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這一年夏天, 薛慕在《新民報》《女子世界》連續發表了倡導女學的文章,為今後籌辦女校營造聲勢。李澤文對薛慕的想法也很感興趣, 他寫了引薦書信給時任直隸工藝局總辦的同年傅春熙, 想替薛慕争取一些經費支持。
傅府位于東城崇武門附近,薛慕剛到門外, 便被門上攔住了:“小姐眼生的很,想要找誰?”
薛慕笑笑道:“我有事求見傅總辦。”
門上掃了她一眼, 皺眉道:“這也奇了, 你一個婦道人家,與總辦非親非故, 有何事非要見他?”
薛慕嘆了口氣, 拿出李澤文的推薦信遞給他, 解釋道:“是為了籌辦女學之事。這是務本女校校長的引薦書。”說完, 又偷偷塞給他一元銀幣。
門上這才換了一副神色笑道:“既然是李校長引薦,還請到花廳稍等。小姐今天來得不巧,總辦正與人在書房商議公事呢。”
門上引着她來到花廳坐下。傅春熙是靠興辦實業發家的, 曾創辦崇信洋灰公司獲利頗豐,如今任直隸工藝局總辦,主管直隸一帶銀元的鑄造,是不折不扣的肥差, 故而前來拜訪的人絡繹不絕, 花廳裏一直有人進進出出。那些訪客像遇到什麽稀奇物件一般,早就用意味深長的目光将薛慕從頭到腳打量個遍。
薛慕早已經習慣了這種目光,她不慌不忙地喝着茶水, 等這些人都走了,門上才過來招呼道:“這位小姐,我們總辦有請。”
傅春熙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因發了福,藍色紡綢長衫顯得緊繃繃的,他皺眉看完了李澤文的引薦書,淡淡一笑問:“你們李校長身體可好?”
“承蒙總辦惦念,校長身體安康。”
傅春熙點頭問:“在京城創立民辦女學,這件事是薛小姐主導,還是你們李校長的意思?”
薛慕略一停頓道:“是我的想法,李校長也很贊同。聽校長說,學部日前已經發文,鼓勵民間創辦學堂,朝廷亦會給予經費支持。”
傅春熙掃了薛慕一眼嘆道:“我的這位老同年啊,還是書生氣太重。學部的想法當然是好的。可是甲子戰敗以來,朝廷的經費已經是捉襟見肘了。如今又要推行新法,興辦實業、開辦學堂處處要花錢。戶部是最擅長哭窮的,一個個都找到我這裏來。前段日子梁繼新說要設立船政學堂,工藝局已經贊助了三千銀元。如今你又要辦女學,我這裏實在拿不出了。”
薛慕心下一沉,還是竭力争取道:“京師目前只有兩所女學堂,一為務本女學,一為京師女子師範學堂,滿打滿算只能招收200名女學生。據我所知,京師還有許多閨秀想要去學堂學習新知識,若再設一所民辦女學,生源是絕對可以保證的。更可況女學不必大辦,凡事可以因陋就簡,實在費不了多少錢。”
傅春熙笑了:“薛小姐,我是搞實業出身的。恕我直言,錢投在實業上面,只要經營得法,就能掙到更多的錢;辦法政船政學堂,可以培養急用的人才,師夷長技以制夷;可是興辦女學,我可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收回本錢。”
薛慕正要說話,卻被傅春熙打斷了:“薛小姐不要再跟我提什麽培養國民之母的空話,道理我都懂,可是現在資金緊缺,錢得用在刀刃上,這個道理,薛小姐不會不明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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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到這份上,已然沒有轉圜的餘地,傅春熙端起茶碗,薛慕只好起身告辭。正是盛夏天氣,她跑了一上午只覺得渾身燥熱,胸中那股郁塞之氣更是如論如何都散不去。
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在街頭走着,“信遠齋冰鎮梅湯”七字的木檐橫額忽然映入眼簾,那是兩間小小的臨街門面,玻璃門窗拂拭得一塵不染。薛慕信步走進去,裏面是道地北京式裝修。店小二迎來問:“小姐,您是要在店裏喝酸梅湯,還是要買點兒酸梅糕帶回去呢?”
薛慕愣了一下方道:“給我來碗酸梅湯吧。”
“好嘞。”店小二一面答應着,一面打開放在他身旁的黑漆大木桶。木桶裏面有一個白瓷罐,罐外四周全是碎冰。店小二從瓷罐裏舀出一碗酸梅湯遞給薛慕:“小姐趕緊趁涼喝吧。”
薛慕接過碗來嘗了一口,冰冰涼涼,酸甜适度,含在嘴裏如品純謬,感覺身上的暑氣立即消退了不少。她正想再來一碗,忽見有人推門而進道:“小二,來碗酸梅湯,一斤酸梅鹵和酸梅糕。”
“齊先生!”薛慕又驚又喜招呼道。
齊雲先是一愣,見到薛慕不由笑了起來:“好巧,竟然在這裏又碰到你。”
薛慕笑問:“你不是前些日子剛回上海嗎?”
齊雲笑道:“《新民報》打算在北京設分社,所以接下來這段日子我要兩地頻繁往來了。”又好奇問:“薛小姐怎麽在這裏?”
薛慕大致說了一下事情經過,苦笑道:“看來我是白跑一趟了。”
齊雲遞給她一袋酸梅糕,囑咐道:“這個給你拿回去吃,比自己做得要好些。別着急,我先和老師聯絡一下,過幾日就給你引薦。”
齊雲果然說到做到,三天後,由薛慕做東,在前外煤市街“四海軒”宴請趙啓新。
薛慕與齊雲提前來飯館等待,薛慕見這裏人員嘈雜,設施簡陋,忍不住皺眉問:“我們在這裏請趙總辦,太簡陋不恭了吧。”
齊雲笑笑道:“你不了解老師,這是他自己指定的,他平時最喜歡下小館子,說大飯莊排場大反而吃不慣。”
話未說完,他便招呼店小二道:“店家,還照老樣子,麻豆腐、熘肝尖、爆三樣、炸丸子,半斤二鍋頭,再來一碗高湯卧果兒。”
店小二忙笑道:“好嘞,高湯卧果兒我給您加幾根豌豆苗,吃個鮮勁兒,其餘的口味您甭說,我都知道,要不怎麽是老主顧呢。”一面答應着,一面趕緊下去傳話了。
齊雲見薛慕目瞪口呆的樣子,笑着解釋道:“這就是我曾經跟你說的二葷鋪。我和老師都是這裏的常客,別看它簡陋,菜的口味卻很地道。”
過了沒多久,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進來,齊雲忙站起來招呼道:“老師來了,請這邊坐。”
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趙啓新了,薛慕仔細打量他,約五十餘歲,站在人堆裏極其紮眼,倒不是因為別的,實在是他太不修篇幅了。
他那身灰色葛布長衫不知道多久沒洗過,早就失了原有的顏色,留的長胡子上還挂着不知何年何月的飯渣,最好笑的是,他竟以縛腿帶充作褲帶綁在腰間,露出空蕩蕩一截小腿,樣子極為滑稽。
齊雲卻早已經熟視無睹,笑着向趙啓新介紹:“老師,這就是我跟您提起的薛小姐。”
趙啓新徑自在坐到主座上,笑着點頭道:“久聞薛小姐之名,經常在報刊上拜讀大作。”
這時店小二已經把菜麻利地擺上桌,趙啓新一面不管不顧地夾了一筷子麻豆腐送到口中,一面搖頭晃腦的吟道:“旗翻五色卷長風,萬裏波濤過眼中。別有奇愁消不盡,樓船高處望遼東。這是薛小姐的大作吧。寫得真好,難以想象竟出自年輕女子之筆。”
趙啓新轉頭望向齊雲:“逸飛,你也是在詩賦上下過一番功夫的,可是論起天分,比薛小姐就差得遠了。”
齊雲看着薛慕只是笑:“老師的眼光自然差不了。”
趙啓新笑罵道:“能結識薛小姐,這也算你的福分。我亦有一首七絕與薛小姐相和,你們聽聽怎麽樣?”
他又也不用人勸,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搖頭晃腦吟道:“女權發達振頹風,力破危言主饋中。學界乾坤原一體,迷航從此度瀛東。”
薛慕眼睛一亮道:“總辦高見,學界乾坤本就是一體,可是京城男子學堂已經有十餘所,女學卻只有兩所,招生能力也極有限。我雖不才,卻願意為倡興女學做一點貢獻,還望總辦支持。”
趙啓新笑笑道:“你的事,我已經聽逸飛說了。若要興女學,民辦官助是最好的方法,大概需要多少啓動資金?”
薛慕忙道:“這些日子我一直在考慮,若按一百個學生的規模來算,場地租賃、教師薪酬再加上各種開銷,只需要一千銀元的啓動金。等招上生源後,每月只需一百銀元來維持,其他費用我們自己籌措就好。”
“好!”趙啓明索性直接拍板:“這是所費無幾的事,你不必擔心,我去跟傅春熙去說,讓他負責籌備經費。說起來他也是我的學生,這一點面子,他還是要給我們學部的,這也是青史留名的好事。”
薛慕沒想到他竟然這麽容易就答應了,正要表示感謝,卻聽齊雲搶先說道:“謝謝老師。”
趙啓明樂了:“我給薛小姐辦事,你謝我做什麽?”
這話一說完,齊雲倒還好,薛慕的臉已經紅透了,趙啓明笑道:“還是年輕好啊,二十世紀是屬于你們的時代,說起來,我這個老頭子還真心羨慕你們。”
大家又說笑了一會兒,趙啓明酒喝多了有點上頭,便先告辭了,齊雲與薛慕出門相送,見他招手叫了一乘轎子,搖搖晃晃地坐上去,轎夫高聲問:“您要去那裏?”
轎內趙啓明亦高聲道:“當然是回家。”
轎夫樂了:“我是問您家在那裏?”
“在一條小街上,旁邊有一家裁縫店。”
薛慕忍不住撲哧一笑,齊雲笑着解釋道:“老師一向不在這些事上留心,總是記不清府上的地址。”
齊雲悄悄上前塞給轎夫一張紙條和五角銀幣,囑咐道:“地址這上面寫得清清楚楚,轎錢我先給你,可不許再找他多要。”
轎夫一面答應,一面笑着走了。
作者:說起趙啓新的原型,嘿嘿不大好猜。
寫到酸梅湯這一段,我沒忍住點了一杯喜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