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刑部位于皇城之西, 是在前朝南鎮撫司監獄舊址上興建的,有一棵老槐樹直幹參天, 相傳為楊繼盛手植。

刑部班房原是衙役們值班的地方, 後來逐漸發展為羁押未決人犯和幹連佐證的處所。時下人常稱坐班房比坐牢房更慘。因為牢犯尚且有朝廷按标準撥給的口糧,雖經各道關卡盤剝, 好歹還有一口吃的。但是班房嫌犯口糧全靠本官捐養廉銀購買,根本無法正常保證。家中送來的飯菜也往往被獄吏、禁卒扣留調換, 被押人往往被餓得面黃肌瘦, 輕生尋死者比比皆是。

衙役見薛慕是女教師,衣着打扮也算體面, 便把她單獨關在西面的單間裏, 環境雖然污穢不堪, 但好歹有一個小天窗可以通氣, 有一張木床可以睡覺。

衙役笑對薛慕道:“算你好運,剛剛有人出獄騰出一個單間。要不然,你和其他嫌犯吃喝拉撒都擠在一起, 那可真是進了活地獄了。”

衙役見薛慕并不答話,暗暗惱她不知趣,咳嗦一聲又提醒道:“你初來乍到不知規矩,按慣例, 去掉鐵鏈要花三十吊錢, 進單間要加五十吊錢,加床鋪再加五十吊錢。”說完便把手伸了出來。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 薛慕嘆了口氣拿出一塊銀元遞給他:“閣下留着買酒喝吧。”

那衙役立即喜笑顏開,低聲囑咐道:“你有什麽親人想要探視送飯,可以提前告訴我,到時我會放他們進來。”

薛慕苦笑了一聲,她在京城無親無故,也不想連累上海的舅舅舅媽。略一沉吟只好把譚霜華的住址告訴衙役,勞煩他去送個信兒。

黑夜很快降臨,班房內便如冰窖一樣冷,薛慕實在凍得受不住,只好躺在床上蓋上薄被取暖。那床鋪既油膩又肮髒,被子也散發出一股腐臭難聞的氣味,她在床上輾轉反側睡不着,忽然想起了十五歲那年被禁閉的日子。

天窗被關閉了,寂夜裏透不進一線光亮。她隐隐能聽到床下蟋蟀的叫聲,輕輕淺淺,時斷時續,像是被寒霜侵襲失掉了氣力。不知過了多久,外間淅傳來淅瀝瀝的雨聲,這就是北京深秋的雨,肅殺的寒意直抵心底,讓人生出刻骨的悲涼與絕望。

她一夜未眠熬到天明,衙役推開房門進來,提高了聲音道:“跟我走一趟,我們主事有話要問你。”

薛慕跟着衙役來到刑部主事的房間,那是一位又矮又胖的中年男子,一雙眼睛精光畢露,他打量薛慕一眼笑笑道:“薛小姐,蹲班房的滋味不好受吧。要我說,你好好一位年輕小姐,安分守己地教書有多好,何必跟着你們校長胡鬧。”

薛慕直視她道:“我不明白大人的意思。我只是恪盡職守去傳道受業,實在不知為何被關在這裏。”

刑部主事冷笑道:“薛小姐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你在課堂上向學生講授羅蘭夫人的事跡,鼓吹自由革命,罪名确鑿,你還有什麽可說的。”

薛慕沉聲道:“如今朝廷變法維新,梁大人在《新民報》上發表了《近世女傑羅蘭夫人傳》褒揚其事跡,這份報紙皇上也常看,有什麽不妥嗎?”

刑部主事想不到薛慕竟然這樣伶牙俐齒,愣了一下厲聲道:“皇上那是被奸人所惑,無論怎樣變法,祖宗家法絕對不能變。如今聖意已悟,前日親發上谕,下令嚴查一切革命自由之邪說。薛小姐死到臨頭還不認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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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薛慕一時愣在那裏,忽然放低了聲音勸道:“薛小姐,我勸你識相一點。按理說這都是校長李澤文的責任,你只是他手下的小卒。只要你承認一切都是李澤文指使的,頂多落個失職不察的責任,用不了多久就可以離開這裏。”

刑部主事越發放緩了聲音笑道:“薛小姐,你還這麽年輕,我還真舍不得你吃牢飯,你要早點拿定主意才是。”

話說到這裏,薛慕已經知道了他們的最終目的,她停頓片刻突然笑道:“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大人要我攀咬上峰,我做不到。授課內容是我自己選的,與他人無關。”

刑部主事怒極反笑:“薛小姐,我看你是沒體會過蹲牢獄的滋味,所以嘴才這麽硬。”他轉頭吩咐一旁的衙役道:“你帶這位嬌小姐去刑部大牢裏去看看。”

她跟随衙役向西走去,牢門緊接着被打開,黴爛穢濁的氣息迎面撲來,乍一聞實在令人作嘔。

衙役領着她來了一間狹窄的牢房前,借着油燈的一線微光,她看裏面關押着近10名犯人,個個面呈菜色,衣衫褴褛,他們雙腕讓鐐铐絞在一起,沉重的鏈球垂墜下來,腳上穿着鐵鞋。與其說是人,倒不如說像地獄裏的惡鬼。一股陳繡混合着血腥的氣味襲來,薛慕下意識地捂住了口鼻。

衙役掃了她一眼冷笑道:“看到了沒,這就叫暗無天日,關在這裏的人根本動彈不得,天天靠一罐稀粥續命,根本活不過半個月。你要是再嘴硬,就到這裏體會一下生不如死的滋味。”

薛慕靜靜靠在牢獄的石壁上,絕望與決絕在內心交織,過了許久終是沉聲道:“那麽,就請把我關進來吧。”

梁繼新府邸位于東交民巷內,此刻他正與一衆親信展開激烈的讨論。

梁繼新皺眉道:“刑部逮捕李澤文是完全沖着新黨來的。這動作未免太快了點。”

皇帝變法維新,為了廣納人言,曾經下了一道聖旨,要求各部官員如有上奏,當由各部堂官代奏,任何人不得阻撓。禮部主事劉照圍繞如何變法維新上了一道折子,但禮部尚書瑞祥是個不折不扣的守舊派,與下屬商量後,竟然私自将奏折壓了下來。此事很快暴露,皇帝得知大怒,将禮部六堂官全部撤職,劉照升官,賞三品銜。

刑部尚書齊塔布與瑞祥同為太後親信,二人私交甚篤,為了報複新黨,刑部很快就以散布邪說的罪名逮捕了李澤文,帝後兩黨的鬥争越發白熱化了。

四京卿之一徐銳為人比較保守沉穩,沉吟片刻道:“這件事若只是齊塔布所為倒還好說,但眼下很難說背後沒有人授意。我聽說除了李澤文,務本女學的教師薛慕亦牽連下獄。她為人倒很仗義,始終沒有供出是李澤文首肯她教授羅蘭夫人的事跡的。李澤文暫時沒有危險。我們不妨再拖一拖,靜觀其變吧。”

齊雲當即提高了聲音道:“玉京是什麽意思,當下的形勢已經劍撥弩張了。自從皇上将兩江、兩廣總督和禮部六堂官撤職那一刻起,我們已經退無可退,唯有挺身向前,才能為新法創出一片新天地來。”

李光遠表示贊成:“逸飛說得有道理,若是我們退一步,別人讓一步也就罷了。但如今後黨步步緊逼,我們要一味軟弱,只會被別人逼到絕路上。更何況,變法維新重要的是人心,李澤文就算性命一時無礙,在刑部大牢那樣暗無天日的地方又能熬多久。他算是不折不扣的新黨,如果我們連他都護不住,到時候誰還敢替我們辦事?”

徐銳還在猶豫:“現在太後扔然把持着朝廷二品以上大員的任免權,兵權也在她手裏,新黨勢力實在單薄,若是我們動作太大,恐怕皇上的處境會為難。”

李光遠冷冷道:“玉京,這世上原本就沒有雙全之法,照眼下的情形看,皇上與太後決裂是早晚的事。新法想要徹底推行,殺人流血也在所難免,若一味軟弱猶疑,只會壞了大事。”

梁繼新看二人眼看要争執起來,忙擺手道:“好了好了。人心不可失,李澤文我們還是要救的,關鍵是想個什麽法子将他救出來。刑部說他散布革命自由邪說,這理由也算說得過去,我們又憑什麽讓刑部放人呢?”

齊雲冷笑道:“要找這些人的差漏并不難。有人曾經向《新民報》爆料,曾慶滌為了謀得刑部郎中一職,花巨金買歌妓劉翠喜贈予刑部尚書齊塔布的兒子做小妾,其中內情甚詳,此事必不是空穴來風。趙禦史是我們的人,讓他寫個彈劾折子,我帶着去找齊塔布,想來他也就偃旗息鼓了。”

梁繼新笑笑道:“還是逸飛的消息廣,那就這麽辦。還有一件事”他越發壓低了聲音道:“宮中有太監傳說,太後與慶育密謀明年四月令皇上巡幸天津,屆時欲行廢立之事,你們可聽說了?”

李  光遠失聲道:“若真如此,皇上危矣。軍界那裏我們必須有動作了。”

徐銳沉吟道:“這怕做不得實,宮中太監們慣會傳些謠言,衆人相傳便以為實。依我看,太後現在還沒有理由要廢立皇上。”

齊雲沉吟片刻道:“軍界那邊我們是要提前安插人手了,否則早晚要受制于人。不過玉京說的也有道理,皇上雖不是太後親子,畢竟也是她一手扶立的,現在後黨依舊把控着朝局,他們應該不會這麽急着動手,我們實在不必自亂陣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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