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知道外甥女在薛緯那裏的遭遇後,徐氏非常氣憤:“你繼母太過分了,即使家裏再缺錢,也不能這麽草率地給你定親呀。”

薛慕漠然道:“對于薛家,我早就不抱任何指望。爹爹不打算認我這個女兒,就随他去吧。”

徐氏皺眉道:“大姑娘今後有什麽打算,真要去北京教書不成?”

薛慕笑笑道:“這個機會我是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當然不能放棄。”

徐氏的神色變得複雜,遲疑片刻道:“不瞞大姑娘說,你舅舅也不贊成你到北京去。眼下京城局勢複雜,一個女孩子孤身在外多有不便。”

薛慕剛要解釋,卻被徐氏打斷道:“大姑娘要說什麽我知道。但眼下你已經過了十八歲,早就到了成婚的年紀,若是因為教書耽誤了,日後再想找合意的就難了。說實話,女學堂裏的先生都是些三十多歲的老姑娘,不少人脾氣古怪,我可不想你今後也變成和她們一般。”

薛慕固執道:“可是我想要這樣的生活,實在不想嫁人生子,庸庸碌碌過一輩子。”

這時徐氏的小兒子唐達拿着一本書蹦蹦跳跳走來,笑着問母親:“媽媽,寶鴨是什麽地方?”

徐氏掃了一眼書噗嗤一聲笑了:“小祖宗,這是寶雞,你把偏旁看錯了。還記不記得我前兩天給你講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故事,寶雞就是從前的陳倉城,現在也是陝西的重要城市。”

唐達不好意思地笑了,薛慕也覺得表弟十分可愛,摸摸他的頭調侃道:“虧你怎麽想的,是不是想吃鴨子了,倒是巧了,今天晚飯真的有八寶鴨。”

唐達越發不好意思,索性躲在母親懷裏撒嬌,直到下人拿糖果逗她,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經過唐達這麽一鬧,氣氛明顯輕松了許多,徐氏拍拍薛慕的肩膀勸道:“你還年輕,有志向有抱負是好事。可是早晚有一天你會明白,對于咱們女人來說,得遇良人,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比什麽都重要,你看小孩子多可愛。”

徐氏見薛慕一時無話,繼續勸道:“你繼母給你尋的親事不靠譜,舅媽給張羅,肯定讓你滿意。”

薛慕見徐氏又開始大談她那套太太經,甚感頭大,只好低下頭來,拿起碟子裏的一塊桃酥慢慢啃,好不容易等她說完,忙擺出一副誠懇的神情道:“舅媽是真心為我好,我是知道的。只是我已經答應校方了,不能做言而無信之人。更重要的是,我若放棄眼下這個機會,會後悔一輩子的。”

徐氏又好氣又好笑:“你舅舅讓我來勸你,我跟他說沒用的,他偏不聽,如今果然被我說中了。你這性子啊,簡直跟你母親當年一模一樣。”

薛慕也笑了:“還是舅母了解我,在我眼裏舅母和親娘沒什麽差別,我以後一定會好好孝敬您的。”

Advertisement

徐氏笑罵道:“你少在那裏甜言蜜語哄我,随你去吧,京城混不下去記得回上海,我答應過你娘要照應你的。”

徐氏托人定了一個月後從上海到北京的火車票。這些日子薛慕忙着打點行李、辭別親友。張清遠已經和沈康年成婚了,聽說好友馬上要離滬,便相約在劉家園見面。

她們一起在清風池畔賞了荷花,又去看了電光影戲,覺得有些累了,便來到聽雨軒的茶座小憩。

薛慕見張清遠氣色很好,也比先前胖了些,知道她婚後日子過得不錯,笑問:“成親感覺如何?沈先生待你好不好?”

面對昔日密友,張清遠沒有那麽多顧忌,低低笑道:“他待我很好。至于成親的感覺嘛,”她露出促狹之色:“你也趕緊找一個合适的人不就知道了。”

薛慕的臉色很快變得暗淡,張清遠自悔失言,猶豫片刻問:“你和齊先生究竟是怎麽回事?”

薛慕嘆了口氣道:“你別問了,像我這樣的人,是不可能成親的。”

張清遠掏出懷表看了看,又向窗外掃了一眼,過了沒多久,齊雲突然推門進來了,張清遠見薛慕神色大變,低聲解釋道:“你別怪我,外子拜托了我好久,說齊先生想和你見一面把事情說清楚,我實在被磨得沒辦法了,才把他約了來。”

齊雲先給張清遠打了招呼,徑自在薛慕對面坐下,沉聲道:“薛小姐好久不見。”

他這樣定定看着她,薛慕突然心跳加速,竟然沒出息地又想要逃避。張清遠看着情形有些尴尬,咳嗦一聲道:“兩位慢慢談,我家中還有事,就先告辭了。”

張清遠居然就這樣溜了,薛慕在心裏把她埋怨了一萬遍。強自鎮定問道:“齊先生想喝點什麽,這回我做東。”

“不必了。”齊雲止住她問:“我聽說薛小姐幾天後便去北京任職了?”

薛慕沉聲道:“正是,報社這邊的工作,我已經和王先生做好交接了,不會耽誤公事的。”

齊雲陡然提高了聲音:“你知道我在意的不是這些,這樣的大事,為什麽不提前告訴我?”

他眉宇間帶着冷冽之氣,令人感到無形的威壓。薛慕突然笑了:“齊先生,這是我的私事,為什麽要告訴你?”

齊雲愣了一下,自嘲一笑道:“薛小姐是想告訴我,這一切都是我一廂情願嗎?我并不傻,看得透人心。若真是這樣,我絕不會再來糾纏。”

薛慕決然道:“齊先生并不了解我,我天性涼薄,只想任教職自食其力過日子,此生不願與男人有任何瓜葛。”

齊雲皺眉問:“為什麽?”

薛慕笑了:“都說家醜不可外揚,可我今天也顧不上許多了,我來告訴你為什麽。家母早年陪外祖出使英法,精通三國語言,也是滬上有名的才女。她與家父自幼相識,也算是自由戀愛成親的。婚後的生活一開始也算甜蜜,家父欣賞家母的美貌才華,家母喜歡家父溫柔體貼。只是日子一長,家父漸漸覺得家母仗着才學處處壓他一頭,家母也覺得家父不學無術不脫纨绔子弟習氣,當初的優點都變成了缺陷,争執也就成了常事。後來我出生了,家父嫌我是個女兒,便張羅要納妾,他與家母之間更無話可說了。”

“我六歲那年姨娘生了弟弟,緊接着家母便得了痨病一直卧床。家父的心思全在弟弟身上,根本不顧我們母女死活。有一次家父突發善心去探視家母,發現她又在床上看洋裝書,當即暴怒要把這些書燒光,說家母就是因為讀書才變得清高瞧不起丈夫,說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從此之後家父再也沒走進家母房門半步。”

薛慕的眼中已是含了淚意:“家母臨終前對我說,老話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也有道理。女人讀了書,知道了人情冷暖,便會更忍受不了世間對女人苛責與惡意。但她一點也不後悔教我讀書,因為女人讀了書,也會了解天地之廣,體驗更豐富的人生,與之相比個人的小悲喜真的不算什麽。”

齊雲默默遞給她一方手帕,放緩了聲音道:“令堂是有見識的女性,這話很有道理。”

薛慕将手帕還給她,自失一笑道:“齊先生,我出生在這樣的家庭,內心也是殘破的,不敢去喜歡一個人,也沒有能力去喜歡一個人。家母臨終前囑咐我,一定不要再重複她這樣的人生。我現在順利從務本女學畢業,又在北京找到了工作,總算可以稍微告慰家母了。”

齊雲沉默片刻道:“這世上并不是所有男人都和令尊一樣,如果薛小姐和我在一起……”

薛慕随即打斷他的話:“齊先生與學界人士多有往來,應該知道北京女學堂的情形,這世道對女子何等苛刻,我既然選擇這條路,當然要心無旁骛走下去。”

齊雲再一次沉默了,據他所知,京滬兩地女學堂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教書的先生只能是未婚女子,原因是擔心她們成親後會被家庭子女牽絆,所以最後留下來任教都是些老姑娘。

齊雲內心生出一種無力之感。外面細微一點聲響。他有些恍惚地轉過臉去,原來是下雨了

。他突然開口道:“又下雨了,記得我們初次見面,也是下着同樣的雨。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斷腸聲,我讨厭這樣的雨。”

薛慕亦怔怔向窗外望去,蒼茫的暮色漸漸襲來,夾雜着這樣風雨,越發令人心緒惆悵。齊雲沉聲道:“薛小姐,我不喜歡難為別人,也不喜歡難為自己。你有自己的選擇,我的人生同樣很寶貴。希望薛小姐此後得償所願,一切順遂。”

他起身拿起油布傘遞給薛慕:“薛小姐不要多想,外邊雨越發大了,我多拿了一把傘,這把就送你了。”言罷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薛慕的心無可抑制地痛起來,手邊的咖啡已經涼了,她随口飲盡,許是糖放少了,嘴裏都是苦澀的味道。

她忍不住向窗外望去,外面的雨下得像瓢潑一般,偌大的清風池畔游人寥寥,他就那樣撐傘站在那裏,如石雕一般一動不動,周邊的雨絲如同千萬條繩索抽打着地面,他很快便衣衫盡濕。她本來也想離開,可是不知為何失了力氣動彈不得,連移開目光都不能。

隔着玻璃和雨幕,她看不清他的臉色,也不知他在想什麽。她以為他會一直這麽站下去,誰知過了許久,他終是走開了。他的身影漸行漸遠,終于消失在朦胧的薄暮裏。再過了一會兒,夜色完全籠罩下來,天地間便只餘下一片蒼茫的雨氣。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