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場風波過去後, 務本女學校長李澤文無罪釋放,薛慕依然回去教書。只不過學部對言論控制更嚴, 學堂教材均改為欽定, 介紹法國大革命的相關書籍被剔除,《世界古今名婦傳》也包含其中。

薛慕這次獲救多虧了齊雲, 這天下午無課,她坐馬車來到齊府, 歸還張媽衣物, 順便當面向齊雲致謝。

張媽收了衣服笑道:“薛小姐何必這麽客氣,這舊衣服不值什麽錢, 不必歸還的。”

薛慕笑道:“那有這樣的道理。齊先生今日在家嗎?”

張媽愣了一下方道:“在的, 不過少爺最近很忙, 今天也在和人談事情。”

薛慕正容道:“齊先生是我的恩人, 我無論如何也要見他一面表示感謝。你放心,我就說兩句話,不會占用他太多時間。”

張媽遲疑片刻道:“好吧, 我向少爺通傳一下,薛小姐在這裏稍微等一等。”

薛慕在東廂房足足等了半個時辰,當下人們又重新換了一遍茶,打算擺上點心的時候, 張媽終于來了:“薛小姐, 趁少爺現在有空,我們趕緊到花廳去吧。”

張媽領着薛慕穿過一道抄手游廊,還沒靠近西花廳, 便聽得裏面一陣喧嘩之聲,張媽入內回禀後臉色頗為尴尬,猶豫了好大一會兒方道:“薛小姐,少爺讓您直接進去。”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薛慕剛一走進花廳,便聞到一陣濃郁的脂粉香,齊雲和幾位青年男子正圍着一位長衣翩翩的妙齡女郎戲谑笑鬧。

一位青年男子笑問:“今天銀仙怎麽沒來?”

妙齡女郎笑道:“她因為肚子痛,臨時請假,我就代表她來了。”

青年男子笑了:“據我看,銀仙應該沒有什麽大病,想必是另外有緣故不能來。”

齊雲笑問:“你又在搞鬼,能有什麽緣故?”

青年男子提高了聲音笑道:“銀仙不是肚子痛,據我猜來,她是要添小孩了。大家說,她的小孩子該姓什麽?”

衆人忍不住哄笑起來,這時只見右邊一列屏風一動,走出一位绮年玉貌的青春女郎,指着那青年男子笑罵道:“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二爺該罰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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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男子偏頭笑道:“為什麽要罰我?”

女郎笑道:“你背地裏這麽編排我,不該罰嗎?”

青年男子提高了聲音道:“就算我說錯了,可是他們都笑了,怎麽可能單單罰我一個?”

銀仙走到齊雲旁邊坐下,牽着他的手笑道:“我不信,齊三爺是正經人,肯定不會跟着你們胡鬧的。”

青年男子笑道:“你別被他外表哄住了,他才不老實呢,不過表面看不出來罷了。”

齊雲拍拍銀仙的手笑道:“好了,大家斯斯文文的談一會兒吧,別鬧得太不成樣子了。你喜歡吃什麽,我讓廚下提前去準備。”

銀仙越發靠近齊雲笑道:“還是齊三爺貼心,那裏像你們,根本不管我的死活。”

青年男子也在銀仙旁邊坐下笑道:“這是什麽話,你偏偏要跟他一個人親近。銀仙,咱們倆也要好要好,成不成?”

銀仙又靠近他笑道:“要好就要好,有什麽要緊。”

室內的情形已是這麽不堪,薛慕覺得十分尴尬,只得用力咳嗦了一聲。

衆人這才發現又來了一位青年女子,不由愣住了。齊雲并不放開銀仙的手,笑問道:“薛小姐此來何事?”

薛慕沉聲道:“煩請齊先生出來一下,我有話要說。”

薛慕話音剛落,衆人便紛紛起哄:“逸飛,你最近走了什麽桃花運,獨得一衆女郎青睐,有時間一定要向我們傳授經驗。”

齊雲輕斥道:“別胡鬧。”轉身出了花廳。

與剛才一臉的漫不經心不同,齊雲的神色變得嚴肅,他低聲道:“有什麽話,薛小姐快說吧。”

薛慕躊躇一下道:“并沒有什麽重要的話。我只是想當面謝謝齊先生。”

齊雲又恢複了漫不經心的神色,笑笑道:“薛小姐何必如此客氣。你不要太介意,這件事即便換了別人,我也會出手相救的。”

薛慕愣了一下方道:“我明白齊先生的意思了。但無論如何,我不能失了禮數。今後若有機會,一定會償還齊先生的恩情。”言罷便欲轉身離去。

“薛小姐。”齊雲突然叫住她,提高了聲音道:“有時候你親眼見到的,并不等于事情真相。”

薛慕腳步微滞,終于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東交民巷汪宅。

汪鼎毓現任直隸按察使,仍主持天津新軍事宜。這天是星期日,按照汪鼎毓的習慣,用過晚飯後照例要到書房去,把自己心愛的詩文翻一兩部出來看看。卻不料長子汪啓霖也在這裏。

汪鼎毓不由皺眉輕斥:“我難得清靜一會兒,你又到這裏胡鬧。”

汪啓霖賠笑道:“不敢打擾爹爹,實是兒子在外面尋來一部不錯的詩稿,請爹爹賞鑒。”

汪鼎毓雖是行伍出身,卻一向以儒将自诩,平時也喜歡結交些名士。不由将手上拿得書本放下,接過兒子遞來的鈔本書順眼一看,封面上寫着很工整的題簽,是蘭清閣小集幾個字,便道:“這像是閨秀的詩稿,你從那裏得來的?”

汪啓霖笑道:“您先別管是那裏來的,且說這詩詞做得怎麽樣?”

汪鼎毓笑笑道:“現在的閨秀裏面,哪裏有作得好詩的,平仄能不出錯,也就是頂好的了。”

說着便把那冊鈔本取了過來,偶然翻開一頁,見是上等毛邊紙訂成的,一手楷書寫得極有風骨,不由笑道:“她這筆字倒是不錯,想是在柳體上下了些功夫。”

汪鼎毓一共有兩個兒子,長子汪啓霖自幼聰穎,六歲識字,七歲讀詩經,十歲習文章,十五歲學詩賦,十八歲便被授予法部員外郎之職,是汪鼎毓的得力幫手。因他一向得寵,跟父親說話也沒什麽顧忌,笑着催道:“您先別說話,還是看她幾首詩再批評吧。”

汪鼎毓卻不放過兒子,正容囑咐道:“說起練字,你的字體就太過奇特,非少年所宜,要我說,平常要多臨歐柳法帖以資矯正。你身上的名士派頭要不得,當此亂世,平時還是要用心實事才能出人頭地。我若不是在天津訓練新軍小有成效,也不會有進京任職的機會。”

汪啓霖只得肅容表示受教,汪鼎毓這才放過他去看詩,他随便翻開一頁,卻是一首七絕。

他随口念道:“旗翻五色卷長風,萬裏波濤過眼中。”不由贊一聲道:“居然是很合繩墨的筆調。”

汪鼎毓接着向下念道:“別有奇愁消不盡,樓船高處望遼東。”

汪鼎毓知道這首詩是別有影射,用手拈了胡子點頭道:“這孩子有才調,比一般閨秀吟風弄月之作高明得多,可惜意思未免太頹喪了些,若是拜我為師,我倒可以糾正她的缺點,成全她做個女詩人。”

汪啓霖笑道:“爹爹前日不是要給三妹四妹找女先生,讓她來教國文應該完全夠格吧。”

汪鼎毓不由放下詩稿問道:“她究竟是什麽人?”

汪啓霖這才直言道:“她是務本女學的教師,名喚薛慕,課教得很好。”

汪鼎毓失聲道:“原來是她,我在報上看過她的文章,倒也是位才女!我聽說李澤文因散布革命言論,前些日子被押入刑部大牢,薛小姐亦牽涉其中,此事确實嗎?”

汪啓霖冷笑道:“那是刑部尚書齊塔布有意跟李澤文過不去。薛小姐只是在課上向學生們講授了《世界古今名婦傳》,算不上散布不當言論。他們如今被放出來了,此事就算不了了之。”

汪鼎毓笑笑道:“齊塔布我是知道的,他是良山一黨,出了名的老古董,他的做派我還真瞧不上。說起來我和李澤文也有些交情,你抽空拜訪他一下,找個機會請薛小姐入府教書吧。”

汪啓霖忙答應了,卻見老仆匆匆走進來禀告:“大人,宮裏來人了。”

汪鼎毓與兒子迅速對視一眼,沉聲囑咐道:“你先在這裏等着我。”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汪鼎毓将宮中的人打發走,依舊回到書房。他一言不發端起茶碗啜飲,半響方道:“為父回京這一步棋,怕是下錯了。”

汪啓霖忙問道:“爹爹此話怎講?”

汪鼎毓苦笑道:“剛剛宮中來人宣旨,皇上擢升我為工部侍郎,仍專辦練兵事務。”

看來皇帝已經迫不及待向他示好了。為了給自己留後路,汪鼎毓一向留意籠絡帝黨,這次進京亦專門拜訪了梁繼新、李光遠等人,也送上了豐厚的冰炭敬。此時他卻有些後悔與他們往來過密了,畢竟他的頂頭上司是直隸總督慶育,此人是不折不扣的後黨,是位不好糊弄的人物。皇帝的旨意自然不能不遵,但此後後黨對他會是什麽态度,還真的不好說。

汪啓霖略一沉吟笑道:“爹爹何必擔心許多,天津的新軍是您一手訓練出來的,将領們都對您忠心不二,也難怪帝後兩黨都刻意籠絡。只要您牢牢掌控着軍權,又何必管朝中這一筆爛賬。”

汪鼎毓笑了:“小子無知,亂發狂言。即便如此,當此非常之時,還是要好好站隊才是,否則一着不慎,滿盤皆輸啊。”

汪啓霖笑道:“爹爹是何等人,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便是。”說完,拿起案上的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大字。

汪啓霖學瘦金體,筆鋒極有特點,汪鼎毓一眼便掃到那紙上寫的是“惟精惟一,允執厥中。”不由與兒子相視一笑。

作者:男二正式出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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