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幾經挫折, 啓新女學終于在五月份開學了。李澤文為名譽校長,薛慕為教務總長。這些天忙着選定教材, 采買設備, 幾乎沒有空閑的時間。
好不容易到了周末,薛慕睡了一個長長的懶覺, 卻見王媽來禀告,譚霜華來訪了。
薛慕忙洗漱了來到書房, 譚霜華已經在那裏等了, 她笑着調侃道:“知道今天周末,修文必定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所以我特地晚些來看你。”
薛慕不好意思地笑笑:“最近這段日子忙昏頭了, 《女子世界》的稿子交得晚了些, 譚主編萬勿見怪。”
譚霜華擺手道:“今天找你不是來要賬的, 是來和你辭行的。”
薛慕忙問:“譚主編要回上海嗎?”
譚霜華搖頭道:“我要去東京女子實踐學校留學了。”
薛慕不由吃了一驚:“那《女子世界》怎麽辦,你家裏人同意嗎?”
譚霜華冷笑道:“我丈夫不同意,可是他也拿我沒辦法。孩子我會一同帶去日本。實話告訴你, 現在辦雜志已經不重要了。國事已經糜爛成這個樣子,那幫守舊的大臣依舊熱衷于內鬥攬權,我對當今朝廷,是徹底失望了。
薛慕嘆息一聲道:“我亦深有同感。前些日子劉光第、徐銳二人在菜市口問斬。他們都是廣東人, 可是近在咫尺的廣東會館迫于朝廷淫威, 竟無人敢過問。他們死得太慘了。”
譚霜華冷冷道:“不是死得慘,是死得冤枉。可是我堅信,這世道再怎麽混賬, 頭上依舊有青天。放心吧,他們不會白死。我這次去日本留學,一方面是想學習新知識,另一方面是想與振興會衆人彙合,探索救國之道。天下興亡是我等國民的責任。我雖身為女子,也會做出一番事業來。”
譚霜華四下打量了一眼,越發壓低了聲音道:“《民報》是洋人辦的,朝廷不敢管。我做了一闕小令,跟他們主編說好,等我一到了日本就發表出來。你聽聽可好不好:排雲深處,寫婵娟一幅,與翠衣輕羽,禁得興亡千古恨,劍樣英英眉,屏蔽邊疆,京垓金弊,纖纖手輸去,游魂地下,羞逢漢雉唐鵝。”
當今太後最愛在陽和園排雲殿聽戲,譚霜華這闕小令諷刺得是誰顯而易見。薛慕不由低聲笑道:“寫得極妙。朝中那些老頑固見了,定會氣個半死。”
譚霜華亦笑道:“如今也只好先這樣出出氣了。我定的後日的船票出發。如今京城風聲越發緊了。太後對西洋東洋的東西切齒痛恨,你不必給我寫信落下把柄。就是你有什麽話要對齊先生說,托我傳達便是。”
薛慕微微紅了臉,沉默片刻道:“你讓他在日本多多保重身體,別像以前一樣忙起來了連飯也顧不上吃。譚主編也是一樣。”
譚霜華調侃道:“我不重要,關鍵你就傳這一句話嗎?再好好想想,遲了可就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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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頑笑一陣,薛慕理了理鬓發正容道:“說實話。我在京城本就沒什麽親朋故舊,還真舍不得讓你走。”
譚霜華拍拍她的肩膀道:“修文,你別的都好,就是有些不脫小兒女态。我們是要辦大事的人,日後總會再相見的。眼前這些小別離。真的不算什麽。”
薛慕被她的灑脫所感染,也随之振作起來,笑笑道:“傷感的話不再多說,主編不是一直求我寫一副字嗎?趁我現在有心情,就趕緊寫了還債吧。”
譚霜華笑道:“正是。如今修文已是京城難得的女名士。衆人皆說求你一幅字畫比登天還難。如今你主動要求題字,真是我的榮幸。我當親自為你鋪紙研磨。”
薛慕并不推拒,略一凝神在紙張上寫道:
“漫雲女子不英雄,萬裏乘風獨向東。
詩思一帆海空闊,夢魂三島月玲珑。
銅駝已陷悲回首,汗馬終将建偉功。
直把傷心家國恨,化成碧血灑長空。”
薛慕寫完,輕輕吹幹上面的墨跡,方遞給譚霜華笑道:“匆促之間寫得潦草了些,這首詩權當給你送別吧。”
譚霜華不由贊嘆道:“這首詩定是修文的大作吧,難得豪邁悲壯,有稼軒之風,與這一筆灑脫的行楷相配,可稱雙絕了。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收着。在日本想起你時,就拿出來看看。”
花枝巷內沈宅,張清遠再一次失眠了。輾轉反側到半夜,忽聽到窗子外頭滴滴噠噠地響了起來。原來是下雨,起了檐溜之聲。半個時辰之後,檐溜的雨聲越發響了,滴在石階上的瓷花盆上叮當作響,在這深沉的夜裏,越發令人生厭。
張清遠迷迷糊糊聽了一夜的雨,不覺窗紙微微亮了,總算又熬過了一夜。自己這失眠的病症已經很明顯了,應該找個大夫瞧瞧了。這樣一直到了辰時,老媽子才進房來侍候,她失聲道:“呀,都八點鐘了。少奶奶對不住,下雨天我起床遲了。”
張清遠懶得和她計較,吩咐她服侍自己洗漱起身,又胡亂吃了些早點,随口問道:“少爺還沒有回來嗎?”
“沒有呢,少爺打發小厮回家傳信,這兩天衙門裏公務忙,就暫時不會家了。”
張清遠嘆了口氣,揮揮手就打發老媽子出去。窗子外面的雨聲越發緊了,屋子裏陰暗暗的,她煩悶了一宿,此時精力實在不濟,便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正睡得深沉時,忽然聽得沈康年大呼大嚷道:“真是倒黴,大下雨的天又害我跑一趟。”
張清遠猛然被驚醒,本來心裏有氣不想理會他,但看他那着急上火的樣子,又不知道他惹下了什麽麻煩,只得掙紮着起來問:“你不是公務忙嗎,又回來做什麽?”
沈康年皺眉道:“ 有點急事需要用錢,怕小厮說不清楚,我親自回來取一下。”
張清遠不由問:“又有什麽急事需要用錢?”
沈康年本懶得和張清遠說,向窗外一看,雨下得越發緊了,檐溜上的水瀑布似的奔流下來,只好向椅子上一坐道:“這樣的大雨,車子也沒法走,只好等一等了。你懂些什麽。朝廷近日出了大變故,四京卿逃的逃,死的死也就罷了。凡事與新黨有關聯的人,也都被免職降職。我和逸飛一向往來甚密,若再不花錢運作,這法務部的職務就不保了。要不我這兩天一直在部裏探聽消息,不敢回家呢。”
張清遠亦擔心起來,忙問:“需要多少錢呢?”
“我先取一千銀票吧,不夠再說。”
張清遠不由失聲道:“要這麽多!”
沈康年冷笑道:“婦人之見。這點錢對人家來說九牛一毛罷了,還得看人家收不收呢。你不要多話,快把床頭櫃子上的鑰匙給我。”
張清遠猶豫片刻道:“這是正事,我自然沒話可說,可是我們如今有了小孩子。這孩子以後的讀書錢,總得給他預備一點。”
張清遠話還沒說完,就被沈康年匆匆打斷道:“這我當然知道,何用你說?說實話,我們結婚你家裏也沒出什麽嫁妝,來北京後家用都是我一個掙的。要是我這差事有個閃失,這一家老小都要喝西北風,你不要礙我的事。”
張清遠嘆了口氣,只好把箱子鑰匙遞給他。沈康年翻開櫃子取了一疊銀票。眼看着窗外的雨勢漸漸小了,轉身便走了出去。
沈康年走後,張清遠一個人呆呆坐了很久,又憑窗掉了幾滴眼淚,自覺無味,又要倒在床上睡去。卻見老媽子來傳話:薛慕來了。
在這樣的風雨如晦的日子能見到舊友,張清遠覺得又驚又喜。忙将其直接請至卧房。
張清遠上前握住她的手道:“難得你今天有空給我做個伴,我一個人守着這坐院子,簡直要悶死了。”
薛慕有一段日子沒見過張清遠,覺得她比上一次瘦了許多,氣色也不好,拍拍她的手安穩道:“快去床上躺着,看你比前越發瘦了,剛出了月子,還得好好調養一陣子呢。孩子呢,抱來我看看。”
張清遠嘆了口氣道:“奶媽剛帶他睡下了,改日吧。說實話,要不是因為這個小麻煩。我真希望像你一樣出去找份職業,也好過一天天悶在家裏。”
薛慕看了她一眼,随口問道:“今天是周末,沈先生怎麽不在家陪你們。”
“他最近公務忙,已經一連好幾天不在家了。”
薛慕遲疑片刻終是問:“靜宜,你實話告訴我,沈先生近來對你還好嗎?”
張清遠苦笑道:“無所謂好,也無所謂壞。家用他倒是按時給我,對孩子也算上心。只是近來我們越來越無話可說,部裏的事他也懶得和我解釋。我有時在家裏胡思亂想,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薛慕看到張清遠滿臉怨婦狀,不由嘆了口氣道:“你也知道這是胡思亂想,沈先生倒不至于這樣。依我看,你是在家裏悶得太久了。等出了百日,你把之前我們在務本女學的功課溫習一下,今年秋天就來我們學校教書吧。”
張清遠又驚又喜,遲疑着問:“這樣真的可以嗎?據我所知,北京女學堂的女教師都是未婚人士,像我這種已婚已育的婦女是不可能被錄取的。”
薛慕笑笑道:“誰說已婚女人就不能有自己的事業,還有已婚女人帶孩子出國留學的呢。依我看來,京城女學堂的這種陋俗早該革除了。你放心,我身為教務總長,這點事情總還可以做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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