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周末薛慕在汪府教完功課正打算回去, 卻見一名老仆匆匆過來道:“薛小姐,我們家大少爺請您上內書房一趟。”

汪府的內書房地方很寬敞, 一架紫檀木屏風将空間一分為二, 前面是會客區,後面才是藏書的地方。仆人引着薛慕折入屏風後面, 幾列長長的書架映入眼簾,除了陳列各色書籍外, 也擺了一些玉石古玩。薛慕暗想:坊間都傳汪啓霖為人洋派, 這書房的布置倒是完全中式的。

汪啓霖見她來了,站起來笑道:“薛小姐最近辛苦了, 聽聞啓新女學馬上就要開學, 一應設施都準備好了吧, 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說。”

薛慕笑道:“謝謝汪公子的好意, 一切粗備,打算二月初八開學。”

汪啓霖問:“現在大約有多少女子報名?”

薛慕嘆道:“目前已有将近百名女子報名,入學考試會刷下去一批, 屆時恐怕就只剩下五六十名女子入學了。”

汪啓霖笑道:“我叫薛小姐來正是為了此事。我的親眷中有五名适齡女子想要報名,國文英文程度還算可以,我預先打個招呼,若是她們入學考試成績不太糟糕, 你就走後門錄取了成不成?”

薛慕笑了:“豈敢豈敢, 我求之不得,這些日子正為生源發愁呢。”

她遲疑片刻又道:“啓新女學眼看就要開學,諸多事務冗雜, 我連務本女學的職務也辭掉了,實在沒精力再加入北社,還望汪公子原諒。”

汪啓霖掃了薛慕一眼,突然笑道:“我介紹薛小姐加入北社,本是為了方便結識一衆名流,聽聞薛小姐如今與趙啓明相熟,那就不必多此一舉了。”

薛慕沉默片刻道:“還有貴府的差事,我也打算過一段時間辭掉。我有一位同事學問極好,曾在範侍郎府上教過書,汪公子若有意,我可以代為引薦。”

汪啓霖正要說話,卻見他的貼身侍從匆匆進來道:“大少爺,李光遠來拜訪老爺,老爺說眼下相見不便,讓您出面敷衍一下。”

李光遠為“四京卿”之一,現已升為刑部主事,是帝黨的中堅力量,汪啓霖略一沉吟便道:“就請他在這裏相見吧,你先去招呼一下,我馬上出去迎接。”

薛慕見狀忙道:“汪公子要見客,我那就先告辭了。”

汪啓霖擺手道:“我還有話要對薛小姐說,勞煩你在書房稍等一下,我和李光遠應該很快就能談完。”

那侍從不贊同地看了薛慕一眼,遲疑片刻終是道:“少爺,事關機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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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啓霖掃了他一眼冷冷道:“多話!我自有主張。”

汪啓霖出去沒多久便回來了,薛慕聽見他在屏風外面與李光遠打招呼:“子遲兄,許久未見,風采依然啊。”

李光遠的語氣帶着急迫:“沛之,現在不是寒暄的時候,令尊現在何處?”

汪啓霖笑道:“新軍有人鬧事,家父奉命去天津彈壓。子遲有什麽話,對我說也是一樣的。”

李光遠猶豫道:“茲事體大,沛之怕是做不了令尊的主。”

汪啓霖沉聲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子遲是要做大事的人,若是不信我,大可以回去。”

李光遠知道汪啓霖素有智謀,且汪鼎毓對兒子一向信任,沉吟片刻道:“也罷,我也不瞞你。沛之可知道,皇上現在處境十分危險。”

汪啓霖并不吃驚,随口問:“什麽危險?”

李光遠慨然道:“太後與慶育密謀,欲在三月十五帶皇上巡幸天津,屆時要行廢立之事。”

李光遠還未說完,汪啓霖便勃然變色道:“是那個無知小人枉造謠言離間兩宮?據我所知,深宮之內一向母慈子孝,我惟願年年如今日,歲歲如今朝。”

李光遠提高了聲音道:“我知道你不信,我這裏有皇帝的密旨。”說着,便從袖子裏抽出一張信箋給他。

汪啓霖接過信箋細看,發現那的确是皇帝親筆,上面寫的是:朕近來仰窺太後聖意,不願将法盡變。朕豈不知中國積弱不振皆由荒謬昏庸大臣所誤,但必欲朕盡黜此輩,則朕之權利實有未足,果使如此,則朕位不保。今朕問爾等,可有何良策,俾舊法可以全變,将老謬昏庸之大臣盡行罷黜,而又不致有拂慈聖之意。爾其與徐銳、李光遠、林承及諸同志妥速籌商,密折封奏,由軍機大臣代遞。待朕熟思審處,再行辦理。朕之處境實在兩難,不勝緊急翹盼之至!特谕。

汪啓霖不由失笑:“子遲兄,聖上憂慮,是因為新法推行不暢,要讓你們想個兩全之法。那裏提及廢立之事了?”

李光遠搖頭道:“沛之可知道皇上前日已經下旨将梁繼新調離京城。而且還命我給他傳了一道口谕:說此次調任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非筆墨所能盡述。令梁繼新速速外出,不可拖延,望其善自調攝,愛惜身體,将來更效馳驅。”

李光遠停頓了一下道:“沛之仔細想想,皇上既然已經明降谕旨,為何又讓我面傳口谕,而且還讓梁繼新速速離開,這不是恰好證明皇上已遭脅迫了嗎?更可況,皇上在密旨中也言及若盡黜老謬昏庸之輩,則皇位不保,又說處境兩難,有不得已的苦衷,非筆墨所能盡述,這不就指的是逆臣賊子欲行廢立之事嗎?”

薛慕聽見外間安靜了片刻,汪啓霖壓低了聲音道:“在我看來,皇上為了行新法想要罷黜大臣,而太後有所顧忌,兩宮在這方面起了矛盾,所以皇上才覺得處境兩難。至于将梁繼新調離京城,那是因為他的一些做法太激進招人怨,皇上想要保全他,也想要緩和與太後的關系。這些都是具體政務,并不影響兩宮的感情,如何就扯到廢立了?子遲,你我身為臣子,千萬不可妄揣聖意、無事生非呀。”

李光遠冷笑道:“沛之,這幾個月來我與皇上日日見面,若說聖意,恐怕沒有人比我更明白了。皇上已經親政四年,太後還牢牢把控着朝政,三品以上官員任免都要她點頭,如今後黨充斥朝廷,我等欲行新法處處掣肘。皇上不是漢獻帝,不可能一直對她俯首帖耳,以後矛盾只會愈演愈烈。現在後黨步步緊逼,情況十分急迫,皇上對令尊一向寄予厚望,他此刻必須表明立場了。”

汪啓霖沉默片刻突然笑了:“我剛才已經說過了,家父的立場,不過是期望母慈子孝,兩宮合力革除弊政,推行新法而已。”

李光遠大為失望,冷冷道:“久聞沛之思想開通,有俠士風範,看來是我錯了,既然話不投機,我先告辭了。”

汪啓霖突然攔住他:“且慢,子遲兄下一步打算怎麽辦?”

“這不關你的事,無可奉告。”

汪啓霖提高了聲音道:“子遲兄,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千萬不要輕舉妄動。否則會惹來更大的麻煩。新法要循序漸進,切勿樹敵太廣,所謂千夫所指、無疾而終就是這個道理。殷鑒不遠,還望子遲兄深思。”

李光遠沉默片刻道:“現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沛之,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告辭了。”

李光遠走後,汪啓霖折入屏風內,輕笑道:“果然是書生誤國,倒讓薛小姐看了一場好戲。”

薛慕沉默片刻方問:“汪公子留我有何見教?”

汪啓霖笑道:“薛小姐籌備啓新女學無暇他顧,我可以理解,只是經過這幾個月的學習,舍妹對你頗有好感,若是突然更換教師,我怕她們會難以适應。薛小姐還是繼續執教一段時間,等我們尋覓到合适的教師再辭職如何?”

汪啓霖說的如此誠懇,薛慕也只好答應了,剛要起身告辭,卻聽他突然問:“我這麽做,薛小姐怎麽看?”

薛慕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所指,沉聲道:“我不懂朝政,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和選擇,我無從置喙。”

汪啓霖凝視她片刻,突然提高了聲音道:“不,你在腹诽。”

薛慕索性直視他道:“汪公子恕我冒昧,我只是覺得,這世間原無兩全之法。太後要掌權,皇上要親政,這矛盾本就是不可調和的。權利場中即使是親母子尚且會産生嫌隙,更何況皇上并非太後親生。眼下情勢緊急,皇上處境确實為難,汪公子想要繼續和稀泥觀望,恐怕是不行了。”

薛慕話中暗含微諷,汪啓霖如何聽不出,他冷笑道:“四京卿要做什麽我當然知道,他們想讓家父去冒險,出兵逼迫太後還政。但慶育是家父的上峰,兵權大部分掌控在後黨手中,他們這樣做無異于玩火***。還是老話說的好,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我才不會與這些人合作,将家父多年的經營毀于一旦。”

薛慕沉默片刻道:“謝謝汪公子教我自保之道,我也不贊成令尊眼下冒然出兵。但自甲申戰敗以來,中國日益貧弱,有識之士都認為:當今的形勢已經到了非變不可的地步了。這世上沒有不樹敵、不流血的變法維新,若按部就班坐等一切妥當,恐怕早就大勢已去。太後只想保守自己的權利,對刷新弊政并無太大興趣。若皇上皇位不保,新黨盡遭罷黜,不知新法靠誰施行?中國的前途又在何方?這是大義,還望汪公子三思。”言罷,頭也不回的走了。

汪啓霖一個人在書房呆了許久,日影漸漸西斜,室內的光線越來越暗,一名侍從摸索着進來點燈,他只覺得電燈的光線十分刺眼,厲聲喝道:“誰讓你進來的,出去!”

汪啓霖平時喜怒不形于色,很少如此暴怒,那侍從慌了,連忙掩門退出。

作者:站在汪啓霖的立場上來說,眼下他的做法不是不能理解,但女主與他追求的道不同罷了。

皇帝的手谕是有來歷的,一查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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