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忙亂的一個學期終于結束了。許是前一段日子太過操勞, 暑假空閑下來,薛慕緊繃的神經突然放松, 竟然發起低燒來, 一連幾日都不見好。
北京的夏天雨水格外多。這天中午薛慕草草喝了幾口粥,倒在床上百無聊賴看一本西洋小說。外面又開始下起雨來。那雨偏偏松一陣緊一陣, 下得緊的時候,屋頂樹上一片潮聲;及至松懶之際, 又萬籁俱寂, 只有那槐葉上的積雨,滴答不絕地溜下雨點。屋子裏昏暗極了, 那雨聲只顧稀稀沙沙響着, 一點一滴合着凄涼的況味湧上心頭。她又一次想起遠渡重洋的齊雲, 不知東京是否也在下着這樣的雨?他素來畏暑, 不知怎樣熬過這個夏天?
薛慕嫌屋裏太悶,索性起身打開窗子,雨點随着風勢迎面撲來,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紗長衫,雖是盛夏時節,也覺得遍體生涼。王媽連忙走上前關上窗,又唠叨道:“姑娘身上還發着燒, 外邊還下着雨呢, 可不能随便打開窗戶。趕緊回床上去。”
薛慕只好重新躺下。從枕邊的匣子裏拿出那副合作完成寒林平野圖,齊雲蒼勁的楷書映入眼簾。她輕輕撫摸着圖紙,心下漸漸安定下來。
那雨聲依然不曾停止, 她依稀看見齊雲站在窗外向她招手。薛慕連忙走出去問:“你怎麽回來來了,國內風聲這麽緊,你不要命了嗎?”
齊雲看着她微笑:“我做德國輪船悄悄回來的。如今後黨忙着內鬥,不會注意我的。你一個人坐在屋子不覺的煩悶嗎?這雨沒完沒了,真是惹人厭。”
薛慕笑笑道:“那也不見得。虧你還是探花出身。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買杏花。這意境不是很好嘛?”
齊雲亦笑:“你說的不錯,還記得我們碧雲寺櫻花之約嗎?走,我們一起去香山去。”
他也不管薛慕答不答應,拉了她的手就走,那一條小路十分曲折,二人走得十分辛苦,好容易快到了,從大路上閃出一隊人馬,為首的長官指着齊雲大聲喝道:“你好大的膽子,這個時候竟然敢回京城,左右給我拿下!”
兵士們一擁而上,沒一會兒功夫齊雲便被綁得嚴嚴實實,薛慕急了,想要呼救,卻無論如何都發不出聲,拼命把手伸出只管亂抓亂招。
她忽然聽到王媽在耳邊喚道:“姑娘快醒醒,有客來了。”
薛慕這才醒悟過來,原來是一場噩夢,自己依然躺在床上,汗濕重衫,渾身冰冷。她讓王媽倒了一杯熱茶,慢慢地喝了才回過神來,随口問道:“是什麽人來訪?”
王媽笑笑道:“是汪公子聽過姑娘身子不适。所以來探病。我讓他在書房等一等。”
薛慕只好梳洗了來到書房,汪啓霖已是站起來笑問:“最近庶務繁忙失于問候,薛小姐身子可好些了?”
薛慕客氣道:“不過是偶感風寒,倒讓汪公子冒雨來一趟,我真是過意不去。”
汪啓霖見薛慕身穿半新舊白色印藍花薄紗長衫,臉黃黃的,面容有些清減,纖腰不盈一握。突然想起黃仲則的兩句詩:淡淡衣衫楚楚腰,無言相對已魂消。不由微笑道:“薛小姐何必客氣,倒是我來得唐突,打擾你靜心養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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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遞上一籃水果:“我也是昨日才知道消息,倉促之間沒帶什麽禮物,這一點水果實在不成敬意。”
薛慕道了謝将水果交給王媽,又笑道:“本是與令堂約好這個暑假教完令妹功課的。可是我這一病又給耽誤了。實在慚愧得很。”
汪啓霖忙道:“不着急,薛小姐的身體最重要。眼下可請了大夫,吃得什麽藥?我與太醫院院使相熟,不如請他來給薛小姐看一看吧。”
薛慕忙道:“已經請大夫看過了,不過是感冒而已,養兩天就好了。實在不必勞動太醫。”
汪啓霖只得道:“那就好。只是薛小姐未免穿得太單薄了。下雨天寒,還要多多加衣才是。”
汪啓霖見薛慕沉默,又試探問道:“下星期北社要開詩社,薛小姐若身體好了,不妨也賞光參與,現在薛小姐聲名鵲起,北社的成員都很仰慕你的詩詞文章呢。”
“汪公子。”薛慕正容道:“當此國家多事之秋,我實在沒有心思吟風弄月。況且學堂裏還有一些雜事沒處理完,恕不能從命。”
汪啓霖面色微變,卻還是勉強笑道:“用心國事自然是應當的,但這并不等于要耽誤日常娛樂。薛小姐是風雅人,又正當青春,實在沒必要日日忙于學堂庶務。出去見見人,解解悶不也很好嘛。”
薛慕看了她一眼,冷聲道:“我這個人跟風雅不沾邊,倒是學堂那些庶務能讓我安心。很抱歉汪公子,我們本就不是一樣的人。”
自己已經是這樣小心翼翼了,薛慕卻絲毫不假以辭色。汪啓霖內心湧上一股無名之火,不由提高了聲音道:“薛小姐怕是還惦記着流亡在外的齊雲吧。我真不明白了,這世間百無一用是書生,是他們謀國謀身不謹,才落到這般田地。論出身,論謀略,論手腕,我那裏比不上他?”
薛慕索性上前一步,直視汪啓霖冷冷道:“他們是書生意氣沒錯,他們謀國謀身不謹也沒錯。可是中國現在已經衰弱到極點,那些當權者只想保住自己的地位財富,指望他們救國無異于癡人說夢。齊先生等人雖然眼下流亡海外,但日後定會總結教訓,卷土重來,他們是中國的未來。”
汪啓霖突然大笑:“薛小姐畢竟是年輕女子,社會經驗太少。救國并不是他們這些書呆子喊喊口號,改改條例,發幾條上谕就能成的。鼎故革新靠的是鐵腕,是權力,是時機。你未免太看低我了。”
薛慕冷笑道:“我自然佩服汪公子的手腕,能夠在新黨與後黨之間游刃有餘。太後訓政之後,新黨人人自危,唯有汪公子不降反升,現已為法部侍郎。汪公子如此操守,倒真讓人刮目相看吶。”
汪啓霖不怒反笑,上前一步抓住薛慕的手腕道:“看來薛小姐對我知之甚詳吶。那麽我再告訴你一些:我十五歲中舉,十六歲進士及第,十八歲便為法部員外郎,自來我認定的事,看上的人,便是天王老子也別想讓我放棄。我對薛小姐傾慕已久,勸你放聰明一點,不要繼續執迷不悟。”
薛慕竭力掙開他的手,冷笑道:“這麽說來,我和汪公子倒有幾分相似。齊先生是我認定的男人。此生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會跟着他。”
汪啓霖暴怒,額頭上青筋迸起,不由分說将她緊緊攬入懷中,不待她驚呼出聲,已經低頭吻住她,令人窒息的強取豪奪。不知不覺間,她的背已經抵在牆壁上,他下意識放松了桎梏,她反手一掌便抽了過去。
這一掌薛慕用盡了全力,汪啓霖不由楞在那裏。他看到她鬓發散亂,全身都在發抖,眼淚抑制不住地的淌下來,內心嘆息一聲,終是轉身走了出去。