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自從成為《新民報》的特約撰稿人後,薛慕是第一次參加報社的集會。她提前出發來到報館,發現接待室的秘書換了人。那人看到來了一位年輕女子,愣了一下才迎上去問:“小姐要找誰?”
薛慕笑笑道:“我是《新民報》的特約撰稿人,齊主編邀請我今日來開會的。”
這回輪到那位秘書大跌眼鏡了,他認真打量了薛慕一眼,疑惑着問:“小姐确定嗎?據我所知,《新民報》從來沒有過女性撰稿人。”
薛慕非常無奈:“我看上去像是騙子嗎?不然閣下去請示一下齊主編,看看到底有沒有我這號人物?”
秘書倒也知趣,想想自家主編向來不乏驚人之舉,忙笑道:“那裏那裏,會議室在樓上,小姐這邊請。”
秘書将薛慕引到二樓會議室,裏面已經有人在等候了,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夫子看到薛慕來了,不由皺起了眉頭:“這位小姐,我們馬上要開會了,你若要找人,可以向樓下接待室的秘書去打聽,不要妨礙公務。”
薛慕只好又解釋一遍:“我也是來開會的,《新民報》新設了女性周刊,我是特約撰稿人。”
此言一出,不僅那位老夫子愣住了,會場的其他人也十分詫異。薛慕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稀罕物件,被這些文人們從頭到腳打量個遍。
過了半響,那位老夫子喃喃道:“逸飛辦事越來越不靠譜了,我等竟然要淪落到與婦人共事的地步。”
在他看來,女人可分為兩類,一類是良家婦女。他對這些人一向嚴守男女之防,避之唯恐不及。另一類是風塵女子。在他眼裏不過是些玩意兒,可以無所顧忌調笑谑浪。對于薛慕這種身份,他實在不知道如何打交道。只好向一旁挪了挪,與她保持安全的距離。
過了沒多久,齊雲推門進來了,他注意到衆人對薛慕格外留意,忙笑道:“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薛小姐,務本女學的高材生,學識淵博,寫得一手好文章,特聘為報社的特約撰稿人,以後大家就都是同事了。”
那位老夫子皺眉道:“逸飛,我并不是老頑固,朝廷提倡女學,我也是贊成的。但興女學不過是為了培養賢妻良母,以後好在家中相夫教子。可我沒想到,如今女人竟要和男人一樣抛頭露面出來工作,這未免太傷風化了。”
齊雲深知趙鼎明是個老古董,笑笑道:“克之,從國際形勢來看,十九世紀是民權興盛的時代,二十世紀是女權興盛的時代,男女平權的風潮已經刮到國內了。《新民報》一向以開明自诩,聘請女性為特約撰稿人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在西歐,女子外出工作也是常見之事。”
趙鼎明搖頭道:“此言大謬,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泰西諸國船堅炮利固然遠勝于我,但論起文化,我中華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乾剛坤柔,男尊女卑,乃千古不易之理。女子既以柔順為主,何權之有?”
齊雲知道他一向頑固,懶得再廢話,轉頭問另外一位撰稿人:“子牧,你怎麽看?”
李清雲笑笑道:“男女平權我是贊成的。但我覺得倡興女權,必要先培養女子的學問和道德。按照如今中國女子的程度來看,男女平權還是再緩一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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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雲言下之意很明顯,他覺得當下的女學生只是粗知字義,略懂些新學,便自得自滿,意欲與男子一争高低,這樣的人,他實在瞧不上,薛慕無非也是此類人物罷了。
薛慕覺得自己不得不開口了:“閣下這話說的很是。我既然被《新民報》聘為特約撰稿人,絕不會只是裝裝樣子,男子能盡到責任和義務,我一樣能盡到。《新民報》女學周刊已經印發了八期,每一期的約稿我都沒耽誤過。除此之外,我還在文藝副刊上發表過詩詞。當然,我自知學識淺陋,生恐贻笑大方,各位有什麽指教,我一定虛心聽納。”
李清雲不由一愣,《新民報》雖然開設了女學周刊,但他認為那是女人才看的,一向不屑一顧。至于薛慕發表在報上發表的詩詞,他也沒留意過。
薛慕見衆人一時無話可說,提高了聲音道:“在座的諸位都是報界英才,應該比我更知道:權利和義務是對等的,我既然能盡到撰稿人的義務,自然也可以和諸位一起享受撰稿人的權利。若是我發表的文章有什麽不足,諸位盡可以指出,我都可以改正,但僅僅因為女子的身份,諸位便質疑我的能力,這一點無論如何不能接受。”
齊雲眼中露出贊許的神色,笑着打圓場道:“薛小姐的大作我是篇篇都拜讀過的,當真巾帼不讓須眉。薛小姐肯出任特約撰稿人,是《新民報》的榮幸。”
趙鼎明意味深長地掃了齊雲一眼,半響方道:“即便薛小姐的才華能夠勝任,但《新民報》的撰稿人皆是男子,薛小姐混跡其間,恐礙男女大妨。所謂人言可畏,這瓜田李下之嫌,主編不可不顧忌啊。”
齊雲笑了:“克之,禮豈為我輩所設也。這世上的小人慣于拿男女關系大做文章,只要我心光明,處事公正,又何必管別人怎麽說。諸位都是開明人士,想來不會因為區區小節去單方面苛責女子吧。”
齊雲作為主編話說到這份兒上,衆人也沒有了反駁的餘地。大家讨論完下季度報刊的選題後,便散了會。
薛慕一點也不想在報社多留,轉身匆匆離去。出了報館她才松了口氣,總算可以不用強撐着了。早春的風帶着寒意吹到臉上,她只覺得眼角澀澀的疼,輕輕揉了揉眼睛。張先生說得一點沒錯:這世上女子想要有所成就,實在太難了。
一個高大身影映入眼簾,齊雲不知什麽時候追出來,默默遞給薛慕一方手帕。
薛慕覺得十分尴尬,喃喃解釋道:“風太大了,不留神迷了眼。”
齊雲笑笑道:“上海這幾天的風沙是有些大,快比得上北京了。”
薛慕見他并不點破自己,這才接過帕子擦了擦眼。齊雲沉聲道:“我很抱歉邀請薛小姐參加此次集會,倒讓你無端受到他人的質疑。”
薛慕忙道:“這不能怪齊先生,該來的事總是要來,作為《新民報》的特約撰稿人,我總是要參加報館的集會的。你放心,我不是心窄的人,不會介意這些事的。”
齊雲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道:“貴校離這裏不遠,我送薛小姐回去吧。”說完不等她拒絕,便匆匆向前引路去了。
二人就這樣緩緩而行,天已向晚,蒼茫的暮色漸漸襲來,讓人無端覺得悵然,齊雲突然開口道:“慶續二十五年,我下決心放棄探花功名,南下到上海辦報紙,周圍的人都認為我瘋了。”
他突然親口提起這段往事,薛慕有些驚訝,齊雲停頓了一下道:“因為這件事,我父親恨極了我,不惜将我從族譜中除名。《新民報》剛剛創刊時,我四處求人打點,又四處碰壁,實在是艱難。在別人的眼裏,我已經成了一個笑話。就連周圍的親朋好友教導子弟時,都說做人千萬不要學齊逸飛。”
他笑了笑繼續說下去:“可是我從來沒後悔過,因為我一直認為:在當下的中國,辦報刊與建學堂一樣能啓發民智,比起庸庸碌碌做個京官,這樣更有意義。”
薛慕笑了:“齊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作為《新民報》第一個女性撰稿人,我現在所做的一切,也同樣有意義。齊先生放心,眼下處境雖難,我也會堅持下去的。”
齊雲見她一點就透,十分欣慰。上海的春天來得早,雖然還是二月裏,道路兩旁已玉蘭花已經開了,淡薄的一點香氣送過來,冷冽清香。漸漸的,春風中夾雜了水氣,慶續三十年第一場春雨緩緩落下。
好在春雨總是下不大,如細針、如牛毛,微微沾濕了衣裳。齊雲笑道:“真是不巧,這次我們都沒有帶傘。”
薛慕也笑了:“無妨的,我們快些走幾步就回去了。”
齊雲躊躇片刻,笑着對她招手道:“跟我來,我知道有一個地方可以避雨。”
薛慕猶豫了一下,跟着他折入路邊一個弄堂內。齊雲領着她來到一間小小的店鋪。店家似乎認識他,笑着招呼道:“齊先生來了,這邊坐。”
齊雲先請薛慕坐下,笑着解釋道:“這家店的馄饨與上海不同,頗有北地風味。天已晚了,薛小姐吃完飯再回去吧。”一面提高聲音道:“店家,老樣子,來兩碗馄饨。二個燒餅。”
店家答應一聲便到廚下去忙活了,薛慕第一次到這種小地方來用餐,覺得十分好奇,不由四下打量起來。齊雲笑道:“薛小姐應該比較少嘗試這種平民風味吧,其實在北京,我也是二葷鋪的常客。”
薛慕好奇問:“什麽是二葷鋪?”
齊雲笑了:“二葷鋪一般不太大,一兩間門面,竈頭在門口,座位在裏面,食物不離雞豚,不烹制海鮮,價廉物美,是平民果腹的地方。”
馄饨很快就端上桌。齊雲仔細将筷匙擦拭幹淨遞給薛慕,笑着囑咐道:“薛小姐不必客氣,趁熱吃一些暖暖身子吧。”
薛慕發現那馄饨比她常吃的要大很多,以精肉、春韭做餡,十分美味。最絕的是那碗湯,是用老母雞熬制多時而成,澄潤無渣滓,入口清鮮異常。
二人就着蟹殼黃燒餅很快吃完了馄饨,薛慕額頭上微微冒汗,覺得腸胃非常舒服,笑着稱贊道:“包得馄饨味勝常,餡融春韭嚼來香,湯清潤吻休嫌淡,咽後方知滋味長。以前讀楊靜亭的《都門紀略》,有許多北京風物總是不明白,今天算是領教了。”
天已完全黑了,店家點上了煤油燈,昏黃的燈火映在薛慕的臉上,越發顯得面色瑩潤如玉。她鬓邊一縷碎發散落下來,他覺得那發絲像是拂到自己臉上,心中微癢,想擡手替她整理,猶豫了一下又暗暗縮了回去。
她忽然想起一個話題和齊雲讨論,他卻怔怔地恍若未聞,她的雙頰帶了可疑的紅色,略略提高了聲音道:“齊先生,天晚了,我還是早些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