是女聖人,但孔子卻是如假包換的大聖人,我們究竟該聽誰的呢?”

蘇宜不由愣在那裏半響說不出話來,張清遠覺得十分解氣,也笑道:“修文說得是。還有一事我也十分為難,大家都知道方子敏之事最近鬧得沸沸揚揚。她本是蘇州人,參加了當地的不纏足會,不但自己放了腳還給女兒也放了腳,因此不容于舅姑,竟被鎖閉在家,最後活活餓死。朝廷是提倡放足的,日前居然表彰了方氏,還責罰了她的舅姑。可是按照《女誡》的教導,方氏不順舅姑執意放腳,即使被餓死也是她咎由自取,實在沒有什麽可值得表彰的。”

張清遠這話一說出口,不但薛慕,連周圍的同學也忍不住笑了。蘇宜氣得臉色青一塊白一塊,好不容易挨到下課,一跺腳離開了教室。

張清遠十分得意:“修文幹得漂亮,蘇小姐這樣的為人,居然厚顏無恥大談修身,我們今天聯手,讓她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薛慕擺手笑道:“靜宜的這張嘴,比我還要厲害十分,今天算是領教了。”

二人說笑着來到宿舍,教工拿來一封信遞給薛慕,薛慕打開一看暗道糟糕,原來明天《新民報》特約撰稿人集會,若非齊雲來信提醒,她差點忘了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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