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不知過了多久, 薛慕聽得齊雲在耳邊低聲道:“有一件事我一直瞞着你,你可知道我為什麽要和家裏斷絕關系?”
薛慕詫異道:“我記着你曾說過, 不是因為你放棄探花功名南下辦報紙的緣故嗎?”
齊雲停頓了片刻道:“對外是那樣宣稱的, 其實另有隐情。在我取得探花功名的第三天,我的生母便自缢了。”
薛慕大驚:“這是為什麽?”
齊雲的語氣變得苦澀:“我生母亦出身大家, 與我父親從小認識,也算是青梅竹馬, 原本兩家一早就定了親的。可是後來因外祖渎職貪污, 朝廷定罪全家流放上京。那時候情形亂糟糟的,外祖家也顧不上母親, 便囑托我祖父代為照顧。祖父也是有自己的私心的, 不願意罪臣結親, 便做主将母親接過來做父親的小妾。”
“我父親一開始對母親也是有愧的, 想法設法盡力彌補。但母親的性格越來越古怪。表面上,她脾氣似乎很好,對家裏的任何人都很和氣, 也不和人争論短長。可是一旦觸動了她敏感的神經,她便會鬧得一發不可收拾。”
“我記得有一次她和父親一起喝酒,大約兩人都喝得有些醉意了,不知為了什麽争吵起來。先是動口, 接着便動了手。母親竟然把和我父親對坐下棋時所用的棋盤、棋子, 都給扔到水裏去了。幸虧下人報告了我祖父,等他大聲喝止後,兩人才算罷休。”
“這件事過後, 我父親也不大理會母親。母親的脾氣更怪了。她在過年、過節和自己生日的時候,總是要閉門謝客自己大哭一場,經常一個人坐一天也不說話,有時還會毒打婢女出氣。我變成了她唯一的指望。她每每教育我說,一定要給她争氣。”
“所以我自小便比其他人從用功,總是期望日後出人頭地,好讓母親揚眉吐氣。我中探花那天,母親高興極了,破天荒和父親一起喝了好多酒,還囑咐我以後要繼續上進。誰知過了兩天,她便在房中自缢了。”
齊雲的語氣聽起來淡淡的,可是薛慕知道他經歷了多少熬煎才變得漠然,忍不住上前握住他的手。
齊雲緊緊回握住,低聲道:“那一刻我傷心極了,覺得自己多年的努力成了笑話。原本以為只要自己有了功名,母親自然在家中有了地位,也就不用整天郁郁寡歡了。可是她竟然這麽狠心棄我而去。”
“後來我想明白了,自從母親嫁入齊家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已經死了。後來之所以茍活于世,不過是為了我犧牲,想要親眼看到我成才罷了。”
薛慕輕聲安慰道:“令堂既然活得這麽辛苦,也許去了也是一種解脫。”
齊雲嘆息一聲道:“你說得沒錯。只是從那一刻起,我突然覺得功名對我來說毫無意義。金榜題名、仕途順暢、封妻蔭子,這些都不是我想要追求的。我們的社會必然是那裏出了問題,我母親的悲劇絕不是個例,我不想要這樣的犧牲,它換不來任何人的幸福。所以我才要南下去辦報紙,在當今中國,啓發民智,改革陋俗比任何事都重要。”
薛慕柔聲道:“你這樣想很對,納妾這種陋俗,不知斷送了多少女子一生的幸福。”
“這件事我不願跟任何人提起,但覺得應該對你坦白。我們也算是同命相憐吧。你曾經說過,自己出生在那樣的家庭,內心也是殘破的,不敢也沒有能力去喜歡一個人。但我知道,像我們這樣的人,比任何人都渴望一份穩定的感情。我不敢承諾給你一生平安順遂,但我可以保證,在我有生之年,絕對不會讓你我母親的悲劇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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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慢慢低下去,暮色慢慢襲來。她依稀看到不遠處亮起了燈火,朦朦胧胧透進來一點暈黃的光,映得一室皆春。她覺得心中的那塊缺失漸漸被填滿,惟願一直這樣依偎在他身旁。
這一年的春天結束得比任何時候都早,雖然才是四月光景,天氣卻燥熱不堪,薛慕處理完學校的各項雜事,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入睡。
朦胧之中,聽得王媽匆匆進來道:“姑娘,大事不好。太後宣布訓政,皇上被軟禁在西苑。齊先生亦受到牽連被關在刑部大牢了。”
薛慕大驚,想要起身,誰知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一步也挪動不得,想要叫人幫忙,卻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于是拼命掙紮起來。
“姑娘醒醒,剛才夢魇了吧。”王媽忙推醒他。薛慕翻身驚醒,才發現是一場僵夢。
心頭還是亂跳,汗水已經濕透了小衣。此時天色蒙蒙亮,薛慕定了定神問:“現在什麽時辰了?”
王媽道:“剛過卯時,今天是周末不用去學校,姑娘再睡一會兒吧。”
薛慕無論如何睡不着了,用冰涼的井水洗了把臉,人漸漸清醒過來,剛要吩咐開飯,卻聽見一陣急急地敲門聲。
是齊雲府上的張媽來了,她匆匆遞給薛慕一封信道:“少爺有急事去天津了,臨行前讓我把這封信交給小姐。”
薛慕急忙打開信封,那上面寫道:“朝廷有變,太後欲下旨逮捕梁繼新兄弟捆交刑部。吾已提前聯絡天津領事館赴日避難。家國不幸,唯留有用之身以圖後起。望卿善自珍重,來日共赴碧雲寺櫻花之約。閱後即焚,至囑至囑!”
薛慕連忙燒了那信,竭力穩住心神問:“齊先生是坐火車去天津嗎?”
張媽道:“正是,少爺剛剛出門不久。”
從北京開往天津的火車是辰時三刻出發。想到這裏薛慕顧不上許多,也不顧王媽阻攔,急急出門叫了一輛馬車向正陽門車站奔去。
距離京津列車出發只有二十五分鐘了。正陽門外東車站的旅客,流水似的由外向裏走,薛慕随着人群擠到站臺上,正要上火車,卻被茶房攔住道:“這位小姐,火車馬上要開了,你若是來送行,還是請回吧。”
薛慕忙掏出一元銀幣遞給他:“煩請閣下通融一下,我想見一個人,有重要的話對他說。”
茶房見薛慕衣着打扮不同常人,出手又異常闊綽,忙笑道:“小姐要找誰?我領你過去。”
薛慕愣了一下道:“他在頭等車廂,我自己進去找就是。” 茶房笑笑道:“那也好。不過小姐可得快着些,還有不到二十分鐘就開車了。”
薛慕不顧車上衆人驚奇的目光,沿着包廂一間間找過去。終于在車廂末端發現了齊雲。
當包廂門被推開的那一刻,齊雲先是愣了愣,方低聲道:“你怎麽一個人來這裏?如今朝內人人自危,你絕對不能在與我有牽連了。”
薛慕沉默片刻問:“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齊雲越發壓低了聲音道:“前段日子鳳閣向皇上建議:設制度局總攬一切變法事宜,分六部之權。英美日三國對此亦很感興趣,願意提供必要的幫助。太後怎肯讓大權旁落,欲重新訓政,結束變法。鳳閣等人被逼無奈,派子遲說服九門提督劉庭安圍陽和園兵谏,誰知劉庭安表面上答應得很好,轉眼便向慶育告密。如今太後重掌大政,皇上被軟禁在西苑,新黨已是人人自危了。”
薛慕嘆息道:“四京卿也太心急冒失了,他們并不知道劉庭安的底細,怎可冒然向他洩露機密。真是害人又害己。”
齊雲黯然道:“我也曾苦勸過鳳閣的,無奈他總是不聽。子遲深夜拜訪劉庭安之事,我也是後來才知的。哎,如今一步錯,便步步錯。之遲也很後悔,托人給我和梁繼新兄弟買了英國太古公司的船票。由天津前往日本東京避難。”
薛慕這才稍微放心,如果齊雲等人坐了招商局的船,很可能沿途便會陷入羅網。太古公司是英國人的,想來不要緊了。她又問道:“李光遠自己不走嗎?”
齊雲嘆息一聲道:“我和鳳閣兄弟如今父母皆亡,李光遠的老父卻在禮部任職。他不願意一人出逃連累家眷。更何況,他自幼便愛讀古人節義之事。臨行前曾對我們說:不有行者,無以圖将來;不有死者,無以酬聖主。杵臼、程嬰,我等分而任之。他這是抱定了必死之心。”
薛慕忍不住為之動容,二人相對無言片刻,齊雲輕聲道:“火車很快就要開了,你走吧。我本來想勸你一起去日本的,但一來啓新女學剛剛創辦,你必然走不開。二來,我也不忍心讓你跟着我颠沛流離。你放心,等國內形勢稍微好些,我定會來看你。”
薛慕突然上前抓住齊雲的手:“我不想和你分開!”
齊雲嘆息一聲張開雙臂将她攬到懷中,輕聲道:“我知道,可是你是不會随我去日本的,我也不想耽誤你的正事。等我三年時間,我定會風風光光的娶你。”
兩人還要再說話,突然聽到車廂外面的敲門聲,茶房提高了聲音道:“火車馬上就要開了,小姐趕緊下去吧。”
薛慕這才戀戀不舍地與齊雲分開。她下了火車不肯離開,齊雲也透過車窗癡癡的望着她。随着一聲汽笛鳴向,火車緩緩開動。她就那樣站在那裏,仿佛被定住了動彈不得。眼看着與他越離越遠,最終消失在空曠的天際。她究竟與他相隔萬裏。
送站的人紛紛向站內擁去,薛慕渾渾噩噩随着人流前進,有濕熱的液體慢慢流淌下來,又慢慢風幹了。不知過了多久,她內心漸漸平複,擡起頭堅定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