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又是一個無眠的長夜, 值守的獄卒早就熄了燈。狹小窄仄的陋室內其他兩名女犯都睡下了,只餘薛慕一人清醒。

獄卒見她身子單薄, 怕熬不過幾天就倒下, 便自作主張替她卸下了鐐铐。她四肢百骸的痛楚漸漸麻木,神智卻越發清明, 靠在牆壁舉首向遠處望去,卻只看見一片模糊混沌的巨大陰影。她想起懸釘在大牢外牆上兇神惡煞的陛犴, 此刻自己便鉗制在它的爪牙下,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裏是前朝錦衣衛大牢, 她實在佩服椒山先生的勇氣, 能在這暗無天日的地獄中熬過三年時光。僅僅幾天的時間, 她便覺得自己求生的欲望漸漸喪失, 唯有靠信念才能勉強撐下去。

遠處突然傳來腳步聲,輕而急促,像暮春時節陌上吹來的和風, 她疑心自己生了幻覺,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掙紮着站了起來。

鐵栅門吱呀一聲開了,來人沉聲道:“薛小姐, 是我。”

是齊雲來了, 她心弦猛得一顫,本能地向後瑟縮了一下。他向她伸出手去,天青色夾袍帶着雪茄的淡淡甘香。那樣潔淨儒雅的謙謙君子, 越發襯得這牢獄穢濁肮髒。

他上前扶住她,輕聲道:“我是從譚主編那裏得到消息的。好在刑部尚書齊塔布有把柄在我這裏,已經答應放了李澤文,你也可以出去了。”

她的傷口與不堪就這樣暴露,她突然覺得自慚,輕輕推開他的手道:“大恩不言謝,請齊先生稍等一下,容我收拾一下自己再出去。”

她的衣裙便已髒得不成樣子,一連幾天沒有洗漱,即使不照鏡子,她也知道自己這幅容貌有多吓人,只好轉過身去抽出随身攜帶的手絹把臉擦幹淨些。方沉聲對齊雲道:“我們走吧。”

在這樣難堪的處境下,她依然保持着沉着的氣度,猶如一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在這一刻,齊雲終于看清了這個女子內心的堅持與驕傲,他嘆息一聲,默默在前面引路。

他們慢慢走出牢獄,夜正深沉,外間已是深秋了。一陣朔風吹來,寒意透過薛慕單薄的夾衣,她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齊雲解下自己黑色襯絨外袍遞給她:“穿上吧,我不怕冷。”

薛慕微微搖了搖頭:“我怕把你的袍子弄髒了。”

齊雲默默凝視她,手并不收回去,僵持片刻後,她只好接過袍子,他這才開口道:“我送你回學校宿舍吧。”

薛慕看了一眼懷表苦笑道:“已是子時了,宿舍大門想必關了。我走得匆忙沒帶鑰匙,現在沒法進去。”

齊雲沉默片刻道:“薛小姐若是不嫌棄,可到寒舍歇息一晚,明天一早再回去。”他見薛慕遲疑,便冷冷道:“薛小姐若信不過我,那就算了,我送你去譚主編那裏。”

Advertisement

薛慕實在不願意深夜打攪譚霜華,忙道:“我信先生。我們這就走吧。”

齊雲不再多言,領着她上了早已備好的馬車,一路向東疾馳,二人沉默良久,薛慕突然開口問:“為什麽要救我,值得嗎?”

齊雲突然笑了:“因為你無罪,無罪之人不能冤死。我為人處事,一向只求心安,無所謂值與不值。”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馬車在地安門內的一所宅院旁停下來,齊雲先跳下來道:“我們到了。”

薛慕的雙腿因久不活動變得麻痹,她勉強扶着圍欄站起來,卻見齊雲已經向她伸出手來,只輕輕一攜,她便穩穩地立在地上。她突然有些羞赧,耳垂頰畔俱覺燥熱,他卻放開她轉身向前院走去。

一名老仆迎上來,好奇地打量了薛慕一眼,低聲問:“少爺用過飯了沒?”

齊雲沉聲道:“先不必準備飯,你收拾一間客房給這位小姐歇息,多燒些炭火取暖,另外讓張媽備好洗浴的熱水。”

這是一處不大不小的三進宅院,老仆領着薛慕來到東廂房內,笑着交代道:“委屈小姐今晚在廂房休息,洗浴用的熱水一會兒張媽會送過來。”

薛慕坐下來歇了一會兒,張媽便把熱水備好了,她又遞給薛慕一包衣服,笑道:“少爺特地吩咐我給小姐找一身幹淨衣服,家中都是大男人,我實在沒辦法,只好把我女兒的衣服拿來了,小姐可別嫌棄。”

薛慕忙謝道:“媽媽太客氣了,有幹淨衣服換,我已經很感激了。”

張媽笑笑道:“少爺讓我給小姐找衣服,我真是吓了一跳。這麽多年來他一個人獨來獨往慣了,生活一向粗枝大葉,還沒見他對那位小姐這麽上心呢。”

薛慕正覺得不好意思,卻見張媽一拍腦門道:“瞧我只顧着在這裏扯閑篇了,少爺吩咐我去做點夜宵,我得趕緊走了。現在水溫正好,姑娘快趁熱洗澡吧。別說小姐這樣文文靜靜的姑娘家了,就是七尺壯漢,在刑部大牢那樣的活地獄帶上幾天,也會受不了。如今這世道,真是造虐呀。”

張媽嘆息一聲忙忙地走了,薛慕這才脫掉髒衣服去泡澡。溫熱的水流經肌膚,她覺得自己冰涼的手腳漸漸暖和起來,渾渾噩噩了這麽多天,她終于活過來了。

把一身的泥垢洗淨,薛慕換上了張媽女兒的衣裙,稍微有點寬大,不過卻十分暖和。她這才有心情仔細打量這間屋子。當地放一張紫檀木書案,案上磊着各色名人法帖并數十方寶硯,筆海內插得筆如樹林一般。書案後面是一大排書架,上面陳列着各色線裝書。

西牆右側擺着一張小小的床榻,只吊着青紗帳幔,陳設雖然樸素卻十分潔淨。薛慕随意翻看書架上的書,發現不過是些《千字文》《幼學瓊林》《佩文韻府》之類,正覺得無趣,突然在角落發現南京國子監版本的《史記》,不由抽出來細看。

這其中《游俠列傳》是這本書的主人經常翻看的,書頁已經有些破舊。一張發黃的信箋紙突然掉了出來,上面寫了一闕《望海潮》。

“曾經滄海,又來沙漠,四千裏外關河。骨相空談,腸輪自轉,回頭十八年過。春夢醒來麽?對春帆細雨,獨自吟哦。惟有瓶花,數枝相伴不須多。

寒江才脫漁蓑。剩風塵面貌,自看如何?鑒不因人,形還問影,豈緣醉後顏酡?拔劍欲高歌。有幾根俠骨,禁得揉搓?忽說此人是我,睜眼細瞧科。”

那一手頗得二王神韻的行楷,一見便是齊雲所寫。薛慕沒想到他以前閱歷這麽廣,他見過大漠孤煙,關河日落,亦見過湖上春帆,煙雨江南,她突然明白他身上的豪俠之氣是從何而來了。

薛慕正在用心體味這闕詞,卻見張媽提着一個食盒子進來,笑道:“小姐洗完澡該餓了吧,吃點東西填飽肚子吧。”

說着便打開食盒子,裏面放着饽饽、麻醬燒餅、醬菜、素什錦等幾樣點心,還有一碗粘乎乎熱騰騰的湯,薛慕好奇問道:“這是什麽湯?”

張媽笑了:“小姐是南邊人吧。這是我們老北京廟會上的吃食牛骨髓茶湯。碎花生米、核桃仁、芝麻用牛骨髓油炸熟了,再加精鹽白面不停地炒,熟透了起鍋就成。想喝的時候用滾水沖拌勻了就好。我們少爺最喜歡吃,他說這茶湯省時省力充饑解渴。”

薛慕又問:“你們少爺用過夜宵了嗎?”

張媽看着她笑了:“我先前已經給少爺送過去了,小姐快吃吧,可憐見在牢獄這幾天肯定吃不飽飯。”

張媽怕薛慕不好意思,便借故走開留她一個人用餐。薛慕在牢獄那幾天僅僅靠稀粥續命,胃已經被餓小了也沒什麽食欲。她嘗了嘗茶湯,只覺得香甜适口,便端起碗來一連喝了好幾口。她突然覺得眼角發熱,幾滴滾燙淚水落到茶湯裏。連忙用手擦去,這一切終于過去了。

不知不覺間大半碗茶湯下肚,薛慕渾身徹底暖了過來,張媽過來收拾了食盒,又鋪好了被褥才離開。躺在松軟潔淨的床榻上,她隐忍多日的疲乏漸漸湧上來,沒過多久便沉沉睡去。

正房內的齊雲卻是久久不能入睡。僅僅幾天未見,她便已經瘦得脫了形,臉色蒼白得厲害,若不是自己相救及時,她恐怕在牢獄裏熬不過這個秋天。

夜越發深了,齊雲在床上輾轉片刻,忽聞一聲烈雷振地,外間突然下起一陣急雨,過不了多久,檐外便雨聲潺潺。

橫豎睡不着,他索性披衣下榻,信手推開窗戶,清寒入室,枕席生涼,細密的雨線急急撲來,一點一點打濕了衣袍。他向東廂房那側望去,燈火已熄,唯餘蒼茫一片夜色,原來她已經歇下了。不知她冷不冷,雨聲有沒有擾了她的安眠。

他閉目細聽那雨聲,似是又漸漸小了,淅淅瀝瀝,時斷時續。他不知在窗邊坐了多久,倦意漸漸湧上來,便關上窗戶躺回榻上。

他素來不怕冷,室內一向不生火,此刻卻覺得遍體生寒,他将被褥裹緊,突然想起朱彜尊的小詞: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