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薛慕現在啓新女學旁租了一套房子, 從汪家回到住處,天已完全黑了, 這段時間她忙着處理學校的各種雜事, 簡直身心俱疲,躺下沒多久就睡着了。

第二天薛慕是被王媽搖醒的, 只見她急匆匆道:“姑娘快醒醒,外面有人找!”

薛慕揉揉眼睛問:“到底是什麽人?”

王媽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 姑娘快出去看看吧。”

薛慕匆匆梳洗了走到正廳, 卻見一名下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拱手道:“薛小姐,我家大人請您入府一敘。”

薛慕愣了一下問:“請問貴主是?”

那人笑笑道:“我家大人現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

原來是慶育, 薛慕不由吃了一驚, 那人話雖然說得客氣, 但以慶育的身份而言, 這是不折不扣的死命令,薛慕只好跟着他坐馬車來到東廠胡同慶府。

慶育起居豪奢是遠近聞名的,入府之後, 那下人引着薛慕穿過幾重院落,向東進了一道垂花門,兩邊是抄手游廊,正中是穿堂。轉過穿堂便是正房大院, 南面五間正房皆是雕梁畫棟, 下人将薛慕領進中間的會客廳,便默默退了出去。

早有一名丫頭笑着走出來打開門簾,薛慕進去後定了定神才發現, 那裏面空間極大,燒起兩個雲白銅的大火盆,雖然正值倒春寒的時候,室內卻溫暖如春。

慶育正坐在室內正中的炕上吃茶,見到薛慕來了,并不起身,只放下茶碗招呼道:“薛小姐請坐。”

薛慕仔細打量慶育,大約五十餘歲年紀,身着寶藍色細絲駝絨長袍,許是室內太熱,他将兩只袖子微微卷起,露出裏面豆綠春綢短夾襖。她度其情形且不入座,行禮後問道:“大人召見民女,不知有何指令?”

慶育也在仔細打量薛慕,他實在沒料到她這樣年輕,笑笑道:“你不必客氣,先坐下,今日只當閑聊。”

薛慕這才在東面椅子上坐下,卻聽慶育閑閑問道:“聽說你在北京要辦女學堂?你以前辦過學堂沒有?”

薛慕沉聲道:“民女以前并沒有辦過學堂,但也是上海務本女學畢業的,對辦學章程也略知一二。啓新女學打算聘任李澤文為名譽校長,此人在上海辦過女學,經驗很豐富。”

慶育點點頭道:“李澤文我知道,倒是位有學問的。我今天叫你來,是因為太後在宮中聽到風聲,對民間辦女學很感興趣,讓我找你問問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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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慕連忙起身:“民女愚鈍,蒙太後垂詢,實在是惶恐。”

慶育這才笑着擺手道:“你坐,剛才說了今天只是閑聊,沒得倒弄成奏對格局了。興女學太後很贊成,不過女學生首先要守規矩,這內外之別,一定要嚴明。”

“是。”薛慕只好又重申了一遍:“啓新女學一應提調供役之人皆是女子,男人絕對不可能混跡其間。”

“這才是。”慶育緊接着又問:“你都請了些什麽人做教師啊?”

“教師皆是女子,以前都在南省的女學教過書,是經驗豐富的飽學之士。”

慶育點頭道:“女教師操守尤為重要,我聽聞貴校女教師有從家裏逃婚出來的,這樣的人萬萬要不得,會教壞女學生,可确有此事?”

薛慕愣了一下才發現他指的是劉同薇。忙澄清道:“絕無此事。鄙校教師劉同薇自幼與人定親,後來随父兄去英國留學,學成歸來後,夫家認為她在西歐日日與洋人接觸,心都變野了,恐怕會不守婦德,主動與她退了親。逃婚一說原屬謠傳。”

慶育忍不住失笑:“這也倒罷了。只是女人本事太大,男人無法駕馭,确實也是件麻煩事。你要記住,辦女學是為了培養賢妻良母,并不是要女子淩駕于男子之上。女學中一定要講三從四德,不能被西洋人自由平權的邪說所誤。”

薛慕沉默片刻只得答應了,卻聽慶育又道:“我還聽說,啓新女學除了設一般的科目,還特別設立醫學課程。我看這大可不必,女人最終還是要嫁人的,又不能當大夫,我的意思,這門課務必撤掉。”

薛慕實在忍不住了,思量片刻道:“大人,民女開設醫學課也有自己的考慮,我國一向嚴男女之別,男子給女子看病,實有諸多不便。更何況女子是國民之母,若掌握一些醫學知識,以後年幼的子女有病症,也可以及時醫治。我國幼兒夭折率很高,除了自然原因外,恐怕也與大部分母親不懂醫學常識有關。”

薛慕見慶育正在沉吟,索性再接再厲道:“恕民女冒昧,據民女所知,太後十幾年前曾患骨蒸重症,還是江南女醫廖雲華細心調治才轉危為安的,如此看來,女子中亦不乏回春妙手,大人又何必拘于成見呢?”

慶育凝視薛慕片刻突然笑了:“薛小姐,你真是個人物。這麽說來,就照你的意思不必變更課程了。”

薛慕忙道:“大人從善如流,民女實在佩服。”

慶育笑道:“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如今用不着了。”他忽然問道:“啓新女學新召的教師中,有肯就私人西席的沒有?”

“大人的意思是?”

“拜托你幫我物色一位。”慶育随口道:“有兩個小妾,忽然想念書,不過她們為人古板,不願意抛頭露面。我想在貴校教師中選聘一位西席。”

薛慕如何聽不出慶育話中的拉攏之意,只是她實在不想與他有更多交集,只得含混道:“深感大人垂顧之意。容民女回去細細在教師中訪查,若有合适人選,定會向大人推薦。”

慶育剛要再說些什麽,卻見一名下人匆匆走來向他耳語了幾句,慶育霍然起身道:“山雨欲來啊,速速備車,我要去西苑請見太後。”

地安門齊宅內,薛慕向齊雲備述近日見聞,憂心忡忡道:“我這兩天實在不安,總覺得梁繼新、李光遠等人要铤而走險。如今後黨勢大,慶育又牢牢控制着兵權,他們無論如何不是對手。你和他們往來甚密,總要想辦法勸勸才是。”

齊雲沉聲道:“你不必擔心,鳳閣他們是有些書生氣,我不會視而不管的。”他見薛慕還是一臉憂色,笑着轉移話題道:“眼看北京的天氣越來越暖和,過幾日我們一起去西山逛逛如何?這次我們不乘轎子,也不做馬車,我向朋友借兩匹好馬,我們騎馬過去。”

薛慕遲疑道:“可是我馬術還不太熟練呢。”

齊雲笑道:“沒關系,我們可以慢慢走,這一路上有不少好風景。萬壽山重嶂疊翠,昆明湖綠水清波,慶林苑春花燦爛,我們都可以細細觀賞。”

薛慕被他說得有些動心,也笑道:“我聽說香山碧雲寺內的晚櫻很有名,每逢季春上百株櫻花齊齊綻放,仿佛雲蒸霞蔚一般,倒真想去看看。”

齊雲笑了:“這有何難,香山一帶我最熟,這個周末便領你過去。”

薛慕不由笑了,窗外的夕陽化作細細的金粉,灑落在她的身軀上,隐隐如美玉般光華,齊雲內心一動,笑着問:“差點忘了正事,我上回找你要的畫,你完成了嗎?”

薛慕從包裹裏取出畫軸遞給他,笑着抱怨道:“給你。偏偏你是個急性子,催得這麽急,畫得不好別怪我。”

齊雲接過畫來仔細欣賞。發現那是一副寒林平野圖。在蕭瑟的隆冬平野中,長松亭立,古柏蒼虬,枝幹交柯,河道曲折,仿佛冰凍凝固一般,煙霭空濛直至天際。他脫口稱贊道:“氣象蕭疏,煙林清曠,毫鋒穎脫,墨法精微,有大家氣象。在我看來,沒有十年的功力是不成的。”

薛慕樂了:“你又在哄我,我的水準我心裏有數,游戲之作罷了。有畫無字,究竟不算完工。我的字不如你,你替我在上面寫一首詩吧。”

齊雲笑了:“你這個提議很好,我們合作完成這幅畫。日後傳出去,也是一段佳話。”

薛慕紅着臉啐了他一口,卻見齊雲站在案邊細細揣摩了一陣筆意,已是緩緩下筆,卻見他寫得是:“願作貞松千歲古,誰論芳槿一朝新。百年同謝西山日,千秋萬古北邙塵。”後面又落款道:薛女史雅正,玉川閣主某年月日午晴,讀劉延之《公子行》既已,楷書節錄于杏花簾底,茶熟香沉之畔。

薛慕的畫風本就沉穩大氣,配上齊雲蒼勁的楷書,真可算是二難并具了,齊雲對這幅作品十分滿意,忍不住笑着微微點頭。

薛慕的臉越發紅了起來,卻聽齊雲湊上前低聲道:“願意作貞松千歲古,誰論芳槿一朝新。你能明白我的心意嗎?”

作者:劉希夷《公子行》:

古來容光人所羨,況複今日遙相見。

願作輕羅著細腰,願為明鏡分嬌面。

與君相向轉相親,與君雙栖共一身。

願作貞松千歲古,誰論芳槿一朝新。

百年同謝西山日,千秋萬古北邙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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