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汪啓霖來到務本女學, 向李澤文表明來意,李澤文大為重視, 忙道:“薛小姐正在上課, 我派人去通知她。”

汪啓霖擺手道:“不必耽誤薛小姐講課。煩請世叔帶路到她課堂外面看看。我想看看她是怎麽教學生的。”

李澤文笑道:“今天正好輪到她講修身課,沛之若是感興趣, 不妨過去聽聽。”

李澤文引着汪啓霖來到教室前,隔着窗戶望去, 只見一苗條的身影站在講臺前, 正在向臺下的學生慷慨陳詞。

“現在很多人聽聞興女學、倡女權,便很不以為然。殊不知興女權是為了愛國。女子和男子同習有用之學, 同具剛毅之氣, 便可合力保我種族, 合力保我疆土。君之于民, 男之于女,仿佛輔車唇齒相依。君若愚弱民衆,無異于自弱其國;男若愚弱妻女, 無異于自弱其家。自剪爪牙,自斷羽翼,故強者虎視眈眈。國勢如此,再不覺悟, 更待何時?唯願此後君民男女皆發深省, 協力以圖自強。”

汪啓霖越發好奇地打量了薛慕一眼,她看上去弱質纖纖,與一般閨閣女子并無區別, 卻能發表這樣激烈的言論。聽聞她前些日子很受了些牢獄之苦,看來并沒有因此吃一塹長一智。

薛慕講完一個段落無意中向窗外一望,發現李澤文站在外面等自己,忙出去招呼道:“校長有事找我嗎?”

李澤文一向欣賞薛慕的才華,此時咳嗦一聲道:“你先上課,課程結束後到校長室來一趟。”

“是。”薛慕這才發現李澤文身後還有位青年男子,修身玉立,潇灑非凡。還沒來得及細看,李澤文便領着他匆匆離去。

等到下了課,薛慕夾着課本向校長室走去,一進屋子,汪啓霖首先站了起來,退後一步,垂手肅立,微微俯視。薛慕亦出身世家,深知禮儀,看他如此恭敬,完全是迎接尊長的神态,不由大為詫異。

“修文,”李澤文向她引薦:“這位是汪按察使的長公子。”

汪啓霖為法部員外郎,亦是京城名士,薛慕早就聽聞他的大名,正要說話,卻見汪啓霖已經作了一個揖,口中喊道:“薛先生好。”

薛慕更加詫異了:“汪公子為何如此稱呼,我實在不敢當。”

李澤文出面解釋道:“修文,汪按察使想請你做西席,我已經替你答應了。汪世兄今天是特地來學校致聘的。”

汪鼎毓如今是風頭人物,薛慕實在沒料到自己會得他的青眼,遲疑一下道:“校長,學校功課繁重,我怕自己沒時間更沒能力勝任,實在惶恐得很。”

汪啓霖忙道:“我與家父商量,定在周末上課,每天只需二個時辰。學生便是兩位舍妹,只是教她們一些淺顯的國文,能讀書識字便好。不會耽誤薛小姐學校的工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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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澤文亦相勸道:“修文不必過謙,以你能力,不至于不能勝任。說起來務本女學能在北京設分校,汪按察使也是出了力的,你我皆深受其惠,你就答應了吧,汪世兄已經把關書帶來了。”

于是汪啓霖拿起手邊拜匣道:“在下奉家父之命,恭迎先生大駕。”說完将拜匣高舉,等待薛慕來接。

李澤文對薛慕有知遇之恩,前些日子他入獄,也是将過錯攬到自身,盡力護她周全,這回不能不賣他一個人情。于是薛慕不再遲疑,轉身用雙手接過拜匣向汪啓霖道:“校長這麽說,我更無可推辭,便恭敬不如從命吧。”

汪啓霖見薛慕落落大方,并無一般閨閣女子扭捏之态,越發有好感,便向薛慕拱手道:“家父的意思,家塾不比正式學堂,似乎不必拘定限期,薛先生不如早早就館,好讓舍妹早沐春風。”

李澤文随口道:“既然汪觀察使有這一番好意,我看你就照辦吧。”

薛慕只得答應了,又道:“容我改日上門拜見令尊,再定下具體授課的日子吧。”

汪啓霖忙道:“這是正理。家父正好明日休沐,我便明天來接先生如何?”

薛慕心想此人原來是個急脾氣,只好答應了,突然想起一事問道:“提起來冒昧,我還不知道令妹的年紀,還有受教育程度,日後也好準備相應的課程。只是時間有些倉促,若課程安排有不盡人意之處,還望多多包涵。”

汪啓霖笑笑道:“三舍妹今年八歲,四舍妹七歲,都還沒開過蒙,請薛先生盡管教訓,一開始只是打個基礎,沒有太多講究。她們今後也想在外面學堂上學。”他順口又問:“不動敢問薛先生芳齡?”

薛慕略一遲疑正容道:“我今年二十歲。”

汪啓霖留意看了薛慕一眼,笑笑道:“那比我小一歲,薛先生當真巾帼不讓須眉。”

三個人又寒暄一陣,汪啓霖來的目的已達成,便起身告辭,臨走前又問薛慕:“明天一早派車來接薛先生怎樣?”

薛慕忙道:“明天我有一天的課,只能晚一點了。”

“沒關系,那就等傍晚再來接薛先生吧。”汪啓霖是痛快人,向李澤文和薛慕拱拱手,轉身離去。

到了第二天下午,汪府便派人來接薛慕,她詫異地發現汪啓霖也來了,忙道:“府上派下人來接即可,又何必勞動汪公子大駕。”

汪啓霖拱手笑道:“我是奉家父之命前來的。家父說,薛小姐既是舍妹的先生,也就等同于我的先生,做學生的來接一趟先生,這也是應當的。”

薛慕卻沒料到汪府如此多禮,只得客氣一聲上了馬車。汪啓霖提起話頭道:“李世叔學問很好,是位藹然君子,家父與他交情很深。貴校能有這樣校長,也是件幸事。”

薛慕點頭道:“我一向敬佩李校長的品行,平時也沒少受他的照顧。”

汪啓霖試探着道:“只可惜如今這世道是好人遭殃,李世叔前些日子被牽連入獄,家父很是不平呢。”

薛慕略一遲疑道:“說起來,李校長也是受了我的連累,總是我言行不謹的過錯。”

汪啓霖笑了:“薛先生同我說話不必顧忌太多。先生在課堂上傳授新知識并無過錯,是刑部大題小做,有意黨争罷了。像齊塔布那樣的做派,我還真瞧不上。”

薛慕暗忖,人們都說汪啓霖有名士風範,如今看來果不其然。她不便跟着他臧否人物,只得保持沉默。

停頓片刻後,汪啓霖突然開口道:“薛先生如今不是外人,有些事情我也不瞞你。如今朝廷黨争日起,李世叔年紀大了,前些日子又吃了大虧,不願再深陷其中,打算下個學期便辭職還鄉。不知薛先生今後有什麽打算,我願替先生謀劃一二。”

薛慕不由吃了一驚,穩住心神道:“我并不知道李校長的想法。不過既然選擇了教師這個職業,我原就打算教一輩子書的。”

汪啓霖笑了:“薛小姐果然是立志為教育奉獻的奇女子,我真心佩服。其實北方的風氣還是過于保守,受教育的女子太少。在江南一帶,女學已經遍地開花了。”

薛慕對此頗為感慨:“汪公子說得沒錯,京師只有務本女學和女子師範學堂兩所學校,招生能力實在太有限。女學的課程設置也太陳舊,跟不上時代潮流了。”

汪啓霖沉吟片刻道:“家父負責訓練天津新軍,也計劃在天津籌辦軍事學堂和女子公學,課程設置中西參用,并不墨守成規。只是因為京城諸事冗雜,所以一時耽誤下來。薛先生若有意,我願替先生留意合适的職位。以先生的大才,擔任教務總長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這倒是一個難得的機會,薛慕有些動心了。在務本女學任職以來,她覺得學校在教育宗旨、課程設置、學生管理等方面皆不能完全合己意,籌劃創辦自己的學校想法越來越強烈,她覺得自己有這樣的能力。

只是她與汪啓霖剛剛相識,汪鼎毓又被傳頗有城府,她一時摸不透汪氏父子真實用意,無論如何,交淺言深都是大忌。所以只是笑笑道:“謝謝汪公子的好意,只是我還年輕,學識淺薄,做一名普通的教師已覺力有不逮,更別提充任要職了。我目前也沒有到外地任職的想法,恐怕會誤了令尊的大事。”

汪啓霖知道她不願意,也只得罷了。此時天色已晚,外面下起了點點細雨,街上的店鋪漸漸閉了門,路旁的煤油燈一盞盞亮起來。馬車一路疾馳,那煤油燈便如士兵排班一般一顆顆向車後飛躍而去,汪啓霖忽然出聲吟道“暮色空蒙,一燈昏入菰蒲雨。薛先生的這闕詞,此時倒是很應景。”

薛慕沒料到他竟然熟悉自己的小詞,愣了一下方道:“一時游戲之作,讓汪公子見笑了。”

汪啓霖笑一笑道:“薛先生的每一首詩詞我都很熟悉。”

薛慕突然覺得尴尬,正不知如何作答,卻聽汪啓霖輕聲道:“我們到了。”

她這才發現馬車在東交民巷內一所大宅院停下來,這就是汪府了。

作者:薛慕的那段言論有出處的,大家一查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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